73年后的今天,这个故事必须讲给大家听

1937年8月5日中午,浙江省富阳县渔山码头。

一艘大船在这里靠岸停泊了。

这是个小码头,极少见这样的大船。

渔山码头往西十多里,有个小村子,叫石马头村。七七事变爆发还不到一个月,这个远离北平的小村庄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只是这一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的热,蝉声格外的噪,看似祥和的空气下暗潮汹涌。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张木水那年18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和村里其他年轻的同伴一样,早在前一天,他就接到村里的大乡绅赵坤贤的命令,今天要去码头做挑夫,工钱好说。

到了码头,张木水愣住了,虽然以前也做过挑夫,可很少见这么大的船,这么多的箱子,而且每个箱子都特别重,有的甚至一个人挑不动,得两个人一起抬。

“这搬的是啥呀?搬到赵家去?”

“可不敢多问。船是从杭州开来的。世道不太平,搞不好是金银财宝嘞!”

金银财宝?这么多?这么重?

张木水觉得,没那么简单。

珍宝,价值连城

张木水记得很清楚,那天把所有的箱子搬到赵家宅院再摆好,已是深夜了。搬最后一趟的时候,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书生下了船,跟着挑夫们一起到了赵家。

赵坤贤叫他,“夏老弟”。

“夏老弟”从此就住在了赵家。他深居简出,那以后张木水只偶然见过他几次,他总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入了秋,叶子黄了,落了。又入了冬,天气越来越冷。

时局也越来越动荡。

日本人先是打上海。打了三个月。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中央政府军往西撤退了。

上海是日本人的了。

日本人又开始打南京。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杭州城也不安稳。小小的石马头村,都时常能听到炮声了。

“夏老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夏老弟”叫夏定域,是浙江省图书馆的编辑,和赵家的老二赵坤良是好朋友。这200多个大箱子,是他带着船从杭州运到渔山赵家来的。

可是这箱子里的东西呢,实在不是赵家的,实在也不是他的。

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无论如何,都不能毁了,更不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记忆回到七月。卢沟桥事变一爆发,夏定域工作的浙江省图书馆的馆长陈训慈先生,就敏锐地预感到,大规模战争就要开始了。国将不国,命如草芥,而浙图所藏的善本古籍,也将面临一场浩劫。

尤其是文澜阁《四库全书》,日军早已虎视眈眈。

陈训慈的担忧当然不是多余的。有史为鉴,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古籍、文物,毁于战火。

四库,南北七阁

《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部官修丛书,由乾隆下令编纂。编纂完成后,又抄写了七部,分别藏于北京紫禁城文渊阁,北京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沈阳满清故宫文溯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扬州天宁寺文汇阁,杭州圣因寺文澜阁,总称南北七阁。

当时,圆明园文源阁四库已于1860年毁于英法联军劫掠;沈阳文溯阁四库已在九一八事变东北全境沦陷后落入日军之手;镇江文宗阁四库、扬州文汇阁四库早在数十年前就被太平天国军队焚毁。幸存的紫禁城文渊阁四库南迁数年,正藏于南京中央图书馆;承德文津阁四库也于1914年,由时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科长的鲁迅做主,迁入了京师图书馆。

同样曾受太平天国统治,杭州文澜阁四库比文宗阁四库、文汇阁四库格外幸运。

那是1861年的初冬,太平军已经攻破杭州城,文澜阁四库不知所踪。一日,藏书爱好者丁申、丁丙兄弟上街买油饼,居然发现裹饼的纸上满满是字。多年藏书的直觉,让他们立刻察觉到,这纸不一般。当即让老板拿出所有包装纸,查阅后判断,这很有可能就是失散的文澜阁四库全书!

丁氏兄弟的人生轨迹几乎被这次“上街买饼”完全改变了。

一方面,他们冒着危险潜入西湖孤山脚下的文澜阁,将满地狼藉的残书悉数收藏;另一方面,他们又雇人搜寻流落民间的书本、散页。半年后,他们抢回文澜阁四库8689册。

8689册,这只不过是原本四库的三分之一。

随后,他们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们决定依据《四库全书总目》,补抄残缺的书籍。

在接下来的十一年里,他们招募百余人,分别前往宁波天一阁、卢氏抱经楼、汪氏振绮堂、孙氏寿松堂、长沙袁氏卧雪庐、南海孔氏三十三万卷楼等处,搜觅善本古籍进行抄写,最终成书26000余册。

当然,这部最后成书的文澜阁四库,在版本上和原本已有很大不同。

为了补全文澜阁四库,丁氏兄弟倾家荡产。

时间走到了民国元年(1912年),文澜阁四库划归浙江省图书馆保管。四年后,馆长钱恂调任参议院,在北京开启了补抄文澜阁四库项目,前后历时八年,史称“乙卯补抄”。

这位钱恂钱馆长如今名声不显,他有个弟弟倒是大大地有名——钱玄同;有个侄子也名声不小——钱三强。

薪尽火传煮忧患。

民国十二年(1923年),时任浙江教育厅厅长张宗祥被文澜阁四库的故事所打动,决心利用浙图藏善本和北京京师图书馆藏文津阁本,再度补抄,史称“癸亥补抄”。

几年后,张宗祥写诗纪念:一卷补遗书目在,几回展阅几魂销。

八年,历尽劫波

如今,卢沟桥事变,战争一触即发。保护文澜阁四库的重任落在了陈训慈的肩上。

这部四库全书,是无数前辈文人一笔一划抄写下来的,字字读来皆是血,百年辛苦不寻常,当然不能让它毁在日本人的手上。杭州已经不安全了,转移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时,夏定域急馆长之所急,想到了同乡好友赵坤良。赵家地处乡下,宅院也很大,放得下这些藏书。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篇的那一幕。

1937年。

进了12月,炮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夏定域知道,石马头村待不下去了。他和赵家商量,雇人租船,带着200多个笨重的大箱子,沿着富春江往桐庐去。

出发前,他回了趟三四里外的老家,与家人作别。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别,八年生死两茫茫。

船走到半路上,因为太重,搁浅了。不得已,又卸船装车,花了三天时间才运到浙西建德的松阳坞。

12月13日,南京沦陷。

12月24日,杭州沦陷。

西迁。

国民政府开始西迁。

浙江大学开始西迁。

文澜阁四库开始西迁。

从龙泉启运,至福建浦城,转火车,过江西,进长沙,到湘西,上有日军轰炸,下有山林土匪,一路无数艰险,辗转浙、闽、湘、赣五省,行程2500公里,终于,1938年4月底,文澜阁四库,运抵贵阳。

在这以后的八年里,夏定域和他的伙伴李洁非、史美诚等,始终守护着文澜阁四库全书;贵阳多雨,古籍怕潮,他们经常开箱晾晒,还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来石灰粉撒在书箱底下。

这期间,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时任贵州省教育厅厅长欧元怀,也始终关心着文澜阁四库全书,不断帮助改善书籍的存储条件。

这八年,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1944年,日军从广西北犯,贵州告急。在陈训慈的主持下,文澜阁四库又迁移到了重庆青木关。

1945年8月15日,日军无条件投降。

次年5月,文澜阁四库从重庆青木关启运,六辆卡车装载,六人押运,取道川南入黔,经湘赣,于8年10个月后,跨越6省,重回杭州。

至浙江省图书馆,开箱验书,毫发无伤。

夏定域,也终于回到了家乡。

文脉,绵延不朽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十年前的盛夏。浙大的教室干净宽敞,六月的阳光悄悄穿过树枝,再钻进窗帘的缝隙,照在老师的脸庞上、照进我们的心里。

那个年代,距离我们,实在有些遥远了。

已经73年了。

然而我想,这个故事,这些人,值得被记录下来。

上至官员、校长、馆长,下至图书馆员、乡绅、挑夫、船员,很多人的名字已经失散在了时光的长河中。可是,这一首“护文脉、守斯文”的悲壮史诗,永垂不朽。

生,我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人文主义光辉,永垂不朽。

理想主义精神,永垂不朽。

后来?

后来,文渊阁四库辗转南迁,现藏于台湾省故宫博物院;文源阁四库现为国家图书馆镇馆之宝;文澜阁四库,依旧藏于西湖岸边孤山脚下的浙江省图书馆古籍所。

2004年,杭州出版社启动文澜阁四库出版项目。多方奔走,耗时十年,于2015年竣工出版。

社长徐海荣说:“这是当代中国出版者的责任,也是200余年来我们浙江人的四库情结。现在,我们可以自豪地说,作为出版人、文化人,我们无愧于社会。”

我知道你可能还想问,夏定域先生后来怎样了?

建国后,夏先生在浙图工作,历任推广部主任、阅览部主任、古籍部主任,于1979年2月25日,病逝于杭州。

十年前,我在浙大读古典文献,经常独自往来于西溪、浙图。晓月当帘,寻章摘句,乐在其中。西子湖快雪时晴,不知天地岁月也。

古籍厚重,精本难寻,这是古典文献人的共同困扰。

好在,近日,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古籍数字化工程终于竣工了。所有善本古籍共计4200部,53000卷,目前已在图书馆官方网站上开放在线浏览和下载。

整个工程历时十年,不仅有历史文献,还有石刻拓片、老照片、蒙文、满文、东巴文等少数民族文献资料。

这又是一个“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故事。改天讲给大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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