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

原创:青山竹路深 (本人)

幸福社区已经改建了,原来的东门被拆掉变成了一面矮墙,四号楼也不在它之前的位置上,而是被放置在靠近金河的那块地方,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小孩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长高,楼房也是这个理。我还能知道这个是原来的幸福社区,但我并不认为它依旧记得我们,甚至从来就不曾将我们纳入它的眼底。

那时马朋和陈军还在这里。

我和陈军大学时是一个宿舍的,当时我们那个学校还在北京城的大东边,我们毕业后这个学校就不存在了,因为教育部门发通告说这是一所无资格证的野鸡大学,又听说校长卷款跑了。我们有幸做了它的最后一任关门弟子。和其他同学一样,毕业后我们就失了业,原先安排的实习计划随着学校的覆灭而取消了。

陈军不想回老家工作,豪情壮志地对我说他要在北京城里闯出一番天地来,我也被他的激情感染,就决定放弃回家的想法,和他一起涌入这波涛汹涌的北京。而马朋是赵军的一个老乡,也和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我想他也是被赵军的激情感染了,昏头昏脑地和他留在了北京。

我们三个当时租的房子就在这个幸福社区,不是有钱,而是这里的地下室可以出租,那里的物业方面管事的人每个月收了我们三千块钱的出租费。赵军说儒家讲究“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我们就想着先从齐家开始,争取三年内在北京买套房。这也是赵军对他女朋友许下的承诺,而他女朋友听从家里的建议考上了一所外省的研究生。

我们问赵军为什么不去考试,这样就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了。赵军摇摇头,告诉我们考研太麻烦了,还是直接出来挣钱好。

搬进出租房后,我们三个每天都在浏览招聘的消息,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他们说我们的学历很低,而且上过的那所大学也倒闭了。赵军很气愤,说这不是他的问题,是学校的问题。我看着他生气的样子笑了笑,继续在手机上寻找新的招聘信息。最后,我找到了给一家饭店当服务员的工作,赵军嘲笑我说这是没有出路的工作,他又问了问我的工资,我告诉他说刚开始一个月只有两千,往后就会提升工资。他赶紧摇了摇头,又问马朋找到了什么工作,马朋说和我一样时,赵军叹了口气,说我们已经开始堕落了。

后来,赵军去网吧当了一名网管。

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后我们去大街上的餐馆吃了一顿大餐,回来的路上我们聊着关于未来的种种。年轻人都喜欢谈论未来,现在想想还是因为太年轻了,当时我们就是这样。

我问他们剩下的工资用来做什么时,马朋告诉我说要把钱寄回家一点,赵军说要把钱寄给她女朋友一些,剩下的自己用。我和马朋看着他,说他真是一个好男人。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不慢不快,一切都仿佛没有变化,只是头上的头发长了又剪,剪了又长。后来,赵军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出租房里,那天只有我在房间里,马朋出去干活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网吧里有人闹事,他上去阻拦,被一伙人打了。他说打他的那个人是当地混黑社会的,网吧的老板为了平息事端给了他五百块钱医药费和两千的工资后就辞退了他。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的左腿已经开始肿了,我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时,他摇了摇头。我又对他说那你以后就可能会瘸腿,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我,随后他试图站起来,我赶紧扶住他。我们两个人坐车去了医院,赵军的左腿打上了石膏,又拿了药,总共花了两千多块钱。医生建议他躺床休息三个月,又让他去附近医药器材店买一副双拐。

赵军拿着剩下的三百块钱离开了医院,当我们经过一个器材店时,我把赵军扶到一个凳子上,告诉他我去给他买双拐。赵军拦住我不让我去,他说自己只剩下三百块钱了,这个月才刚开始,花了就没有钱吃饭了。我愣在那里,看着他。过了一会,我告诉他可以先借我的钱,因为我的钱没有寄回家,都在出租房里,赵军犹豫了一会后同意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马朋共同照顾着赵军,轮流给赵军带饭。赵军恢复的很快,过了两个月就可以正常走路了。腿好后赵军又找了几天的工作,他说他再也不做危险的工作了,后来他找到了一份家政工作,每天都要去给雇客收拾屋子。

日子过得又平平淡淡,慢慢地赵军告诉我们他开始厌烦了这种生活,他说这不是他期待的生活,他不能就这样沦为生活的傀儡,他说他要挣大钱,把他女朋友娶回家,可是几个月后,他依旧给雇客擦着桌子,他说他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工作,害怕辞职以后没有经济的来源。我觉得他慢慢变了模样,马朋和我也是。

陈军告诉我们说,有一次他在卫生间里蹲大号时,低头看见了蹲式马桶的通便孔,他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告诉我他很想把头伸进去。

我没有怀疑他这样做的动机,只是觉得他的头太大,根本塞不进去。我用手指比划着他的头,告诉他你应该把头削点一些才能塞进去。

陈军笑了笑,走进了卫生间,我没有跟过去,知道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是不会主动把头塞进便桶里的,如果他真的塞进去了,那他就是傻子了,而傻子是不需要去在乎他的举动的。

当我听见马桶抽水的声音,接着看见陈军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和往常一样依然干干净净。

他是个正常人。

陈军喜欢去理发店理发,总是追求最时尚的发型。他说他现在对生活唯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皮囊了,而在皮囊之中就在意自己的发型。我和马朋觉得他只是给他女朋友看的,因为他每月都要去看他女朋友。

有一天,赵军对我和马朋说有没有看过中国合伙人,又问为什么我们三个没有一起建立公司赚大钱呢,他说看到成东青他们三个扔钱的时候,真是羡慕。

因为我们不是大学毕业的,我告诉他说。

怎么不是?赵军问我。

我们学校倒闭了,我看着他说。

接着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赵军出去了。

出租房里的电路总是出问题,有时候给手机充电充了一晚上也没有充进去,第二天才发现电路又坏了。有一次屋里的电灯坏了,我和马朋围坐在那个电灯下,赵军自告奋勇地站在板凳上准备检查电灯。

赵军,你不是学的电子电路吗,怎么连个电灯都接不好?马朋在下面看着他说。

赵军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整理那几根电线,突然冒出了几点电火花,吓得赵军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后来的几天,我们都是点着蜡烛度过了晚上,没有人敢碰那几根电线了,生怕被电死。

第五天的时候,马朋忍不住骂了起来,说我和赵军都是胆小鬼,我们俩在一旁吃着刚煮好的面条,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子。

他好像便秘了好几天,还在努力憋出一根又粗又硬的屎撅子的样子,赵军看着脸色红润的马朋说了这句话。

过了一会,马朋拨通了一个电话,又过了几个小时,来了一个维修工。

最后,电路通了,电灯泡又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我和赵军很开心,马朋好像不怎么开心,我们问他为什么电灯亮了不开心,是不是因为维修费都是他一个人出的?

他摇了摇头,走进了屋门口,他扭过来告诉我们,电灯是很亮,但自己的心暗了下来。

我觉得还是因为钱是他一个人出的而不开心,所以我找到赵军商量着把钱均摊下来给马朋一些,马朋没有要,说没有多少钱。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时间马朋丢了自己的工作,只因为在端菜上桌时不小心撞到了一瓶白酒,洒在了一个客人的身上。因为此事他不仅被罚了款,还丢了工作。

有一天我们三个出去吃饭,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我们起先没有看到他,直到他从我们旁边划过。他的两只手有力地滚动着轮椅,像是划艇手那样有规律的划着船一样。赵军向空中挥舞拳头,说一定要像那个人一样坚强客观地生活,要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不能枉费此生。回到屋里后,他就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应该还是在马朋丢掉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我和赵军在房间里看到了一百块钱,那张红色的票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过了一会赵军从地上捡起来问这是不是我的钱,我把自己的钱包掏出来检查了一下,告诉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赵军也从桌子上翻出来自己的钱包,看了看后告诉我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钱。对于这从地上冒出来的一百块钱,我和赵军坐在凳子上开始沉默,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把这张纸钱拿出来买饭吃。

我们锁上门来到了大街上,在人行道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饭馆,能把这一百块钱不多不少的花掉。最终我俩决定到一家卖大盘鸡的饭馆里吃饭,我们用这一百块钱点了一大份大盘鸡,还有两瓶啤酒,发现只剩下八块钱了,于是赵军又点了一小份花生米,我们在桌子上坐着等菜来,赵军和我都很开心,多天吃老干妈的日子终于在今天这个中午终止了,而且还有一大份的鸡肉,想想就让人流口水。饭菜上来后我和赵军就开始吃了起来,就当我们碰第一杯啤酒时,马朋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回到地下室发现没有人,自己也没有带钥匙。我告诉他我们在大街上的一家饭馆吃饭,过了一会他跑了过来,赵军给他拉了一条凳子,马朋坐下后看着桌子上的大盘鸡,我递给他一双筷子,但他没有立刻吃菜。我俩感到挺奇怪的,记得第一次出去吃饭,马朋吃的很凶,好像谁要和他抢吃的一样。马朋问我们谁看见他的一百块钱了,自己兜里本来只剩那一百块钱了,结果还找不到了。赵军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俩谁也没有说话。马朋夹了一块肉,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我说没有看见过,赵军也跟着回答说没有见过。

马朋低着头,告诉我们他下个月工资还没有发,自己的钱也没有了。我俩安慰他让他别着急,回去再找找,至于吃饭的钱我俩可以给他补点。马朋说了声谢谢,又拒绝了我们的帮助。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俩,他的目光很焦灼,我暼了眼赵军,赵军的脸红了。马朋问我们今天什么日子还出来吃饭,我赶忙回答是赵军的生日,赵军听到后赶紧点了点头。马朋问我们为什么不对他说,赵军告诉他本想等他回来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来这里吃饭的,马朋听到后笑了出来。马朋让我们等一会,接着他跑了出去,过了一会他从外面回来了,手机掂着一小份蛋糕。他说自己兜里只有三十块钱了,就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小份蛋糕。

那天,我们在饭馆里吃了一下午,花了两百多块钱,马朋喝醉了酒,他趴在桌子上告诉我们说他这辈子碰见了许多傻逼,他是其中一个,不知道我们俩是不是。

赵军不喜欢说话,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不善言谈,其实我最了解他,知道他能言善辩,只是不对其他人说出来。每次有人和他争吵,他什么也不说,这种被动的争论他总是无动于衷,别人说什么他都听得下去,但总是不反驳,总是笑着看着对方,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我有时问他不回话的原因,他也不对我说。直到后来他在电话里和女朋友吵架,当时屋子里只有我和他,我正在椅子上坐着缝我烂掉的袜子。我觉得中国的袜子不太好,至于外国的是不是这样我不清楚。要是我是厂家,我肯定把脚尖和脚后跟的两块部分用上最厚的布料,这样可以穿很久,因为我的袜子总是在那两块地方破洞。我很想把这双袜子扔了,我确实也这样做了,不过我扔了之后又会去捡起来接着用。他手机音量很高,我离他三四米远仍能听见他女朋友的声音,她好像很生气,一直不停地说着,而赵军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反应。当她女朋友喷出几个脏字后,赵军回头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他在微笑。

然后电话那边传过来他女朋友的质问声,为什么你怎么总是这个时候不说话,我在问你呢?

赵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了下来,他仍然笑着,过了一会,他张嘴说出了我一直想要问他的问题的答案。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是狗屁。

赵军挂断电话就出去了,手机还在他的桌子上放着。过了一会,赵军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站起来看了看,发现有人给他打电话,我没有去接,而是坐下来继续浏览网页,手机响了一会儿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赵军还没有回来,我走过去拿起了他的手机,发现是她的女朋友给他打来的,我按下了接听键,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对方就说了句“我们分手吧,我不再爱你了。”后就挂断电话了。我有些惊讶,看着他的手机,壁纸还是他女朋友的照片,大眼睛、长头发,和我见过的大部分女孩一样。我想了一会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军,我说出来没什么意思,而且还可能被误会。

七点多的时候赵军回来了,他手机掂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东西,把袋子压的低低的。他告诉我们明天要去找他女朋友,又说已经三个月没有见了,自己刚和她吵过架,应该去看看她。我听见后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之前发生的事情。马朋问他工作怎么办,他说已经和老板请过假了。

赵军说自己不坐火车了,他给自己算了一卦,今天出门不宜乘坐火车。赵军一个月前从网上买了一个泥塑菩萨和一个财神爷,他说这些老神能给他带来好运。每月农历十五他都会从菜市场买几个苹果和一串葡萄,还有香蕉供奉给他们。每次他都要跪拜几下,祈求两位神仙保佑他事业顺利,财运顺利,婚姻顺利,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存下一分钱,女朋友还经常和他吵架。

对于这些,我和马朋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他每月那天烧香的时候,屋子里总是烟雾弥漫。地下室透气不好,一点点味道就能积存好几天。马朋见我没有说什么,他也只好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赵军看出了我们的反应,他难为情地告诉我们,自己请来了神仙不能让他们在外面晒着淋着了,这样是对他们的不尊敬,会得到惩罚的。作为弥补,他决定在向两位神仙祈求也捎带着我俩。我告诉他没有关系,一个月也只有那么一次,好像女生的大姨妈,忍受几天就可以了。马朋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他走到赵军旁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军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马朋有点不开心了,说他忍受了这么浓的味道都没有说什么,自己提出的这点小事都不给办。

赵军犹豫了一会,最后同意了马朋的要求。我没有问马朋他说了什么,也没有问赵军马朋说了什么,虽然不清楚里面有没有牵涉到我,但我只是看着他俩,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神仙。一个身着白色素衣,手捧仙瓶,慈爱温和。另一个脸色红润,胡须粗长,浑身金黄闪闪,只是觉得他们离我太远,而世上烧香拜佛的人有那么多,肯定顾不来我。

赵军每次拜完后,就站起来再次告诉我们桌子上的水果一定不能吃,马朋问他最后坏掉怎么办,扔了多可惜。

赵军说这些得等到明天才能吃,先等神仙享用好,否则就不灵验了。马朋点了点头,我告诉他放心,我们不会吃的。马朋也答应说不会吃。赵军还是不放心,下班回来后赶紧检查他的水果有没有少掉,睡觉前再检查一番确保确实没有少。

我觉得没有人会去吃的,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见马朋在赵军桌子前站着,接着我看见他从那一串葡萄上摘了一颗葡萄擦擦放进了嘴里。我没有去理他,转身走了出去,想象着马朋吃葡萄时的样子,应该是很搞笑的吧,突然心里有点难受,觉得赵军那么认真的请求神仙保佑他,结果却因为一颗葡萄而不灵验了,多么悲哀。

那天我正好轮班休息,于是我决定陪他一起去长途汽车站。坐地铁时他告诉我他女朋友不知道他来,他说自己攒了一万块钱,想给她带过去五千,还想带她去吃好吃的。我看着他,想起了昨天他手里掂着的黑色塑料袋子,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他的钱。我有点茫然,像是看着无底的深渊。我不知道说什么,就问他几点的大巴车。他说下午三点,我看了看时间才刚过十二点,又看了看地铁站牌,还有十站。

到了汽车站,他去售票口买了票,我们又一起去附近的小餐馆吃饭,到了餐馆后,赵军说请我吃饭,我谢了谢他,然后我俩每人捧着一碗面条吃了起来。吃过饭已经快两点了,我们坐了一会后就起来去验票口了。我对他说就送到这里了,路上注意安全。赵军仍然很兴奋,让我等他的好消息。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走进去。

回来坐上公交时,我收到他发的短信,他告诉我说已经坐上车了,还说车子很吉祥,车牌号三个6,以后有钱了也买辆车,再配个三个6的车牌号,他说这样气派。

我给他回个信息,告诉他只有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浏览网页,手机不停地刷新着新闻消息,突然看到一起突发车祸新闻,标题很醒目,“六车相撞,死亡二十五人,伤亡十余人。”我点进去看了看,发现是发生在我们附近的一条高速公路上,我心里想着赵军会不会碰上这起事故。

人不会这么倒霉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往下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行字,那行字我读了三遍,“事故起因为一辆载有四十人、车牌尾号为666的大巴车突然失控所致”。

我坐了起来,给赵军打了个电话,对方提示手机关机。

不会那么巧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我又给赵军打了电话,依旧没有人接。

八点多的时候,马朋从外面回来了,我还在床上坐着。马朋看了看我,问晚上吃什么饭。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告诉他赵军可能死了,马朋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给他看了那条新闻。

我告诉他这就是赵军坐的那辆大巴车。马朋骂了一声他妈的,开始哭了起来。我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赵军桌子上的两位神仙,一盘橘子、一盘葡萄还有一盘香蕉还在它们面前放着。

我问马朋有没有偷吃赵军的葡萄,马朋含着眼泪看着我,有点惊愕。我没有再问下去,递给了他一张纸巾。我们商量去事故现场那里看看赵军是死了还是被拉进了医院里。

九点多的时候,我们坐出租车到了那里,当地的交警和警察还在现场,我走向一个警察,告诉他事故中可能有一个我的朋友。他告诉我们事故中的人员都被拉到附近的医院了。我又和马朋坐车到了那个医院。我们问值班的护士那些人被拉进了哪里,又跑到了她告诉我们的急诊室,后来我们被领进了医院的太平间里,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赵军,衣服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裤子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俩就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看着死去的赵军。过了一会,我们被要求离开,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宾馆住了一晚,那个夜晚很安静,我问马朋怎么不打呼噜了,马朋翻个身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聚集在了天花板。

第二天,医院的人问我们怎么处理逝者。马朋问我怎么办,我说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的家人。我们又回到了地下室里,在赵军桌子上寻找他家人的信息,我们翻遍了他的桌子也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唯一的照片也是他和女朋友的合照,没有他家人的任何信息。马朋坐在椅子上问我该怎么办,最后我们商量把赵军火化了。我们又赶往医院,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医院,主事的那个胖子问我俩和死者什么关系,我对他说是室友关系。他摇了摇头,告诉我们必须是死者的亲属才能做这个决定。马朋对他说找不到死者的家人,胖子皱了皱眉,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和马朋,最后他同意了这个决定。过了两天,我们去领了赵军的骨灰。回来的时候,我们又对如何处理骨灰产生了争论,马朋不愿意把骨灰放在地下室里,我说没有其他去处了,如果赵军的亲人找来怎么办,还是把骨灰留着放起来。

后来,我们达成一致,决定把赵军的骨灰和他的两个大神用黑色塑料带着装进了一个大纸箱子里,这个箱子放进了赵军的衣服柜子里。

赵军死了,马朋问我赵军的东西怎么办,我想了想告诉他还是放在原处,也许他的家人能找到这里,然后把他的遗物带走。

晚上睡觉时,马朋坐在床上叫我,我看着他,他有些激动。

我把我家人的联系方式对你说吧,你也给我说你的,万一我哪天也死了,至少家里人还能找到我,把我拉回家和我母亲葬在一起。我看着他点点头,从此知道了马朋没有母亲。

没有赵军的日子依旧平平淡淡。

我和马朋两个人依旧住在出租房里,有一天马朋从外面抱回来一大堆书,他神采飞扬,激动的说不出来话,我紧张地看着他,以为他一会就要昏过去了。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条致富发家路,不仅可以赚到钱,还可以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我们问他是什么,他一字一字地说 :就是写作。听到他的回答,我们没有继续理他。马朋看我们没有回应,又继续说写作的好处,他告诉我们一本书可以卖好几十万呢。我说那是别人,而自己写出来的没人要。

后来那些书被马朋当做废品卖了,只留了两三本压在了枕头下。

那天我和马朋出去散步,在路边看见一个环卫工在打扫卫生。当我们走过去后,马朋又转身跑了过去。他跑到那个环卫工旁边,在那待了几分钟,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他跑回来告诉我自己准备当个环卫工,他说这样挺好,门槛低,还有福利。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我说该回家了,于是我们一起回到了家。

马朋最后做了一名环卫工,我想这应该是北京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环卫工了。

我有时在想,我们生活在社会的下层,想要爬到上层去,可是通往上层的路太滑了,而且我们脚底也在打滑,我们看着上面的人,着急愤怒,甚至还有点仇恨,可还是想要爬上去,但无论如何也只是在原地打滑,停滞不前。生活没有强奸我,我也没有把它狠狠地按在地上,是我把自己阉割了。

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过。

北方的冬天很冷,天气也很糟糕,没有风的时候天大多布满雾霾,几乎看不见蓝天,有风的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有风的时候天气更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我走在上班的那条路上经常碰见马朋,他穿着工作服,拿着扫把。我每次都和他打个招呼,他也如此。

马朋说,如果他自杀的话,他一定要把衣服全脱了,他说每一个人都是光着身子来到这个世界的,走的时候也要光着身子走,这样才算圆满。我问他这不是圆满,你的人生圆满吗?

马朋愣了一下,他摇摇头,告诉我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多长,有时感觉像是这个城市的雾霾天那样,站在街道上扫地的时候,看不到前方的道路,有时从前面那里冲出来一辆车,或是过来一两个人,这事先都无法知道。我从街的这边扫到那边,虽然我在这边看不到那边的情况,但我沿着街走,每走一步就能看清这原本看不清的地方,最后我看清了整条街。

我对他说,我有时在想,对于我现在的状况我之前是否有能力去改变。马朋问我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我现在的模样,是我人生这条路走下来本该有的模样,还是说我原来如果换一种方式,一种积极的方式,当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经历的这些是否是积极的,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果。你看我现在很穷,是不是因为我目前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去改变,还是说我失去了可以改变这一切的机会,而这些机会曾经出现在我的过往生活中,我没有抓住从而导致了我现在这般穷酸的模样。

马朋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说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是不是只能是这个样子,而目前无法改变?马朋问我。可能我们永远无法改变,我对他说。人是有局限性的,他翻来一页书,看着我。我迷惑不解,他笑了笑。

他接着告诉我,我们没有太大的能力去改变我们还要长期处下去的这段时期,我们被许多因素局限,我们的出身、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学历等等,最重要的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穷人们看着这个世界和富人们看着这个世界所得到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这个我们大家都能理解。我们没有办法去享受富足的美好,只有苟且在社会一角里为自己的生存挠头。

我有时觉得看不到我的未来了,它现在变得很模糊了,我自己也像一头挨了锤的牛一样焉了。以前我可不是这样,以前我想挣到钱后开一个店,自己好好经营生意,可是现在我什么钱也挣不到。我甚至不知道除了这份工作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敢去想,三年后,五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自己一个人从田野坟头经过时一样,令人害怕却又无助,那时候走不多远还能看到村头人家的灯火,可是现在我走下去什么也看不见,比黑夜还要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日子一天天的过,依旧平平淡淡,直到那天我碰见了赵军,赵军对我说他回来了,我们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告诉我他回家待了一段时间,现在想回来继续在北京奋斗,但那天他没有回出租房。

我回来看见马朋一个人在床上躺着看书,我对马朋说我看见赵军了,他还活着。马朋惊讶地看着我。

他不是出车祸了吗,骨灰还在他的桌子上,马朋指了指那个盒子说。

可是他告诉我他没有死,他说自己很幸运,自己的两位神仙保佑了他,所以他没有死掉。

那我怎么没有见到过他,马朋还是一脸疑惑。

等我再次见到赵军时,我问他为什么不见马朋。赵军说他不喜欢马朋了,他偷吃了自己供奉给神仙的贡果,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我看着赵军,没有说什么,我知道马朋确实吃了那些水果,但为这件事而和他断交,实在是说不过去。我没有劝他,只是点点头。

赵军回来后的每一天我都能遇见他,他总是在那条路上走,我见到他后和他打声招呼就赶紧去上班了。

后来,马朋也消失了,电话也没有打通,我去上班的那条路再也没有见到马朋的身影,而这是他打扫的那条路。过了几天后,警察就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说马朋前几天在路上打扫街道时被一辆汽车撞死了,罪犯把他的尸体拉倒另一个市埋了。他们说是在死者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然后他们找到了出租房。

我想叫上赵军一起去领马朋的遗体,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他。我自己把马朋的遗体领了回来,放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里。马朋以前对我说他要是死了,要把他和他母亲埋在一起。我手机里留了马朋家人的电话,是赵军走后马朋留给我的。

我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我告诉了他打电话的原因,那个男人顿了顿,接着耳朵里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她抢过了那个男人的手机。她声音很大,音调很高,问我干什么的。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那个女人听后说不要了,他爹没有他这个儿子。

挂断电话后,我突然明白马朋的父亲可能又结婚了。我想马朋毕竟是他的儿子,所以我等了几天,期待着他的电话,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接到电话。

十天后,我领着马朋的尸体去活化了,他的骨灰盒也放在了出租房里。现在这个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看着他俩的骨灰盒陷入了沉思中。

赵军比马朋高了许多,但他们的骨灰盒却是一般大的。我想无论你生前拥有多少别人无法企及的东西,死后都是一般大小的盒子,只是盒子的价格却各不相同。

我突然想起了赵军,既然还活着,那他这个骨灰盒放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天我去街上等着和赵军相遇,但令我惊讶地是,我看见赵军和马朋走在一起,他们朝我走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可确实是他俩。我拉着马朋问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马朋笑了笑说他这几天和赵军一起去挣大钱去了,赵军也跟着笑了。

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叫着我,我看着他俩说。

赵军说明天再叫上我,今天没有时间了。然后他俩朝着另一边走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没有碰见他俩,当我经过一个商场时,看见屏幕上在播放一条视频,我愣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居住的出租屋失了火,里面一个年轻人抢救出来时已经死了。我觉得那个人很像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当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了赵军和马朋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去挣大钱吧,赵军和马朋笑着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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