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时忌

夏元清是丞相之女,当今的太子妃。

当朝太子顾修勤勉好政,一心为民,众朝臣都对他赞不绝口。太子妃心里太子也是极好,丰神俊逸、卓尔不凡,举止更是妥帖温柔,山林间的晨风一般绕过她的心。

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她。

太子与她,与其说是琴瑟和鸣,不如说相敬如宾。他只在每月十五来一次,例行公事一般,十分严格。

夏元清有时候会和周围的人调笑,太子来去的规律真是比她的月事也要标准,侍女们都跟着笑。

夏时听了皱眉,正色厉目向四周环视一圈。下人忌惮夏公公的威严,瞬时间噤若寒蝉,匆忙散去。

夏时觉得这笑声刺耳,刚刚太子妃眼中转瞬即逝的的落寞或许只有他一人看的清楚。

1.

夏时原先不叫夏时。他本是太子身边的人,与太子一同长大,交情甚好。太子妃入府以后太子将他调过去照看太子妃的生活,一晃三年过去。

太子妃那时嫌他的名字难听,整日嚷嚷着一定要给他换个名字。夏时也不抗拒,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任凭她吩咐就是。何况以自己的姓为他冠名,太子妃对他,早好不过。

隆冬已过,太子妃最近常喜欢躺在院子里最那几棵槐树下打盹。

她最中意这几棵老槐,早让夏时在树下支了个吊床,一天天盼着春天,阳光就可以轻柔地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洒在脸上。

她在这样的暖洋洋中眯起眼。

夏时侍候在一旁,待太子妃呼吸平稳,回房间拿过一床锦被。天气虽暖和了一些,但春寒料峭,夏元清身子又娇贵,难免感染风寒。

他将她拖在地上的发丝拾起,如同拂去新叶上的露水一般细细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而后为她掩好被角。

老槐的枝叶微晃,夏元清脸上的斑驳光影收入眼中。夏时的心也跟着上下微荡。

太子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样的画面。他怔愣了片刻,印象中夏时还不曾对谁如此温柔过,他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即便是自己竭力想与他亲近一些也未能得逞。

夏时看到他,略弯下腰向他行礼。夏时公公在他面前可不必下跪,这是几年前太子妃还未进宫时就有的规矩。

顾修敛回心神,与夏时点点头,看太子妃睡着,也不急着叫醒她,叫人上了一盏茶端坐一旁。夏时本欲离去,思索一番还是留了下来。

老树的影子越拖越长,天边泛着微微的红光。

太子妃这一觉比以往都要长。

夏元清睁眼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睡太久眼花了。这个月太子明明已经来过一次了。

惊讶归惊讶,还是起身行礼。

顾修将她扶起,一边笑一边道:“你倒是会寻自在。”

夏元清脸微微一红,“殿下,今天怎么想起过我这儿来了?”

顾修嘴角挂着笑,将她额上的乱发理顺,“我不能来吗?”

夏元清有些局促,回道:“可是今天不是十五呀。”

顾修微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珠钗,“今日我出宫时路过集市,一眼便看对了这个珠钗,想着一定与你相称。”他将珠钗插入夏元清的发中,满意地打量着,“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

夏元清眨眨眼,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没有睡醒。她低头时看到地砖夹缝中不知何时长起来的细草,星星点点的绿色似乎数不尽的春光。

大概春天是真的来了。

自那以后太子便经常来她这里。

他陪她在院落中荡秋千,带她去春日的田野中骑行。马背上有些颠簸,他怕她不适应,将她紧拥入怀。顾修身上的檀香萦绕在鼻尖,夏元清的思绪开始渐渐涣散。

他们一起坐在竹楼上共饮,眺望远方江边的沉沉雾霭。

“我最喜欢的是雾霭散去的时候,”夏元清满足地喟叹,“江水那么清澈透明,不该被遮掩。”

顾修听了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回答:“有的时候太清楚也未必是件好事。”

夏元清笑嘻嘻地枕入他怀中,“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那是夏元清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个春天。

夏日炎炎的时候,东宫中开始传言四起:太子在与武将军会宴时看中了歌女苏芜,暂且养在宫外,不知何时回会接进来。

夏元清嘴上说不信,但还是一天天的低沉下来。

夏时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太子还是经常来她这里,对她也是一如既往温柔。夏元清几次三番想开口问他,却总在关头上泄了气,话都哽在喉中。

她在害怕。怕顾修从口中证实那个不想要的答案,由他亲手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所有憧憬生生砸碎。

顾修对她突如其来的好太不真实,她小心翼翼地维护修补,想让这梦做的更长更美。可是梦就是梦,虚无缥缈,脆弱不堪,终有一日会化为泡影。

2.

太子终于还是将那女子引了进来,安置在别院。他对此人极为上心,日日召她侍寝。夏元清这里,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踏足过。

太子妃失宠这一消息立刻不胫而走,传的到处都是。

宫女太监私底下议论纷纷,要知道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失宠的女人,不知太子妃会作何反应。

奇怪的是太子妃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仍像从前一样吃饭睡觉,百无聊赖地过着。

夏时心中的忧虑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日更比一日浓郁。太子妃从前那样开朗的一个人,总是隔三差五便声称耐不住寂寞,带着他逃到宫外热闹的人群中。乱哄哄的闹市衬得她的笑声格外明朗,他一度觉得,东宫这四四方方的天空太过规整,她不该被框在这里。

当时那个明艳动人的人现如今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生气。

夏元清心中烦闷,整日喊着夏时配他下棋,玩着又说不够尽兴,让人把私藏的酒也拿了出来。

“我们一人一杯,输的人喝。”

夏时目光温柔,将她手里的酒杯拿走,“奴才棋艺不精,一定不敌太子妃,若是喝大了可就不能伺候您了。”

夏元清撇撇嘴,向屋子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随意一指,“不是还有他们吗。”说罢便伏在案上,将脸贴与胳膊,不再说话。

夏时看穿夏元清到底还是难过,想安慰她,手已经要放在她的背上,却又克制着收回。

一阵细风跃过窗棂吹进来,案上的纸张跳动,激起一阵湿褥的水墨香气。夏元清的眼里也随着这样朦胧的味道模糊了起来。

“娘娘。”

“夏时,我喜欢顾修。”

“奴才知道...太子殿下也极喜欢您。”

“他喜欢我吗?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说舍弃便舍弃?我以为他对我的心意有我对他的万分之一,可是如今看来...他比盛夏夜晚的蝉鸣还惹人讨厌。”

夏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或许有一天太子妃也会如讨厌盛夏夜晚的蝉鸣一样,讨厌自己。

3.

太子寿辰邻近,夏时也比平时忙碌了许多。

他帮着宫人将寿礼送往太子房间时,太子刚巧晨读完。顾修看着忙里忙外的夏时有些眼花,寻了个机会叫住他,“不是说这些小事无需你来做吗?怎么还使自己这样狼狈。”

夏时躬了躬身,“今日太子妃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奴才闲也闲着,倒不如过来帮帮忙。”

顾修瞧着夏时,总觉得他与从前不一样了,夏时去太子妃身边以后二人竟好似生分了许多。

“夏时,你我有多久没有坐下来说说话了。”

“太子有话想对奴才说?”

顾修道:“夏时,你打小便比我聪慧,有困难我都是第一个来找你。我最近遇到问题,苦于一直得不到解释,便想着来问问你。”

“殿下过誉了,若是瞧得起奴才,可以试问一二。”

顾修定了定,这才开口道:“我不知,太监也可以喜欢女人吗?”

夏时闻言心中一震,猛的抬头看向顾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夏时,你我二人多年交情,我不愿与你对立。”顾修的眼中似有利剑,”我只想问你一句,是否对夏元清动了情。”

夏时低眉敛目,“殿下在说什么,奴才属实听不懂。奴才是这宫里最下等的太监,不是完整之身,也不配拥有感情。奴才可以对山石草木动情,对世间万物动情,却唯独不会对女人动情。”

顾修盯了他许久才转身离去,“但愿你说的是真的,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只会惹来祸端。阿四,我想你再清楚不过。”

夏时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抬手将鼻尖上的汗珠擦拭干净,天边不知何时乌云密布,云层将太阳遮的严实,透不出一丝光线。

原来他从前叫阿四,他竟然已经忘记了。

若他一直叫夏时该有多好。

4.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东宫内外开始准备过冬物件。

夏元清这日忽然兴起,坐在榻上煞有其事地比划起针线来,夏时看了有些奇怪,“娘娘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些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嘛,上次回家的时候爹说我不会做女工,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夏时抿唇笑了,“娘娘真想学,奴才去寻宫中的嬷嬷来教您。”​

“不用了,嬷嬷来一定会被我气死的,我可不想横遭责骂。”​夏元清扁了扁嘴,入府以前被教习宫女教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愿重蹈覆辙。

“哎呀——”​听得夏元清痛呼一声,夏时赶紧把她的手扯过,叫人拿了药来包扎。

夏元清无处可看,目光落在夏时身上。只见他眉目分明,气宇不凡,与宫中那些阴阳怪气的公公一点也不一样,徐徐开口道,“夏时,我才发现你长的极为清冷俊逸,不知道的人一定不会以为你是太监。”

夏时有些受宠若惊,脸竟是不受控制地红了,“娘娘不要取笑奴才。”​

夏元清有些不满意,“这里又没有别的人,别一口一个奴才,我从来便没有把你当作奴才。你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不同,不论何时都对我如此之好,在我心里就是我的亲人。”​

夏时​心中微澜,抬头与夏元清视线相交。夏元清被他看的发愣,夏时眼中目光流转,似有汪洋流淌。

她还未看过这样的夏时。

片刻之后夏时低头,放开她的手,“好了,娘娘之后小心些。”​

夏元清为刚刚片刻的失神懊恼,重新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若是我有娘就好了,她一定会耐心教我。”​

夏元清生来便没了娘,她爹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她,她又不服嬷嬷的管教,自小便只知道东窜西跑。

“说起来,我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不知道我爹最近过的如何。夏时,有娘是什么滋味?”​夏元清神色憧憬,“娘的怀里一定十分温柔。”

“不知道,奴才也没有娘。”夏时回答,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夏元清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觉戳了人家的痛处,不再说话。低头认真做起手中的活。

太子的生辰快要到了,她想亲自为他做一个香囊,就算他不喜欢,也是她的一些心意。

4.

太子妃的香囊做好了,虽然针脚不太齐整,图案也有些怪异,但左右还是完成了。太子妃整日美滋滋地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香囊,只等着太子的寿辰来临。

谁知道寿辰还未等到,先等来了夏家意图谋反、满门抄斩的消息。

太子妃摔了手中的茶盏,跌跌撞撞跑去寻太子,刚巧撞破太子与侧妃亲热。

那个歌女已经被立成侧妃了。

她看着二人凌乱的衣裳,脑中一片空白。

暂且顾不得其他,只念着夏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她急急跪下语无伦次道:“殿下,这不可能,我们夏家世代忠心耿耿,怎么会叛国!一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夏元清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顾修的袖子。

顾修眉头紧皱,将袖子抽出,厉声指责匆匆赶来的侍女,“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侍女们纷纷跪倒,“殿下赎罪,太子妃执意要进,奴才们拦不住啊。”

“罢了,你们都下去。”顾修捏着眉间,语气缓和,对一旁的侧妃轻言细语道,“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再去寻你。”

众人纷纷退出,偌大的房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早上点的熏香还未燃尽,氤氲在空气中,熏的顾修有些头痛。他把在地上痛哭的夏元清扶起,看着她的眼睛。

“夏家的确有叛国之罪,我在父皇面前尽力保全你已实属不易。”

夏元清心中似刀绞一般,脑中全都是小时候她探不到挂在树上的风筝,父亲将她高高举起的样子。

父亲过去常常将她揽在怀中,笑着说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他那么好善,总是领着她去百姓门前布施的人,以叛国的罪名,死了。

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回寝殿,看到等在院落中的夏时之后,心中拼命按捺下去痛楚一股脑涌上来,痛的她泪眼模糊,声音颤抖着:“我没有家了。”

夏时闻言,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心中啃咬,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上前弯了弯腰扶着她,缓缓道,“外面冷,娘娘回屋去吧。”

夏元清置若未闻,一动不动。夏时便陪着她,一直等到夜幕四合。

5.

夏元清始终觉得夏家被灭一事另有蹊跷,朝堂上的事情晦暗不明,一定是有人忌惮夏家有权有势,暗下杀手。

她派了人手偷偷调查,无一例外没有结果。除了着急,眼下毫无办法,父亲生前的得力手下全都死于这场纷乱之中,她又久居深宫,没有可用之人。

悲痛过后便慢慢振作起来,如今她是夏家唯一的血脉,定要为夏家的冤魂还一个公道。

大雪纷飞,天地银装素裹。

太子妃抱着手炉站在廊中,盯着雪景出神。

“娘娘,下着大雪为何不进屋去,当心受了寒。”苏芜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夏元清没想到会她会来这里,如今她这里一片凄凉,而苏芜刚刚怀孕,正是得势的时候,莫非是来落井下石的?

夏元清轻笑一声,“这么大的雪,你不好好待在侧院,来看我做什么。”

苏芜对她话中的讽刺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问道:“我可以进去吗?我有几句话想对娘娘说。”

夏元清倒是很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点头让她进来了。

屋子里点着碳炉,涌动着暖融融的气息。夏元清身上的寒意慢慢退却,哈出的气体也有了温度。

“说吧。若是闲聊大可不必,我没有兴趣。”

苏芜缓缓开口,“娘娘以为太子殿下极为宠爱我,对吗?”

夏元清皱了皱眉,语气别扭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殿下宠你,人尽皆知。”

苏芜嘴角带着嘲弄的笑,道:“世人皆以为他爱我,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他将我带回来,给我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说这整个东宫都是我的。”

夏元清的心陡然一痛,不由想起从前与顾修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时的她也以为他很爱她。

碳炉上的袅袅青烟横在两人中间,苏芜脸上的表情不甚真切。她停了停,接着说,“只有一个地方他不许我去。我总觉得蹊跷,他越是不许我便越想去。昨日圣上身体微恙,殿下代他主持朝政,我趁人不注意闯了进去。”

“里面是什么?”

“是画。各种各样的画,画着同一个女子。那女子与我有七分相似,可我没有她眉眼动人,眼角也没有那样一颗泪痣。”苏芜闭了闭眼,“娘娘,你明白了吗?或许你觉得他不爱你,可他也不爱我。这后院之中他谁也不爱。我穷途末路时遇见太子殿下,困兽一般找不到出口,一头撞进他为我精心捏造的爱情。而他对我脉脉含情,与我指天为誓的时候,都是在肆无忌惮地怀念着另一个女人。”

夏元清彻底被抽干了力气,摊坐在那里,低低地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苏芜垂眸,“也许只是不想你再对他抱有希望。我们在这东宫之中,都是一样的人,尽早绝望也比满怀期待着坠入深渊要好,不是吗。”

苏芜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夏元清的视线落到碳炉上,周围十分寂静,火光迸裂发出的声响格外清晰。她从怀里掏出曾经满怀柔情一针一线缝的香囊,轻轻摩挲了一会过后丢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缝香囊,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她听到心底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

6.

这个冬天格外多灾,先是太子先前最宠爱的侧妃苏芜流产过世,接着又是圣上身体抱恙,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刚好邻近春节,阖宫上下都在为春节的宴会准备,好为圣上冲冲喜。

除夕那天,太子妃称自己身体不适告了假,她委实不想去宫宴上与那些贵妇互相奉承,只想和夏时待在一起看烟花。

她伏在窗边的软榻上,看夜幕中的点点星光。想到那日苏芜独自一人前来站在雪中的身影,心中钝钝的疼。那是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夏时,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夏时嘴角的弧度若有似无,“奴才这样低贱的人,怎么配喜欢别人。”

“这样也好。这样的疾苦你大抵无须遭受了。”

漫天的烟花轰然炸开留得一片绚烂,整个世界亮如白昼。

圣上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春节过后不久便与世长眠,携着曾经的峥嵘岁月一起入了土。

顾修即将登基,按规矩要与太子妃一起参加继位大典。令人惊诧的是大典前一晚,太子妃被关入了牢中。

牢中阴冷湿褥,夏元清穿的又单薄,缩在角落里不住的颤抖。

顾修看着她,开口道:“你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夏元清轻蔑一笑,“我还能说什么,先恭喜你得偿所愿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多说什么也无益,又何必来这里假惺惺。”

顾修挑眉,“你已经知道了?”

夏家的事是他动的手。当年皇上有废太子改立三皇子之意,他从线人那儿得知是夏丞相在背后竭力推波助澜,便跪在皇上面前求了夏元清作太子妃,捏住了夏丞相的软肋。而为夏家寻一个致死的名头,再容易不过了。

顾修像往常一样抬手将她的额发理顺,“知道也好,对你逢场作戏,也不过是为了让你爹安心罢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低呼一声,“差点忘了,还有夏时,若不是他帮我盯着你,我也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

还有夏时。夏元清脑中嗡鸣,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还有夏时。

顾修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转身朗声道:“太子妃勾结乱党,择日问斩。”

一切已成定局,夏元清心中不再煎熬,反倒是可以坦然度过剩下的时日。她没能为夏家洗刷冤屈,看来只能去地下向父亲请罪了。

行刑之日转眼来临,夏时命狱官打开牢门。他前几日便向皇上请示要代理行刑。

“娘娘,该起身了。”夏时恭敬地弯下腰,同从前没什么两样。

夏元清从前常说夏时的声音潺潺泉水般动听,此刻只觉得恶心至极,起身直直向前走,不愿多看他一眼。

牢车晃晃荡荡地行进,夏元清双目无神,扫过街边百姓好奇的神色,从前贪玩跑到集市上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已是恍如隔世。

前面的马车一阵剧烈颠簸,停了下来。夏元清正觉得疑惑,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那只手的温度如此滚烫,她转头看到夏时,夏时盯着她看,目光一如既往清澈,眼里流淌着浓浓的眷恋。

“娘娘,别原谅我。”

夏元清来不及多想,便看到夏时掏出匕首,刀锋一斜,奉命看着她的两个狱官应声倒了下去。夏时打开牢门猛的将她推向人群。

她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7.

夏元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只有她和夏时,他们隔一条湍急的河流遥遥相望。

她跳跃着招手,“夏时,快过来。”

夏时缓缓趟了过去,站在满心雀跃的夏元清面前,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一样淡淡笑着。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忘返,许久之后开口说:“娘娘,别原谅我。”

话毕,他抬手狠狠将她推开,向后直挺挺地坠入河中,转瞬淹没在了水流之中。

“不要——”她猛然坐起。

福叔看她醒了,赶忙上前,“小姐终于醒了。”

她看向来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里瞬时蓄满了泪,“福叔,您还活着?”

福叔是从前丞相府的管家,在那场灾难中逃了出来,被夏时找来照看夏元清。

福叔一把年纪了,看到夏元清仍忍不住老泪纵横,叹息一声,“小姐。”

简易寒暄过后,夏元清忍不住开口问道:“福叔可知道夏时如今怎么样?”

福叔摇摇头,不住的叹息:“夏时公公忤逆皇上,两日前已经......”他的声音低下来,“他生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小姐从此以后便与皇宫再无瓜葛。”

夏元清浑身冰冷,回想起那天牢中夏时急急塞在她手里的东西。

是香囊,是她心灰意冷之后未送出去的,丢在碳炉里的香囊。

那日在她回房之后,她的夏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香囊从火焰里拾了出来,在身边藏好。

她将香囊合于掌心,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夏时的气息,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8.

从记事起,我就在四处流浪,没有亲人,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阿四,说这样子方便好记。

六岁那年的晚上,我遇到一个穿着锦衣、细声细气的人,他将我打量一番,称眼下有个机会可以让我从此不愁吃穿,不用再过四处流浪的生活。之后我便进了东宫。

我与太子一同作息、习武读书,唯一不同的是我必须比他更加努力。

因为他们说,我生来就该保护他。

所以后来太子要我去盯着新入府的太子妃时,我并未觉得这是什么特别的事情,皇家本就无情,为了权势利用一个女人似乎天经地义。

直到我遇见夏元清。她在老槐下坐着,看我来了,眼角弯弯地问我叫什么名字,“阿四啊,这个名字太难听了。我为你新取一个吧。”

她唤我夏时,以她自己的姓氏开头。

她比我小几岁,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做什么都依赖我。

“夏时。夏时。”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声调,她每一次呼唤都在我心里撒下一把种子,终有一天不受控制地疯长。

渐渐的,她开始患得患失,问我什么是爱情。我觉得她好笑,我只是一个太监罢了,如何懂什么是爱情。

她趴在我的耳边告诉我她好像爱上了太子。我看着她脸上羞怯的神情,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

那时我才知道我爱她。

我有一瞬间的心慌,我怎么可以爱人,六岁进入东宫以后,我就不该爱人。

但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爱她。因为爱她,所以不想她爱上太子,不想她有朝一日受到伤害。

可我无能为力,我终究只是一个太监,只能站在时光的洪流中眼睁睁看着我爱的女孩一天天枯萎凋零下去。

太子终于还是对她下了手。我自从来到她身边就在忐忑不安的准备着这一天,幻想着无数种可能性。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反倒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子将刀插进我的胸膛里,痛心道:“为什么。”

我捂着身体上的伤口,血从指尖不断的溢出,可我心里的伤口终于愈合了。

我看着他笑了,“你没有说错,我是爱她。”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年初春,她坐在槐树下看向我的样子。

最后我对她说,“不要原谅我。”

不要原谅我。

我一直孤身站在黑暗之中,是她走过来为我举起一盏灯。我可以在漆黑的泥土中腐烂,可我希望她永远活在光明里。

所以阿清,不要原谅我。

你可能感兴趣的:(清时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