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被时间遗落的星光,写作。
这写作,就像是一个圆,有的人是在不断扩张圆的半径,越来越大,越来越纷繁,越来越立体,从圆升维为三维球体;有的则是执意抛掉所有负担在身上的直径与面积,一心要回归到它的本质最深处,越缩越小,越缩越简单,直至成为那个唯一的圆点,降维为一维态的生命。
你不能说这两种方向谁好谁坏,正如你也没法评价生之前和死之后这两处“茫茫时空”的浮沉。写什么,怎么写,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之大、内心之深足够牢牢让我闭嘴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要写,仍在语言的樊笼里滋养自己的茧壳,也许你会笑我“作茧自缚”,却不知我终将“破茧而出”。
很明显,有些东西建造之初就是为了被拆毁的,我们何尝不是?那是一种从生滑向死的朝向,而所谓的活,也不过是向死而生。好比你亲手建立起一座阴森高穆的巴士底狱,然后把自己荣耀地关进去,你深知这东西前一个时空没有存在过,而后一个时空也将因为你亲手再次打碎它而不复存在,于是你将再次身处于某种广袤的虚无里,但你又的确打破或建造了些什么,失去或获得了些什么,而已。
然而你终究也将不复存在,当你的存在失去了被注脚的资格,你也会面目全非,被挫骨扬灰,成为废墟……那些有意义的终将变得毫无意义,无意义的又将复归虚无,与天地再次合一,化为可见与不可见、可知与不可知,故强为之名曰——“象”。
写来写去,我们也无非是想写出“象”,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各样的“象”,或是在“象征”,或是在“征象”,可总归,你唯一所注视的那个方向,那个目的,是逃避不了的。
中学时,老师曾无数次逼着我们说出“采菊东篱下,犹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可这只能说是“我”存在的痕迹被大幅度抽离,被极致化为一个“采”和一个“见”,但还是“我”,没我,当然也没它们。
后来我又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问住了,可再一想,月的明暗、泉的清浊也是被“我”感知,松间,石上——又成“我”抬头、低头的证据,所谓的写景,无非是写“我心”。
再后来,“我”与“无我”之辩又到了形而上的佛理层面,但我也终于彻见,所谓的“无我”,所谓的“心无我执”,便是如鱼得水的融入,深沉而全然地圆融于生活之流。
在这个过程中,我将再次成为生活的主体,而非一个旁观视角的看客,我不再执着于“我”之存在,因为“我”与天地本来为一,禀赋不同罢了,我的心长久地处于一种流变的定境,这便是佛家所讲的“安住”。
执着于“我”的存在,究竟是“不安住”,隔离在生活之外,无非是演员与其演出背景的背离,可这样的荒诞感在现代,比比皆是,疲于奔命的生活总是逼着我不得不去想:
心被放逐,何处都是漂泊。
于是我发现,写作不再是一场披荆斩棘的跋涉,而是一场随流赋形的漂流。你总怕不能尽善尽美,于是选择用一个个漂亮的形容去添补语言废墟上的漏洞,“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所有的形容最后变成了比废墟更荒芜的存在,而我们则回到起点,失声痛哭。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很久以来,我以为的文字,应当是有着火一样的属性与质地,它是向上的,是光明,哪怕一簇小小的火苗或蜡烛,都将以照亮黑暗为归宿;可在被剥夺了“黑夜”的城市生活的久了,我却终于拼命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黑夜还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戈壁上去,去一醉方休,去埋进砂砾中仰望银河,去灌一嘴狠辣的西北风,去哈哈大笑,去大哭,再大哭,可终于不能再——
“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肢体沾满星星的乳香。”
写作,在废墟中生长,在黑暗中遗忘,在漂流中救赎。当形容到了极致,形容也就不再是形容,因为生活已帮你“形容”,我不知我身处哪一道涡流,可我想说的,生活已帮我说出,于是我便沉默,我便只是在凝望——“欲辨已忘言”。
写作若水,我也在水中随它沉潜,不知所终,可生命总如火般飘摇,如弦般被紧绷到几于挣断,如此炎烈,却以反向的作用力撕开梦的伪装,好让我们朝另一个反向游去,义无反顾。
也许我是在寻求某种孤寂的共鸣么,幽暗中,低洼处,地穴里,暗夜下,那些细微的渺小的生长,那些短暂的速朽的暗华,让我们把自己抛向冥冥吧,我听到逆光处,东坡的笑又踏歌行来,每每暗淡,却又熨帖入心: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于是我们终乐意悲情地,浸泡于生活,从生流向死,最终归之尾闾,止于不可不止之所,抟扶摇而上,作一场逍遥游,漂着,漂着,一直——笑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