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

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某一个午后,天空中布满了鱼鳞似的云朵,金黄色的阳光倾撒下来,整个村庄在蒸腾的热气中一片寂静。邮递员出现在村口,他背着绿色的帆布包,迈着大步,双脚踩起的灰尘漂浮在空中。

赵强接到了省城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赵强的父亲母亲,已经去世的祖父祖母,都是农民,他们从未离开过脚下的土地,现在,他们站在院子里朝着省城的方向张望,目光飘过村庄前面那大片的麦田。

赵强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子里沸腾了好几天,平日里见不上面的村长书记也来赵强家串门,邻近们有事没事都会到赵强家里坐一坐。那些日子,赵强父母的脸上常常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赵强父亲胸前口袋里装上了“金丝猴”,逢人就发一个根,平常佝偻背也挺直了许多。

赵强父亲到镇上信用社取出了厚厚一沓钱,回家的路上,他的右手始终没离开过那沓钱。赵强母亲在赵强内裤上缝了一个口袋,那一沓钱就装在里面,赵强就穿上这条内裤去省城的学校报名。

临行的前一晚,赵强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自己将要去的学校,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有一个高高的楼房,楼房的墙壁雪白,玻璃明亮,楼房的楼梯是圆环形的,就像赵强读过的格林童话中的一个场景——树屋有着一个螺旋形的楼梯。赵强顺着楼梯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到顶,当他准备下来时,楼梯却变得很窄,又很陡,赵强不禁头晕目眩。

天气转凉的时候,赵强出发了。火车缓缓地离开站台,站台上的父亲慢慢往后退,越来越快,最后成为了一个黑点。车窗外闪过大片的麦田,一条河流从火车下面穿过,河水很浅,能看到岸边干枯的河床。车厢里人声鼎沸,空气污浊,赵强觉得莫名的兴奋,车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过不了多久,这一片田野,村庄,河流将归于黑暗,归于死一般的寂静,赵强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过去的无数个傍晚,他站在家里的院子里,望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感受着那死一般的笼罩一切的寂静,从第一天起,他就渴望离开。

大学五年,赵强刻苦学习,他待过的最多地方是实验室和图书馆,周末空荡荡的实验室里,赵强一个人解剖一只只兔子,他对兔子的身体构造了如指掌,他喜欢手术刀握在手里时那种冰凉的感觉,这种冰凉感让人镇静。他也喜欢手术刀的锋利,刀锋划过兔子的躯体时,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感。每天下午放学,赵强都会去图书馆,他熟悉那里的每一排书架,每一本书的位置,他坐在墙角开始看书,一直到图书馆闭馆。

赵强不爱说话,面对别人的夸夸其谈,他总是沉默以对。他的衣服也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学校发的制服。赵强父亲每个月底到镇上的信用社往一张银行卡里存钱,赵强用这些钱来吃饭。赵强不参加学校或是同学间组织的任何活动,他独来独往,一个人在实验室做实验,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他没有女朋友。赵强很少回家,寒暑假他选择留在省城打工,他和父亲母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故乡让他感到陌生,有时候,在梦中,赵强会看到那一片一片的麦田。

二零零四年的夏天,赵强从这所医科大学毕业了,他放弃了老师推荐他读研究生的机会,选择在省城的一所专科医院里上班。他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一个十平方左右的房间,他没有多少东西,他从学校带来了两床被褥,那是学校发的,还可以接着用。他还带了两箱书,都是用他吃饭的钱买下的,一大半是二手书摊上的旧书,还有一部分是书摊上的盗版书。赵强把被褥放在靠墙的单人床上,两纸箱书塞在了床底。每天白天,他步行二百来米到医院的一个高楼里去上班,晚上他就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半夜里,他会被叫起来去手术室协助做手术。

赵强开始谈恋爱了,他所在这个医院的一个护士。晚上的时候,他不再只是躺在床上看书,他陪女朋友在街头散步。天已经很黑了,但街道上却很亮,马路边路灯散发出橘黄色的灯光,商铺橱窗里透出的灯光经过了各色商品的反射,呈现出五彩的颜色,巨幅广告牌上的霓虹灯一明一灭,整个街道明暗相间,流光溢彩,赵强有一种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感觉,乡村的死寂和黑暗,离他越来越远。街角有一家咖啡馆,女朋友喜欢去喝咖啡,咖啡馆里有一只猫,很胖,浑身长满金黄色地毛,每当赵强坐在墙角的座位上时,这只猫就过了卧在赵强的脚边,赵强用手抚摸猫那金色的,柔软的皮毛,明亮的餐具混合着咖啡的苦香味,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赵强和女朋友谈恋爱的第二个年头,他们准备结婚了,女朋友说等结婚了,他们要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安一个家,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不过,意外却如期而至。

有一段时间,赵强迷恋上了跑步。医院旁边有一个公园,公园正门一进去是一个大广场,整个白天都有一群老太太在这里跳广场舞,再往里面有几个大土堆,上面种满了树,每天晚上,赵强就绕着这几个土堆跑步。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赵强跑到了第九圈,再有一圈就结束了。

赵强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叫喊,是女人的叫喊声,那声音尖细却又撕心裂肺,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赵强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前面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和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撕扯在一起,那女子身材瘦小,半躺在地上,那男人身材魁梧,正拽着那女子的头发往灌木丛里拉。

赵强的心砰砰直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步也动弹不了,后来,就慢慢地后退了。

赵强回到宿舍,女朋友上晚班还没回来,赵强觉得很累,双腿沉得抬不起来,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过,他没有洗直接上床睡觉了,这一次,他又梦到家乡的麦田。

第二天,赵强开始关注当天的新闻,工作的间歇,他端了一杯茶来到走廊的报刊架前,那上面会放上最近三天的本地几家媒体的报纸,赵强把每一份报纸都从头看到尾,就连中缝处都不放过,他没有看到关于昨天晚上那件事情的报道。他看的时间有点长,直到有一个护士来找他,那时他正拿起一份报纸看第二遍。

下午下了班,赵强又走到了公园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围墙外朝里面张望,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带上时,他的心脏又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他不知道自己在隐藏什么。公园里看起来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她们肥硕的身姿。再往里面,土堆那边,灌木丛里面,一切都风平浪静,绿色的藤蔓在落日的余晖下恣意地生长。

似乎还有一对情侣在小道上散步。赵强离开了公园,快到宿舍楼门口时,他又折身钻进了大门口的一个网吧。网吧里光线昏暗,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就像在敲击着他的耳膜,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不止。他又把各大网站上的新闻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的报道。

回到宿舍,女朋友正在做饭,炒好的菜已经摆上桌,他们坐下来吃饭,女朋友说他脸色不好,他摇摇头说他很好。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忘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这一夜他睡得很好,一个梦都没有做,黎明时分,他醒了,女朋友也醒了,女朋友的身体像蛇一样的缠绕了过来,她柔软而又温暖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在进入的那一刻,赵强的脑海深处又响起了那声尖叫,那叫声撕心裂肺而又充满了恐惧,你原来是个懦夫,有一个声音说。赵强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从那一天开始,赵强失眠了。他整夜睡不着觉,过去的往事纷至沓来,在他的混乱的脑海里一一上映。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乡村邮递员背着绿色的帆布包出现在村口,他那有力的双脚,踩起了地上的灰尘。他和父亲母亲,甚至还有过世的祖父祖母,他们站在院子里,望着省城的方向,目光在村庄前大片的麦田上飘荡。

他想起了上初中的时候,班级转学来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早恋,上课和老师顶嘴,拉帮结派,他那时候是班上的前几名,那女孩故意找他的茬,说是他用纸团丢她,然后把五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像冬眠的蛇,在暖和的被窝里复活了过来。

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他早早的躺到了床上,圆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桌角闹钟的秒针犹如仓皇失措的窃贼,直到窗帘开始发亮,透进微微的晨光。过去几十年的细节,一一在他脑海里浮现,清晰得连同每一个褶皱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睡着了,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意象,都只不过是自己做的梦。

他不再去任何一个公园,他也不再在夜晚的街头散步。他开始吃安眠药,那些白白的药片,一开始是两三片,后来是五六片,再后来是十几片,白白的药片吃下去,他会陷入深沉的,无梦的睡眠。有时候他想把整瓶的白色药片都吃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地睡着了。

二零零三年的某一天下午,赵强的女朋友突然离开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赵强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他去了医院,不是自己上班的那个医院,他去了省城的另一家医院,离他所在的医院很远,他换乘了两次公交车,足足用了半天时间才到。他进了一个叫心理科的门,任由那些人把冰凉的仪器塞进他的身体里,这样做没用,他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也没有拒绝,他像一块破布,任他们摆布。

他们让他住院治疗,他住进了病房,很小的一间房子,四周的墙壁雪白,床单被罩也是雪白的。他们开始给他吃一种药,这种药吃了之后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都消失了,他的其它感觉也消失了,他不会再开心,也不会再想到女朋友时感到难过,有时候他一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有时候他又能一口气吃下许多的馒头也不觉得饱。

外面下雪了,他想出去转一转,他好多天没出过病房门了,他去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了。他现在能睡着了,只要他想睡他随时都能睡着,他许多次梦到家乡的麦田,麦苗绿油油的,挂着清晨的露珠,鼻子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他想该回去一趟了,好久都没回过家了。幸运的是,这一天真的来到了。

赵强是黎明时分离开省城的,东方的天边才刚露了一点鱼肚白,临街的商铺都还没开门,街道上很少有车辆和行人,整个城市一片寂静,这种寂静赵强原来在家乡时很熟悉,来省城这么多年后,他已经忘了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在他离开的这一天,他又感受到了,这种感觉如此的突兀,竟让他觉得很不真实,好像他和城市之间隔了一层玻璃。

他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火车站,时间还早,他在广场上散步,他看到了一个咖啡馆,和他女朋友常去的那个咖啡馆很像,他有点疑惑,原来怎么不知道这里有咖啡馆。他朝里面望了望,心想能进去喝一杯咖啡也不错,这一年多来他第一次有了想喝咖啡的感觉。店里没有人,黑洞洞的,他看到了一双眼睛,猫的眼睛,有一只猫在玻璃的后面和他对望,那猫的皮毛是金黄色的,只是身体很大,像一个人的身体。

他上了火车,火车突然就开动了。现在不是旅游旺季,火车上的人很少,地板很干净,座位上的布套是雪白的,行李架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这一切让他感到很舒服。他让自己的身体陷进座椅里,眼睛望向窗外渐渐消失的城市,一阵困意来袭,他趴在座位上打起来瞌睡,美美地睡上一觉,等醒来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回到家乡了。

他梦到了家乡的麦田,隐藏在树丛当中的村庄,他穿过麦田,朝村落走去,父亲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他,就像当年他们一起站在院子当中看着朝他们走来的邮递员。那一刻他有点恍惚,父亲好像几年前已经过世。父亲对他说你不应该回来,这里不属于你,你要去省城。他感到很伤心,父亲不应该排斥他,只有回到家乡,他才重新感到自由。

一阵咚咚咚的敲击声告诉赵强这不过是个梦,他睁开眼睛,一个列车员在拍打着座椅,列车员告诉他,由于山洪的缘故,路基被冲毁,列车被迫要在此地停留。赵强看了看窗外,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铁道一侧是大片的麦田,远处隐约能看到山的轮廓。

赵强决定下车,列车员告诉他,穿过这片麦田,有一个小镇,那里有大巴客车,如果他不想等的话,可以在那里坐车回家。赵强不想在静止的火车上等待,他下了车朝小镇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天空中的云变换着各种形状,太阳极速地朝山脚下坠去。麦田的泥土很松软,微风吹在脸上湿漉漉的,四周一片寂静,远处的田埂上有一位农夫牵着老黄牛缓缓地移动。赵强慢慢地走着,他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泥土混杂着麦苗的气息。

小镇口真的停着一辆大巴客车,赵强来得有些晚,车上已经坐满了人,不过司机说让他快上车,车上还有一个座位。司机领着他穿过两排座位间的过道,来到最后一排座位跟前,他拍拍一个小伙子的腿,你坐好,给他腾个座位。那小伙子斜躺在座位上,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他极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给赵强腾出了一点空间。赵强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坐下一趟车更好,司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很快地发动了汽车。

大巴客车在乡村公路上穿行,赵强这才发现,他身边的小伙子不是一个人,他和身旁前后座位上的人都熟识,他们相互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粗俗的笑声,赵强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不过是几个小混混,他们的袖口卷得老高,衬衣前两个扣子解开了,露出半个胸膛,胸口的位置黑乎乎的,好像是纹身。有一个小伙子好像察觉到赵强在观察他们,转头看了赵强一眼,赵强感觉就像一口痰击中了他,他低下头,不和他们进行目光对视。

天慢慢黑了,车厢里暗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睡着了,赵强身旁的那几个小伙子好像也困倦了,闭着眼睛不再说活。赵强却没有一点困意,他掏出一本书,又拿出了小手电,看起了书,不过他觉得心思很难集中。

过了一段时间,车厢里好像有一阵异动,赵强从书本上抬起头,坐在他身旁的三个小伙子站到了车厢中央,似乎他们已经到站了,要下车。赵强看看窗外,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如水的月光铺满了整个田野,有一部分透过玻璃照进了车厢。

赵强看见了,那三个小伙子围在一个老年乘客的身旁,两个人负责遮挡,另一个把手伸进了老年人的衣兜,那老年人靠坐在座位上,双目紧闭,头微微地抬着。赵强一阵紧张,他坐直了身子,为什么又让我看到这些?几年前公园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正是那一次事件改变了他的生活,在良心的责备和懦夫的阴影下他生不如死。

你们不能这样,赵强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在哀求。那几个小伙子还是听到了,他们像是是受到了惊吓,片刻的静默,在发现出声的只有一个人后,一个小伙朝赵强走来,你是想管闲事吗?他像是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愤怒。你们不能这样做,赵强又开口了,他感觉这次自己的声音大了一点。那小伙子一挥手打掉了赵强的眼镜,赵强伸手遮挡,他看到那个小伙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现在他们三人都围了上来,赵强感到恐慌,车厢里一片死寂,其他人都进入了深沉的睡眠,赵强突然觉得能睡着觉真好。他喊了一声司机,把车朝派出所开,司机应该是剩下的唯一一个没睡着的人。像是一个聚精会神做题的人突然被打断了思路,司机突然显得很暴躁,你们不要在我的车上闹事,要闹你们滚下去闹,吱的一声急刹,车停下了。

赵强心想司机怎么能停车,这不是把他置于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吗。那三个小伙子好像觉得正合他们的意思,车厢外的黑夜更适合他们。他们开始把赵强朝车厢外拉扯,赵强有点绝望,今天可能会被他们打死在这里,他双手抓紧门口的扶手硬挺着,车厢里又沉寂了下来,只有他们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司机在喊过那一声后又静默了,那老年人坐在座位上双目紧闭,只是双手轻微颤抖,像是做了噩梦,其他人也都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幸福的梦乡。赵强突然明白了,不管是许多年前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午后,还是几年前公园里那个耻辱的夜晚,再或者今天在车厢这个荒诞的时刻,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里睁着双眼,想吞下整瓶药片来结束生命,比起那样的结局,现在这种方式更好,对于他反倒是一种解脱,是幸福,是欢乐。

他松开了双手,不再挣扎,他被那三个人拉下了车,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月光照耀下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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