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我有一段情

  一

  大约是在清晨,天色微明,有雾,路面湿滑。雨雾里,几间低矮的瓦房,白墙黑瓦。隐隐约约,我看到有稀疏的人群,挤挤挨挨涌向一个低矮的窗口。

  这个时候我好像醒了。

  我确定这是一个简陋的乡村车站。我在站台上。一位女子挤过来。我抬头,是你。

  灰色的短风衣,一只手插在衣兜里。看见我,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片,面无表情。

  我于是迷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看见我了吗?

  我有些莫名的紧张,手足无措。我想我是不是还在刚才的梦境里。但我确信我是清醒的。

  远山,树林,房屋,站台下的轨道,我身上的行李,都确凿无疑。还有,我抬头看你的时候,分明清楚地看见你脸上那两颗水痘样的红点点,在早晨的阳光下微微折射出一丝光芒来。

  记得以前也是这样。以前我说你脸上的小痘痘很可爱。你有些得意,说等哪天我长满一脸的疙瘌痘你就会舍不得离开我啦。我说美丽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化妆,素面朝天的女人才真实、可爱。你说那等我老了老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婆你还喜欢啵?我说喜欢当然喜欢,素面朝天可不是灰头土脸,女人要是特喜欢化妆,浓妆艳抹的那种,化着化着就要被这些五颜六色的化学物质给淹没了。你笑着,说化妆不是掩饰而是修饰,淡扫蛾眉才叫恰到好处,你个书呆子。

  你说我书呆子的时候表情有些罗曼蒂克,像那两小痘痘一样调皮,一样迷情。现在,两小痘痘还在,跟以前一样清晰,一样有些得意。它们就像一个宣言,宣告了我梦境的真实。


  二

  一列火车开过来,那种绿皮的蒸汽机车,由远而近,轰隆隆一阵嘈杂。你被巨大的烟雾罩了个严实。我以为你一定被那隆隆的声响和烟雾带走了,带到了一个我永远不能知晓的地方,一处隐秘的存在。

  烟雾散去,你还在,在轨道的另一边,四下里张望着,像在找人。

  是在找我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在这么个简陋的乡村车站再次遭遇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是,那要在哪儿遇见才是合情合理的呢?人,和谁相遇在哪相遇都是不可预知不可选择的啊。我们可以把一场相遇塑造成一个故事一段传奇,却一定不能选择遭遇的时机,遭遇的地点,甚至遭遇的结局。所以我曾经对你说,我和你,我们既是那偶然中的必然,也是必然中的偶然。

  我掏出手机,迅速拨出一串号码。拨号铃声响起来,“红豆美呀红豆红,红了山前红了山后,红豆美呀红豆红,红豆迷人迷上心头……”这铃声我很熟悉,我记得我曾经把这段旋律下载到了手机上、电脑里、汽车上,我说这歌就是你为我唱的,听着这旋律我就可以想见南国远远的山,远远的山上红红的果子,红红的果子里红红的相思。你说你傻啊我随便弄的你就当真了啊。我说嗯,我老是当真。

  而现在,我一定是游历在一个梦境里。梦境里红红的果子晶莹剔透,却虚幻模糊,很不真实。

  铃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打算越过轨道到你这边来。却隐约看见你好像在跟一个什么人说话,男的,瘦瘦的,声音跟这雾里的山林一样含混不清,时断时续。

  那瘦男人我应该认识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开始努力搜寻关于那瘦男人的记忆。所有的过程蒙太奇一般不断被剪切,被切换,最后定格的既然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墨西哥白人军官奥斯瓦尔多。叶塞尼娅的泼辣、爽朗,就像一朵迎风吐艳的野玫瑰,鼓舞着奥斯瓦尔多的勇敢和无畏。只是那瘦高个男子没有胡子,倒有几分灵秀和帅气,也就是说他必然和我的迟疑、犹豫有所不同。确切地说我的犹豫更像是狼狈。我的狼狈是我的故作聪明、镇静造成的,跟你没有关系。奥斯瓦尔多直白、坦诚、直截了当,“我爱你叶塞尼娅,你别讨厌我吻你,我都等你三天了,你没有发现自己长得很美吗?这能怪我吗?”叶塞尼娅哈哈地笑着,“只有两厢情愿才是愉快的,如果强迫,只能让人厌恶。我也爱你,奥斯瓦尔多。”

  我跟你讲《叶塞尼娅》的故事的时候,帅气的瘦高个男子还没有出现。我说阿尔卑斯山下宽阔的草原上,如果让叶塞尼娅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你,她的一切都会令你神魂颠倒。后来她遇上一个当兵的。优美的音乐背景下,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就那样开始了。我曾经揣摩着当兵的与秀才的区别。我说当兵的是豺狼,很具攻击性,女人一不小心就成了他的猎物;秀才们一般迂腐迟钝,貌似多情,其实有色心没色胆。所以女人择偶的时候多是选择豺狼而不是秀才。女人的歌是这样唱的:“爱我你就把我来追求,我一直在这里孤独地等候,带上我的温柔跟你一起走,机会一去不再有……”像你个书呆子,哪里知晓女人的心思呢。我就说秀才遇到兵就等于遇到豺狼,输赢差不多早已定局。你哈哈大笑,说本女子喜欢秀才也喜欢豺狼,有学问的豺狼。

  说着话,你挽起瘦个子男子上了一辆车。你开车,男子坐在副驾上。汽车从屁股后面吐出一缕轻烟,在车站后面的山间渐渐逶迤成了一个黑点。

  我感到沮丧。我遥想阿尔卑斯山下那个感人的故事正在一段优美的背景音乐下缓缓地舒展。

  这个时候我应该醒了。


  三

  我离开车站,开始走向一处山岗。

  雾还没有散去,茂密的竹林隐隐绰绰,一湾溪水浅浅流过山脚,有房屋突兀地立在山脚下,房前异常开阔,几棵栎树列队似的排开,树的影子在水里晃荡,好比我窘迫的身影。我以为我即将走进的是艾伦·坡笔下虚拟的那座行将坍塌的古堡,但显然不是。艾伦·坡的古堡潮湿,阴暗,破败,陌生,故事的结局往往不言而喻。这里却完好无损,只是墙面没有粉刷,砖块和沙桨露在外面,尖尖的屋顶插向云天,面目可憎。

  我开始上楼。楼道很黑,我用手机照明,手机上有条未读短信,你发来的。我却不敢读,好像里面会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经打开,所有的幻想、美丽和神秘都将不在。

  房间很小,满是杂物。天色暗下来,像是要下雨了,风吹起窗帘,哗哗地响。我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看见对面也有间同样的房子,同样的窗帘,很近。

  我贴着玻璃,看见你站在对面房间窗帘的后面,有点琢磨不透的神秘。

  你怎么没走呢?知道我会过来所以在这等我吗?我揉揉眼睛。我必须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刚才梦境的延续。我以前做梦,梦中的场景总是变幻无常,情节也是,逝去的一切一点点清晰起来。老外婆会从地里爬出来牵着我在乡间捡拾稻田里的谷穗,或者一艘小木船在干枯的河床上快速地划行,划着划着就会出现林立的高楼或者大片的森林。

  所以你的再次出现让情节变得连贯起来。我真的很难分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梦境与现实难舍难分,这很有趣。有谁能够将梦境与现实割裂开来呢?梦境让生活变得妙不可言,倘若把梦境与现实分割得一清二楚,反倒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所以我确定,梦中的所有并不荒诞,很多时候它是可以触摸,并且是可以信赖的。

  但我的麻烦在于,你在窗帘后面的形象非常模糊,看不清楚脸上那两小痘痘。我猜想是不是我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了一片水雾的原因。我使劲擦了擦,结果越擦越糊,索性放弃了努力。这一点,正如不会水的人掉进了一个水池,越是用力越是感觉无助,越是下滑得厉害。所以我尽量保存力气,想看看上帝编排的戏剧里下一步的情节里都有些什么安排。


  四

  你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走动的时候应该对着我笑了笑。就像每次我在你面前调情的时候你都这样淡然地一笑了之,不置可否。以至于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调情技术不够娴熟,还是博你欢心的热度不够。然后你就说男人都这德性,男人的心里哪有什么爱情啊,没有,他们的爱情就是荷尔蒙。然后我就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说,上帝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要使后代像河里的沙子一样多。这一点人跟田鼠是一样的,要不然人类早就绝种了。野生世界里没有道德没有宗教,四处流浪的雄性田鼠每天乐滋滋地勾搭雌性田鼠,就是要利用荷尔蒙去繁衍后代。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爱情才是扯淡。

  我们曾经满怀惆怅地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你斜着身子躺在我怀里,说总会有一天我会离你而去的。这话的意思是说荷尔蒙才是扯淡,才是他妈的胡搅蛮缠。你以为你谁啊?弄两个田鼠过来就是爱情了?我不退让,坚持说有人研究后发现,雌性的伯劳鸟也和田鼠一样,雌性的伯劳鸟择偶的时候也都是选择拥有食物、羽毛和布料最多的雄鸟。马克思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经济基础,智慧文章管个鸟用。

  实事上也是。在弓箭发明之前我们的祖先跑不过任何一种野兽,孕期的女人们更是行动不便还带一长串孩子,她们必须笼络住男人让他们为孩子提供食物。男人就不同了,男人一次就可以射出十几亿精虫,去留取舍不就不言而喻了?荷尔蒙这东西早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固化在人的基因了。在男人们学会思考,甚至长出一个会思考的大脑之前,荷尔蒙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应该如何行动了。人类知道记录自己历史的时间才区区3000多年,但从学会直立行走到现在已经有430多万年了。打个比方,如果把学会走路到今天比作一年的话,那么从知道用石块木棍一类的物件在竹简上木椟上刻下自己的活动,到今天能够用数字编码传递信息的历史,就是这年的年底新年钟声敲响的最后几秒。所以人的行为方式是由那几百万年的跟动物一样生活的方式决定的,跟文明史没有关系。

  这几百万年的时间里人只做两件事,一是到野外摘果子吃野兽吃剩的腐肉,二是大伙儿一起群交。那个时候人烟稀少环境恶劣,繁衍后代就跟吃饱肚子一样是头等大事,现在关于男男女女的种种忌讳都是最近弄出来的。你看,因为有荷尔蒙就有了后代,人多了就有了农业革命工业革命,荷尔蒙不但催生了人类文明还憋出了许多创造发明诗赋文章。荷尔蒙没有错,要怪就怪生命诞生初期那些有机体的合成方式。

  你不以为然,白我一眼说哪有这么复杂啊,你看看身边的人,吃饭喝酒打牌跳舞,拍个美颜发个朋友圈刷个抖音,都要像你还不愁死,你个书呆子。

  这话对。人活着,想爱就爱想恨就恨,都要活成了黑格尔尼采佛洛伊德,多累啊。过日子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琢磨穷开心。比如:昨天我下班,看见两只狗打架就发了个朋友圈,哇塞,1000多人帮我点赞;上午打牌的时候我上家,就那经常去你家那光头男,连续点了我5次炮;昨天去做瑜珈我微你你也不回,你有好几天没去了吧?或者,看看我妈她们一群闺蜜的旅游照,这剪刀腿这舞动的丝巾,多好看。就我们小区,一群大爷凑一起,每天特朗普伊拉克中东局势吵得不亦乐乎唾沫横飞。有两大爷因为解放军会不会攻打台湾意见不合差点自己打起来了。不打牌不跳舞就学学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或者如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洒脱得如十里春风。我一朋友说为了取个网名费尽心思,最后取的是“爹”,每次有快递就有人在楼下喊,“爹,你的快递到了。”这日子过得,多滋润。

  而我琢磨出麻烦还在于再怎么恃才傲物洒脱如春风的男人女人也还是躲不过帅哥美女的。苏东坡有王朝云,元稹有薛涛,他李诗仙也说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女性之与文人,就像是柯罗连科的小火光,夜里行船,一点火光,诱惑着你向前,眼看划上几桨就到了,可那火光,远着呢。所以,女人如果都喜欢满脸胡子或者鹰钩鼻子,男人们就会朝美国西部牛仔的样子进化。就是说越是有资格矜持和挑剔的女人就越是深受男人的喜爱,男人的热情、好斗以及他们的智慧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越是难以到手的女人就越是让他们愿意赴汤蹈火一掷千金。在这一点上,男人们其实相当愚蠢。

  你开始笑起来,笑声里有着些许的温柔。你说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只有学问的豺狼为什么要比一个逞勇好斗的男人聪明得多。我说我没有满脸胡子没有鹰钩鼻子也不愿意赴汤蹈火英勇献身,有的只是莫名的热情。我的热情跟那四处流浪的雄性田鼠没啥区别,说到底还是愚蠢。

  但我还是遇到了你。每个人都有一个魂牵梦萦的所在吧。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我们总是停不下徒劳的脚步,总也找不到踏实的感觉,归宿的感觉,空自懊恼,又难以释怀。爱或者恨,快乐或者痛苦,人类所有的情感我们都无法领悟它们的高贵,却又在骨子里企图去捕捉一些能够让我们为之心动的美丽。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偏执和单纯,一种超越个人境界的反叛。那是我们灵魂驰骋的影子。

  然而我们都无法努力,无法认真,一旦认真就将与种种的可能性纠缠不清,甚至连想一想某一种可能都让人不寒而栗。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很有些诡异,岂止是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简单与复杂,聪明与愚蠢,田鼠与荷尔蒙能够说清楚的呢。

  这个时候你拉起我的手,我把你揽在怀里。你雨带梨花深情脉脉却又满眼迷惘:“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说你杀了我吧除此之外你还可以想出什么好办法?我抽身来到室外抽了一支烟。回到房间后我把所有的灯都关了,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一切都关在脑后,就可以从此有了一个了断。你侧着身子靠在我腿上,就这样沉默着,两双眼睛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闪闪烁烁。


  五

  现在,你和我只隔了这一窗玻璃,却是真正阻隔了千山万水了。我对于推开窗户有着莫名其妙的向往,但更多的是根深蒂固的凄惶。

  模模糊糊中,我隔着玻璃看到你站在窗前,窗外的光线把你勾勒成一幅美丽的剪影,像极了你的微信头像,短发,侧身,面带微笑。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笑,笑的时候总是一脸灿烂,只是如今面对我,一言不发。我们已变得疏离和陌生,变得遥不可及,不可揣测。一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时候,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包裹起来了,然后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把坦诚或者直言不讳变成了我的一件奢侈品。

  当然,世界的精彩正在这里。说与不说,说什么怎么说,说到什么地方为止,这分寸并不由荷尔蒙来决定。人活着真的有些复杂,不经修炼往往好话变成了凶器,好心办成了坏事。所以有经验的人一般不说或者少说,厚积而薄发。这叫城府,也叫修养和内涵。所以当我在这个梦里游历的时候我就发现,有人愿意半夜三更起来在网上给他的朋友送上生日祝福,而对另一个人为她费心制作的生日礼物不屑一顾;你愿意跟远在天边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彻夜长谈,而对近在眼前的同事亲人朋友却难得有一句问候。这背后一定隐含了上帝写下的某种密码,无人可以解读。

  我曾经对你说女人的心思无人能懂,心深似海,海阔水深。你笑一笑,说女人不是海,是书,一部很大很大的书,你读不懂的,你还是读你的尼采吧。我就想读尼采是思想,读女人是智慧,思想不等于智慧吗?比如尼采,一辈子阅女人无数,他的每一次思想的闪光背后都可以照见一群女人的身影,但他可以解释清楚上帝的意图,却怎么也不能明白女人笑颜的后面到底暗藏着怎样的玄机。我于是告诉你说尼采后来的一个学生对这问题做出了很好的回答。他说男人之于女人就是一种游戏规则,一种约定,跟道德没有关系。

  我于是想起那只猴子,那个叫威尔逊的英国人让那猴走钢丝,走过了就给只香蕉,但不是每次成功都有香蕉可以享用。威尔逊那家伙拿一香蕉在手里不停地晃悠,引得那猴一次次铤而走险奋不顾身。女人当然比猴子聪明,她们愿意与男人交往却又不让他们轻易得逞。这跟那只可怜的猴子本质上是一个道理。

  我现在就是那猴,为了一只很不确定的香蕉一次次魂牵梦萦梦断魂消。

  你就说要是那香蕉一直摆在那儿,猴子还不吃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这倒是公平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就一点可以遵循的原则都没有了吗?我就说是要我回答理论层面上的呢,还现实生活中的?你说当然是现实中的了。

  我就说如果是理论层面的话我就得举一些思想家的名言一些文艺作品的情节,以证明我的确是一只有学问的豺狼。那如果是现实中的,我就会像只狗一样一边捱着墙角撒尿,一边恬不知耻地和你打情骂俏。理论在上面,用的是嘴,下面呢,是尿液和精液,用的是老二。理论与现实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正如上面的唾液和下面的精液。

  你抡起拳头冲着我说我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正经。我接过你的拳头顺势把你抱了个严实。你腮染桃花风情万般,瞬间雷雨化春风,暧昧地嗔我一句:“你个书呆子”。女人的有趣就在于她动情的时候会说你真坏真讨厌,意思是说你真好真可爱;但如果她说你很善良是个好人祝你幸福一类,那就等于告诉你她已经决定让你单相思了。游戏就此变得毫无乐趣而终止。

  我这么猜测的时候,我就认为我不是书呆子而是那只有学问的豺狼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做一只豺狼吗?


  六

  隔着玻璃我停了下来。我要趁我的梦境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好好地分辨一下真情与冲动、可爱与善良、魔法与梦幻,以及唾液与精液之间的区别。

  神秘的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走进那座废墟时也是这样满腹狐疑。阶梯上黑压压坐满了不声不响的学生。学生们的脸离现在有几个世纪,高高地挂在云端,但仍清晰可辨。博尔赫斯给他们讲授解剖学、爱情的意义、宇宙结构和魔法。爱情、宇宙结构属于上帝的学问,没有原则,不可概括,更不可描述。所以博尔赫斯最后只好借助解剖学来厘清它们的脉络,讲解几乎成了魔咒,它施加在每一位听众身上,效果突然好得出奇。

  你也在某个夜晚为我施了一个魔咒,我明显感觉到了它的魔力,这个梦幻般的力量占领了我全部的心灵。如果有谁问我叫什么名字,以前有什么经历,面对女人的时候是豺狼还是秀才,我也会这样茫然不知所对,除非有魔咒。倾圮荒废的庙宇符合我的要求,因为那是有形世界的最小部分,我们都试图用这最小的部分向着一座庙宇祈祷。我于是懂了,梦幻的灵欲与肉体的情欲往往是不同的。

  而豺狼和秀才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豺狼是人性和本质,而秀才只是一面旗帜。关键是,狼群组织严格,思维像人类一样缜密,发起攻击时往往也由旗帜去引导。张爱玲在一篇小说中讲,女人的幸福和爱是通过阴道到达心灵的。所以许多男人总是用膝盖把喜欢的女人使劲顶到墙角,然后一层层褪去女人身上所有的遮盖。操起家伙直奔主题的男人往往直接俘获了芳心。而我不,我故弄玄虚,冒充高深,其实就是虚伪,就是无能为力。

  一座倾圮的庙宇对于我,其意义远比博尔赫斯的小说要重要得多。


  七

  起风了。起风的时候风把窗帘吹向你的耳际。

  窗帘的边缘锐利锋芒,形似一把刀,沿着你微信头像的脖颈努力切割下去。我伸出手拉开上衣把那头像塞进了怀里,企图不让它很快冷却下来。去年吧,我给你买的奶茶我也是这样在怀里揣了半天,你吃的时候就好像吃着我的梦呓。梦境的真实和真实的梦境我一直是糊涂的,我以为我在做梦,但我分明和你在一起。我们开着车,走向郊外,走进那座庙宇。开车的时候我就把给你买的面包撕成一片片的塞到你嘴边。你被面包堵着,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就笑,你也笑。现在不是,现在你的嘴唇红润,娇羞并且柔情,我看着这份娇嫩,心潮澎湃。后来我不得不低下头朝这份红润的位置俯下身去。

  我想这样大概就可以顺着它的热烈和妩媚抵达一个我未曾深入的地带了。

  但事实是它里面玄机重重,根本找不到确切的方向。比如我现正站在窗户旁边,并试图打开它,以便确定你是不是也在看着我。窗户太紧,怎么也推不开。我回头,发现你开始说话。你终于说话了,我很高兴。博尔赫斯也是,他说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是醒的。你转身,突然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始料不及。我发现你披了一块丝巾,淡紫色的,挽一个节,随意地垂在胸前,多了些许的妩媚。仔细看那丝巾的时候我看到上面写满了文字,或者一些奇怪的符号。人在布帛上面写字画画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开始是骨头,后来是竹子,再后来是布帛和纸。当我猜想那丝巾上都写了什么的时候,我听到你问我说我发给你的短信你没有接到吗?我说没呢。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但那又怎样呢?短信读出来,一切都袒露无遗,我想让它留着,我这样做只是想延长梦的时间。

  如果我一挣开眼睛,那个头像就会不见了,我希望那个梦境始终是不醒的,一梦千年。

  本来我想问问你是过来找我的吗。我显然过于紧张,语无伦次,手忙脚乱。这问题需要问吗?问那样的问题是不是太傻?如果你问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人怎么样,等于在问喜欢一个人怎么样,人活着怎么样,或者幸福或者痛苦怎么样,人的存在怎么样,宇宙怎么样。你没发现这世上的许多恋人,走着走着就没话了,恋着恋着就散了,如果遇一起你还问我怎么样吗?最多是问问你那儿冷吗?今天天晴了,回答说是,很冷,然后就说一句哦,对方再答一声呵呵,就没有下文了。没话找话的时候就说天气,倒不如不说。记得我们以前是遭遇过类似的尴尬的,许久许久了,我在微信上问你还好吗,你说我很好,谢谢,我就说不客气,然后就是尴尬。其实你是有话的,我也是,有话却不会说话,人好像回到了原始状态,但如果真是处于原始状态,却是真正无话不说的。其中的玄机也如梦幻一样诡异。


  八

  几个月前我们开着车走进那座庙宇的时候我们就真的退回到了人类的原始状态。就是说那时候我们还可以做到无话不说。

  庙宇不大,红墙碧瓦掩映于山林之间,阳光亮晃晃地照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叫刘行思。刘行思是慧能的徒弟,所以这儿便算得上有了禅宗的血统。记得绕过大雄宝殿走到后山的时候,我跟你讲了个笑话,说有个男的去庙里烧香,看见一位尼姑长得很漂亮,就上前调戏她。尼姑骂他该死。旁边一扫地的老太太帮他出主意说你要是喜欢她就在晚上扮成长老约她,保准能成。到了晚上,那家伙戴个面具那约尼姑出来。一番春风春雨后他摘下面具说,哈哈,我不是长老是白天调戏你的那个人。尼姑也从地上爬起来,说我也不是那漂亮的尼姑,我是白天扫地的老太太。

  你大笑不已,说你瞎编的吧,你是不是也想遇上这样的好事啊。

  我说你可别小看这故事,它至少有三个意义,一个是说现在佛门已不清静,像十日谈里面的神甫修女,每天都胡搅蛮缠在一起;二是说性和爱在很多人身上是可以分开的,没有爱但可以有性,这一点,男人女人都一样;第三个呢,一个好男人在男女的事情上从不乱来,只有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才会产生欲望,才会横刀立马,斗志昂扬。

  我用手指了指裤带下方:“不信你看看这。”

  你追着我,拳头雨点般捶着我的肩膀:“你这该死的豺狼,佛门清静,你却在这里胡言乱语,就不怕佛祖把你给阉了。”你的手举成了一把剪刀,耀武扬威般从我眼前划过,有一点让我心悸的色情。记得上一次你叭在我身上,手指蛇一样在我身上游走,也说“我要阉了你。”我说阉吧阉了我就去当和尚,阉了就不会有非分之想。

  现在你也说要阉了我,无非是想让我多些痛楚多些煎熬。生活本来就是一个慢慢煎熬的过程。这是宗教的意义也是宗教的缘起。只是今天的我们把宗教变成了一场买卖一场闹剧。

  这让我想起一部印度电影。商人坎吉买卖佛像,低价购进,高价卖出,生意红火。买卖佛像的坎吉不信神,他说神不过墙上的一幅画、庙里的一尊塑像。他在神的祭祀仪式上蛊惑信徒给神喂奶酪,而当晚的一场小地震全城的房屋安然无恙,仅他的神像店被夷为平地。神力不可抗拒,保险公司不予赔偿,他因此破产,开始负债,露宿街头。一怒之下他把神告上了法庭。后来的坎吉因为替贫下中农伸张正义被宗教社团包装成人间新神。“人间的热闹非凡不是因为神的缺失,而是造神、拜神被演绎成了一场喧闹的游戏。”所以那位翘着兰花指的大祭司拍了拍坎吉的肩膀,说信念和信仰是会上瘾的,一旦上瘾,就不会轻易割舍,进出寺庙的这些人,他们不是信神,而是以为只要烧柱香,神就会慷慨地加以回报。

  你就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尊佛,心中有佛,佛便自来,信与不信,完全不是一柱香一叩首的事情。

  “心中有佛,佛便自来。”这话说得多好。我想我应该认认真真夸你一下才行。我于是双手合十故作镇静:“女施主聪慧过人,不学自悟,已得正果,老纳深感惭愧,还望多多开示,阿弥陀佛――”

  你也学我的样子把手合在一起:“先生不必多礼,小女子不才,偶有所得也是先生抬爱,回家后你要好好修持,方能去除妄念,沐浴爱河。”

  我忍住笑,说:“老纳六根未断痴欲未灭,希望能同女施主一同修持,共渡爱河,方能了却此身夙愿,不知女施主是否愿意?”

  你扑哧一声,开心地大笑起来,一脸灿烂。


  九

  现在,我默念着“心中有佛,佛便自来”这句话,想它们是否就是那丝巾上的文字?提醒我读你发来的短信是要我努力去参透佛祖的隐语,领悟世间的秘密吧?

  曾经在雪后的五台山,我虔诚地面对佛祖跪下去,为你许下心愿。风吹雪落,古刹寂静,我分明听到了神明的回答。我知道,神明的声音永远在我们对于人性善恶美丑的评判之中,在我们忏悔的意识里。它来自亘古,贯穿古今,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将丝丝缕缕度化进我们心间。

  佛说,缘起即灭,缘生即空,不执着于生灭,心便能安静,企求美好,反生了不安。

  所以那短信的内容应该和那丝巾上的文字一样,再怎么心地虔诚也是不能阅读不能破解的。它们只可能告诉我每天必须仰望的方向,应该祈祷的姿态,倘若我读完了,无论懂与不懂,我的梦也就醒了。

  诚惶诚恐之中,我开始在房间里找一只茶杯,或者一张椅子希望你坐下来,息会儿,与我面对,哪怕一点残存的苍凉也好啊。

  就这样,我们离得很近,从来没有过的近。夜色升起来,像软软的风,从远古流过来,带着悠悠岁月,带着人们的喜悦和未来,将我们轻柔地围住。我能够听见你的呼吸和心跳。你的呼吸温柔均匀。我感到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像一株被遗弃在人海堤岸旁的孤树,看着千百年的岁月流淌着的古老的面孔。我看到每个面孔都是一个城堡,你被夹在无数城堡之间,冥思苦想。

  我伸出手把你搂住,以便在你的心跳里,在你呼吸的深处,倾听我们久而不语的心灵之声。你曾经说你喜欢这样一种无人打扰的氛围,彼此无语,却是水深火热。在好多次这样的水深火热中,你听我诉说,或是细语或是调侃或是谈古论今,思绪应该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滞留在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蔽角落,在那里千回百转,感叹白云苍狗,人生如寄。

  你说人的一辈子都在寻找自我,但总找不到,其实这也是苏菲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人总是渴望找到自己的生命源头,因为他实在是有一个源头的。然而找到了又怎样呢?找到了岂不更加意味着不再需要寻找,从而便走入了穷途末路?爱就是永远地寻找,苦难、善美、希望也是。真爱的渴望――人是渴望去爱和被爱的――是倾向于交流而非封闭。我们总想抓住些什么,但世界总是让我们的希望一次次落空,以至于到最后爱与被爱、诚恳与奉献成为梦幻一场。上帝从不说话,上帝是一个静默的存在,但它清楚地知道善恶会在什么地方显现,真爱要在何处发扬。 


  十

  你牵起我的手,我们开始下楼。我感觉到一份力量在彼此的身体里传递。

  雨下下来,雨点很大。你把风衣撑开,披在两个人头上。风衣是你刚穿在身上的,残留些许淡淡的体温和香气。

  道路有些湿滑,周围树木茂盛。我们牵着手跌跌撞撞走上了一段土坡,在一块平地上坐了下来。

  雨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微明,天空张开微熏的眼,把光和热一点点洒向这亘古不变的土地,四周很安静。我真切地感觉我已从梦境中醒来,你就在我的身边。

  山风吹起树叶,呜呜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我感到些许的寒冷,你说我们点个火吧,然后就取下胸前的丝巾,“哗―――”地一下撕开。声音清脆响亮,像一声鸽哨轻灵地划过这寂静的天空。我发现我很喜欢丝帛被撕裂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绵柔细腻,婉转悠扬。它没有雨的交响,却有花朵凌空舒展的写意和淋漓。

  淋漓中,丝帛上的文字落下来,碎了一地。

  你向我要过打火机,对着了丝帛。火苗窜起来,先是丝帛,然后是树木和草地。

  大片的草地和树林燃烧起来,燃烧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火的热情把我们裹挟在一起。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我们赤裸着身体,像初生的婴儿般从火光深处走来。爱与被爱,梦幻与真实,虚伪与真诚,道德与信仰,法律与自由,所有这一切,都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渐渐隐去。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深情地呼唤,呼唤你的名字。

  这声音来自地心深处,来自浩瀚的宇宙边缘,亘古不眠。

  远处,朝霞满天,太阳就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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