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伺弄完花草，半倚在沙发上划拉手机，没几分钟，鼾声此起彼伏，轻但不失份量，她又打上瞌睡了。一天当中，只有午后和晚饭后的时间，母亲空闲时间才多一些，出去散步或像现在这样拿着手机刷刷抖音什么的。母亲的鼾声我是再熟悉不过的，类似于这种分贝不太高的鼾声说明她此时只游走在睡眠的外环，我只要上前轻唤，她立刻就醒了。
而母亲熟睡的鼾声与她的性情相比，真就是雷鸣和春水的区别了，这样打比方是有迹可循的。四个多月前，母亲在医院做完白内障手术回病房，脚刚迈进门，她就和邻床的两位病友打招呼并致歉：我睡觉时呼噜声特别大，可能会影响你们休息，请多担待啊！没错，母亲只要一进入睡眠的内核，她的鼾声一两分钟内准会响彻整个房间，你不由得惊叹一个妇人的鼾声竟能如此之高，倘若此时你不处于极困的状态，一般是无法入睡的。面对母亲的诚实，病友笑起来：不碍事的。因着母亲的主动，三个年龄相仿的老人瞬间熟稔起来，很快开启拉家常的模式。过午，其他两位病友相继休息，病房里很安静，母亲辗转几次也睡着了，来了！来了！那来自母亲喉咙深处的“雷声”绝没有半点儿矜持，声势浩大地打起来了。我稍感尴尬，回头看看邻床的两位阿姨，许是母亲提前已做说明，她们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她们睡得很实，很沉。
前几日，接到母亲的电话：闺女，忙不忙？要是不忙陪我去趟医院吧！我觉得很难受，头晕，心慌，手脚麻木…我赶紧挂断电话，抓起包飞奔向母亲家，心急火燎地陪她赶往医院。办好住院手续，母亲开始做脑部CT，核磁共振，心电图…一系列检查结束后，我搀着母亲进病房，这一次她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儿和病友打招呼了，走到病床前，立刻从我的臂弯里抽出胳膊，先是坐在床沿上，接着就睡下了，我知道这一上午母亲是强撑着体力的。等护士为她输好液，母亲紧皱的眉头才一点点的放松下来，有我陪着，母亲可以安心的睡上一觉了。因为每床病患都有家属陪护，病房里稍稍有些吵，可这丝毫不影响母亲快速熟睡，而她的鼾声也丝毫不受身体因素的影响照旧如雷贯耳，可我听得出这一次的“雷声”质感明显薄弱了，母亲又累又难受，气息顶不上去了。偶有病患家属看过来，我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我妈一睡着呼噜声就比较大…
从我有记忆开始，耳边就萦绕着母亲的鼾声，轻缓的，厚实的，温柔的，聒噪的…大多时候，母亲的鼾声都可以划为噪音行列。说来也奇怪，母亲的鼾声越聒噪，我越有一种极度的安全感，好似母亲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护我周全的力量。我在七岁时才和父母分床睡，虽然和父母的卧室只一墙之隔，因为我胆子比较小，刚开始的几个晚上都需要母亲在旁边陪着才敢睡去，再后来，只要听到母亲的鼾声，我便可睡得香甜。母亲的鼾声也有让我听得心烦的时候，那就是和她生气的时候。在内心的情感上，我同母亲有过几次短暂而尖锐的冲突，直到现在仍然是我心底无法忘却的单方面的歉疚与痛楚。那时，小小年纪的我竟学会了和母亲赌气，宁可饿着也不吃她做的饭，任性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她，睡觉时揪块棉花塞进耳朵里杜绝听她的鼾声…成年后，每每和母亲提及自己的少不知事，她总是那一句：哪有和自己孩子计较的父母啊，爱都爱不过来，疼都疼不过来啊！
母亲曾说她最觉惬意的瞌睡是织毛衣的时候。没错，母亲年轻时尤其喜欢织毛衣，不光给自家人织各式各样的毛衣，还会帮亲戚、朋友和邻居织。揽下活儿的母亲，还专门腾出一个小柜子盛放毛线。我最爱看母亲织毛衣时的身姿，只见她端正的坐在沙发上，一件大体成型的毛衣担在腿上，手臂弯成四十五度左右，两根毛衣针利落地穿梭于双手指间，桂花针法、麻花针法、元宝针法…母亲沉浸在花样的编织中，织着织着就连带她的瞌睡虫也被织出来了，这时母亲索性把毛衣针插在毛衣上放在一旁，头向后倚靠在沙发背上，双手自然的交叉搭在肘弯里，不过一会儿功夫，你就听见她的鼾声了，柔柔的、软软的，像儿时她常给我和弟弟唱的催眠曲儿。我看得出母亲很享受这样的瞌睡时光，这是属于她的幸福而美妙的休息方式之一，我们哪里舍得去打扰。
成家后，我时常想念母亲那雷鸣一样的鼾声，这鼾声也是我成长历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它给予我克服胆怯的力量和高度舒适的安全感。直到我姥爷去世那年，为了慰籍和照顾伤心劳累的母亲，我陪她住了一晚，那一晚是久违了的母女同床而眠，我和母亲从姥爷的离世聊到身体健康，聊到关于生命价值时，母亲脱口而出：普通人的生命价值就是生命走到头时你没做过一件愧对良心的事。我的母亲，一个文化层次并不高的平凡至极的妇人，对于生命价值的诠释如此朴实和在理儿，与她相比，我的那些自认为很有深度和品位的价值观简直太过矫情和不切实际。我对母亲的钦佩之情又叠加了厚厚的一层，以此温厚纯良来御寒真是生命之幸。聊着聊着，母亲睡着了，我心心念念的那温暖有力的鼾声顺着我的耳朵流淌进心里，那一晚，我把母亲的鼾声深深的植于心田。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感到人生乏味无趣，烦恼于周遭的人情世故时，母亲雷鸣一般的鼾声即刻在心中响起，瞬时压制住我所有的不良情绪。
已过七十周岁生日的母亲一天天地老去，加上又整日操劳家务，她的身体时不时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健康小状况，少不得来往于医院。作为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听到她说头疼我担心，看到她盛饭时抖动的手我担心，看到她微信步数0步我也担心…父母的身体健康是每一个为人子女最最在乎的事，曾经因为母亲这一睡着就不绝于耳的鼾声，父亲和我们都要陪她去医院看医生，可她却说如果不打呼噜她觉得自己跟没睡一样，那多难受啊！是吧，打鼾本就是一件可在意可不在意的事，从健康的角度是呼吸系统出了毛病，从一般的认知角度是再家常不过的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睡眠特征和体验习惯，比如我，喜欢平躺入睡，侧卧就睡不着。只要母亲的鼾声不影响她自己的健康，我们是乐意一直听下去的。
就像现在，我打量着仍在瞌睡中的母亲，她的白发泛着宁静的光泽，她的眉眼舒展，她的皱纹呈现一种深刻隽永的美，她的鼾声如潺潺春水。坐在一旁的父亲转头说道：困，就上床好好睡啊…我赶紧示意父亲小声些别吵醒母亲，你看！她明明睡得很惬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