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心事(4)


1.

她明白做老师的最大好处就是拥有正经的光环。

那是老师天生具备的良好品质,这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偏见。教书育人,最重要在育人,至于是在哪里教,教什么,她是老师,她说了算,这是老师的又一个特权。她还有新的学生,但是她只钟爱一个——李星辰。他是她的骄傲。经常带他参加一些学术届的聚会,里面摆满各种教授,全是高精知。吃食都变得博学。她逢人就介绍这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以后多多关照。学生只能陪笑,这是他不喜欢的情景,不如吃一碗面来的自在。他们在觥筹交错间开着学术的玩笑,眼镜框一个个开始往下掉,如同一篇篇国际期刊论文的纷纷坠亡,跌落神坛,成了擦鼻涕用的纸。这是学术界的修罗场。

她把酒杯塞给学生,上去敬酒。他是她的代表,于是过了一圈又一圈,那是往上走的摩天轮,博士的光晕在他的前面摇晃,那是她为他盖好的游乐场。一个个拍着他的肩膀,说后生可畏,想当初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体力不支,晕眩了,以身体不舒服为由逃开了,她发信息开始责怪:“都是为你好。”

他回:“是的,就是身体不舒服,老师你继续吃,我回去买些药。”

她不担心他的身体,这是成功的必经路,他要靠自己。他是男人,这是他要做的事。单纯的像个孩子,她要帮助他成长。揠苗助长也要长,她是为了他好。

她和新来的学生不和,觉得他怎么都比不上李星辰,那是从内到外的摒弃。如同看见乞讨的孤儿。英语不行,学术能力不行,没有对科学的敏锐度,还有女朋友——所以他需要假期。要知道休息时间在她这里是忌讳,她需要二十四小时可以找得到的学生,而不是讨价还价,像个小商贩。她看不起小商贩,那是来自身份深处的鄙夷。

但是李星辰喜欢他,并经常替他说话,她时而听进去,时而听不进去。心思如同小女生,阴晴不定,眼角的皱纹被自己抻开,嗔怒带着醋意:“你帮他还是帮我?胳膊肘居然往外拐!”

李星辰说:“他也是你的学生,都是自己人。挺聪明的,要一视同仁。”

她心里开始撅嘴,那可不一样——能一样吗?这句话是要招打的。其实话未有深意,听的人若是故意,山路十八弯都能拐进去。她觉得他在暗示她什么,是在警告她什么,在提点她什么。但是选择不理,她是痴情的潘金莲,只爱英雄,不理庸才。

她让李星辰开始历练,帮她带课,带学生,成为更往上走的男人,让人们都认识他,不止是困囿于狭小的实验室。最好他也当老师,这样长长久久,好不欢喜。她想到了后半辈子的事情,那是她梦里的伊甸园,她拿着苹果,贪婪无比。

李星辰照她说的做,身体和思想都奔跑在路上。

他的师弟问他:“师兄,你好像有心事。”

他摇摇头:“学习压力大罢了,发给你的论文你看了没?”

师弟挠挠头,讪笑道:“就看就看!”

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老师的无奈,恨铁不成钢的局促感。摇摇头,甩走一些思绪。打开电脑,弹出消息框:“来我办公室一趟。”

2.

她看出了他有心事,忧思重重,眼中隔了一层雾,她觉得那不过是太阳面前偶尔出现的云,一时困顿罢了。

她理解男人的自尊,理解男人的自信,理解男人需要距离感。她也在克制自己,她是女人,这时代对女人不易——学生的原话,她只是学以致用。她也在学习循序渐进,学习诱敌深入,入哪里?入她的心,入她的身。她是女人,不想只是她的老师。

她站在讲台上,一个个年轻的灵魂,在散发着狂躁的热气,她只有用扩音器才能让他们所有人听清她讲的什么,当然这是针对真的有在听她讲课的人。她用幻灯片介绍自己的经历,那些得到的成就是一条时间长廊,引人入胜。她用时间换来了很多东西,所以有经验。但是在爱中没有,她在学。她坐在一个又一个洁白且陌生的宾馆里,求知的眼睛让她显得无比虔诚,她在性中颠龙倒凤,在爱中求知若渴。

她问张院长,怎么去过这么多宾馆,在床上占用了多少女人?他笑笑,不是占用,那是在授课,一个个洁白的床单上,一朵朵花绽放,充满圣洁的美感。学生是流动的河,一个个在他生命中流动,终究还会流向别的地方,他不过是在河里提前帮她们洗了身体,用着奖励的方式。

张院长身材已经成熟,如发酵完的葡萄酒,津液顺着口角在他俩之间厮磨。他告诉她,开发一个处女的满足感——那逼仄生涩的甬道是他完成最美的奖状。只是现在的大学生太过淫贱,处女成了稀罕物,像小时候偷摸过的屁股,那是大姐姐才能带给他的好奇。他说自己真的博学,十八岁就上大学,二十八岁拿到博士学位,一生勤恳。但是娶了一个无趣的女人,相亲来的,还没动手,就嚷嚷着不行。那一声声拒绝,让他在爱中不得志。于是开始在一个又一个女生身上耕耘,大汗淋漓,那是农民在床上的朴素。他出生农村,那里对性避讳,所以他好奇,所以他成长,所以他成了博学之才。他也可以写《金瓶梅》。

他让她自己摇晃,享受荡妇的乐趣。她想起了儿歌,摇到外婆桥,心中有种耻辱的兴奋感。手在身体上开始胡乱探索,她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他说看见了她的学生,果然一表人才,可以提点一下。她让他闭嘴,那是她的圣地,是她的伊甸园。不想从另一个兽的口中听见爱人的名字,那是对她爱的亵渎。

他猛打她的身体,红了一片,紫了一片,颜色的叠加让他兴奋:“你是不是想要他啊?”

她的嘴唇樱桃般的红,身体胭脂般的红,眼睛充血般的红,想杀人!想喝血!想死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下!灵魂不要回归,她看不起自己。

他说,勾引小男生更容易,你要有手段。

她捂住他的嘴,已经上了他的船,在一条新的河道上,驰骋,看不见尽头。

她问学生,是不是学习压力大?他点点头,无比真诚。她又做回老师的身份,没事,申请国外的offer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流程我帮你。然后又成了大姐姐,对于你来说,托福就是小意思,还不是轻而易举啊。最后成了女人,看我对你多好,抱一下。手臂伸开,如同深渊。

他说,不用了吧,这没什么。

她撇嘴,老学究一个,在国外人们经常拥抱,这很正常。再说还只是拥抱而已,别多想。

他想起之前的约定,他有责任,他要帮忙她忘记自己,不爱自己。于是张开手臂,环抱住了一个呲牙咧嘴的兽。他以为这只是安慰,只是国外人口中的简单拥抱,他说服自己这是责任——只是一个拥抱。

她很满足,终于贴近了他,胸部故意往前挺了挺,这是她身体的骄傲。他则往后又退了退,这是他的坚持。她又说了句,老学究。

他同意,从答应帮她忘记自己的那一天起,身体就住了个苍老的灵魂。

在掩面痛哭。

3.

第一次见到李星辰,已经是他的研二,她刚从美国游学回来。她不认识这个已经跟了一年的学生,虽不时通下信息,但并未见过真人。但还不着急。她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和沈涛离婚,于是她和他的相见,又推迟了些时日。那段时间是彼此的幸运。

她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叫到了家里,把沈涛逼到了角落,两虎相斗,一只狂吼,一只不语。家里声音七嘴八舌,都在指责男人,怎么着都不该动手,那是你妻子,动手就是不对。那个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打人不对,倒像是在惋惜,惋惜一个男人的冲动让他差点丢了婚姻。她是他的妻子,是要放置高阁的人。她觉得委屈,婚姻成了动手的斗兽场,她却打不过。人生的第一次败北,让她觉得可怕。然后声音转向自己,劝自己要想开,男人不是有意的,动手是无奈之举,是冲动,是猪油蒙了心,是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原谅,还有孩子嘛不是,不至于离婚那么严重。一个个成了劝说家,男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她只不过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她讨厌性别上的不公平,语言上的趋炎附势,这是对她人生的讽刺。

最后话题并未结束,只是时间拖的久了,自己也觉得无味。他们趋利避害,都愿意将就。一个选择了经常待在学校,一个选择了经常待在公司。各居山头,互不打扰。

他们都明白,旧的争吵永远不会结束,新的争论也会从新开始。这是相处的积木,一茬搭着一茬。中年夫妻的争吵从来没有道歉,只有用新的争论代替旧的争吵。

她把学生们第一次叫到办公室,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相见,命运的齿轮搭上了。

她开始询问工作,有条不紊,语气带着指导和责怪,一年并没有丝毫进步,那是她觉得不耻的事情。但是她回来了,一切回归正轨,带着他们做吧,谁让自己是老师——任重而道远。至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她为他的样貌和穿着吃惊,不像一个工科生,倒像是喜欢打扮的文科生,亦或是学艺术的。但她不在乎这些,毕竟她刚从多元的美国回来,那是她向往自由的国度。

她问李星辰,为什么选择她做导师?

他回答道,想在读研期间做出成果,如果可能的话,出国深造。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她喜欢的回答。这就意味着可以要求他做很多事情,且出于自愿,她并未强迫。她讲究自愿是前提,跟他后来的拥抱一样,她要他先同意。那是中年女人最后的执着和娇羞。

有一次她刚开完会,在电梯碰见要去吃饭的李星辰。他穿着一件大衣,墨绿色带着白边,脖子上围着一圈毛绒绒的围巾,她觉得那条围巾肯定比自己温暖。银色的电梯门一开,他被镶嵌在金属的相框里,像心头裱好的合照,她在他的右侧,牵着他的手,口中念叨着百年好合。他看见她依旧拘谨,毕恭毕敬喊了一句老师,并闪到电梯的另一侧,中间隔着他的室友。他们经常在一块,像连体婴。她用手机传信息给他,看见你就心跳到不行,吃完饭给我个拥抱吧。

那边没有回信。她陷入相思的长廊,里面极尽心事。

那一年的冬天迟到了,雪一直未下。她蜷缩在宾馆的被子里面,不肯离去。张院长拍了下她的屁股,示意时间快到了。钟点房有钟点房的规矩,那就是超时要罚钱。倒并不是他花不起这个钱,而是他喜欢讲究规矩,无规矩不方圆。他也给女人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互不打扰彼此的家庭。比如互不干涉彼此的情事。又比如在床上发生的事情只是在床上,下了床都还是彼此的教授,不能逾矩。她看着外面冻歪的小树,在窗户上哈气,画着一个又一个星星。那出现又消失的图案,在她心中也忽明忽暗,柔软了一大块。而他直觉得她有些童趣,这是中年人少有的思想。

她张张嘴:“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觉得好笑,中年人没有爱情,他不信。那是年轻人拿来上床的说词,是他们乐于追逐的游戏。与他无关。

她又张张嘴:“你帮帮我……”语气极尽缠绵,像个孤独的求爱者。

4.

她回国的第二件事,就是装修新房——学校给的,她在其他地方也有房产,不过离学校太远,来回跑让她厌烦。时间是她宝贵的东西,在路上不能浪费。

房子从装修到入住,丈夫基本没怎么现身,因为他说相信她。就跟她生孩子时候一样,他相信她可以做到,跟全天下大多数女人一样,那是她的本分。反正他提的意见她也基本不会采纳。他识趣,扮演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就好,这是公职。且长期供应。他为自己的职责欢呼。

房子是一梯两户,楼里基本都是学校的老师,不熟悉的低头抬头间也都认识了,在弯腰起身间让彼此显得谦卑。她家对面住着学院的辅导员,三十出头,妻子是另外一个学院的辅导员。见面的话会互相道声好,这是礼仪间的尊重。她经常看见他们一起回家,一起做饭,那是她心中的向往。所以有时会刻意避开,怕羡慕的美好和自己撞个满怀。对方会礼貌问道,李老师刚下班啊,李老师一个人接孩子去啊,李老师一个人买菜啊?她都会点头。事实的现实让她早就麻木,如同丧夫。

有次碰见小俩口吵架,女方来自己家哭诉,吐槽对方的不好,她递纸过去,对方来了句,还是李老师好,一个人在家,不用跟老公吵架,少很多麻烦。她当时就想把纸巾盒整个砸在她头上。无知的女人,愚蠢的女人,可悲的女人。最后理智按住了她的手,以及进门的孩子发出了声音,那是来自孩子的呼唤,母性的光辉让她不那么暴躁。

她劝女人好好珍惜,不要吵架,语气尽力做到平和。那是她仅有的耐心。女人又开始夸奖她的小孩多乖,还陪他们去过美国,是个见过世面的。可是她更觉得女人是只没见识的蛙,聒噪,说话时舌头的翻卷让她觉得吃了苍蝇。虽然是辅导员,但是和自己正牌教授比起来仍是云泥。她恭维的句子,都那么相似,语气词都在通用,在真好,真幸福和真羡慕之间徘徊。厌恶的情绪化成一条毛毛虫,即将吐丝成茧。孵化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

又到周四,丈夫回家,她向男人吐槽隔壁的邻居。他不以为然,把她往床上带,话越来越少,性事更是草草了事,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做,只是象征性地抚慰。那无聊的性事让自己想起了张院长,这是她第一次想起他。当然她更乐意,幻想着梦中的学生,那是不用做就可以到达的高潮。

有一年教师节,那时候她还没出国,也还没遇见学生,学院需要她们老师出个节目。她没什么才艺,只能躲在人群后面,以不大的声音合唱。张院长却一直推着她往前站,催促的手在她背上变得滚烫,她穿着学校租来的服装,廉价的蓬松裙后面露着满背。据说是院长亲自敲定的服装。她推辞着,不怎么会唱歌,一直往后退。而他却还是摸着她的背,并说道:“李老师别害羞嘛,衣服很衬你。”丝毫没有说唱歌的事,好像这个比赛只用穿好衣服站着就行。推脱间,后背出现很多指印,那是他和她最早的亲密接触。符合礼节的接触——为了比赛,为了学院,为了她自己。

丈夫来看她演出,这是人生第一次。却并不开心,他觉得她的服装过于暴露,不符合她的身份。她也不喜欢服装,可是她并不觉得和身份有什么挂钩的地方。没有夸奖,只有责怪。他让她以后不准穿这样的衣服,不守妇道,还是在公共场合。她生气到把包摔在地上,里面的教案散落一地,如同结婚誓言的分离崩塌。什么相濡以沫,什么携手共度,什么百年好合,全部被踩在脚下,扬长而去。刚入秋,她已经开始觉得凉了。回到家中,开始分房睡。她生着闷气,他打着呼噜。后来她才知道,他早就想分房睡觉,只是在等她开口。主动的一方反而成了关系破裂的罪人,这个婚姻里的法场,她终究被砍了头。

她后来无数的夜里,想跟男人说回去睡,孩子都在问他们怎么了。男人却跟儿子说,那是父母之间的小情趣,给彼此留空间。她心中一个东西在不断的破碎,而且知道修不好。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生活一点点把自己煮透,时间一点点消磨着自己,她听见了内心呕吐的声音,一下子爱情就老了。

活得像个拾荒者。

在爱情这个游戏里,她无法生还。

而那些寂寥的日子里,夜转进了猫的嘴里,喵喵地撩着骨头,酥软的厉害,让她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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