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大雨过后,额仑草原各条小河河水涨满,新草原的湖面扩大,湖边草滩变成了湿地,一场罕见和恐怖的蚊灾,突然降临边境草原。
额仑草原蚊灾中的蚊子就像空气,无处不在。如果不戴防蚊帽,在草原任何一个地方吸上一口气,准保能吸进鼻腔几只蚊子。额仑草原的大黄蚊,虽不具有狼的智慧,但却具有比狼更亡命、更敢死的攻击性。
毕利格老人说,蚊灾之后必是狼灾,蚊群能把狼群变成饿狼群,到时人畜就该遭殃了。草原人最怕双灾,这些日子,全场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吸过狼血的蚊子,以比草原狼更加疯狂的野性,扑向所有热血和冷血的动物。
在一个晚上的下半夜,一阵狂风过后,突然从空中砸下了一个巨雷,轰的一声,马群中间像是爆炸了一个火药库。刹那间,地动山摇,群马惊嘶,所有的大小马群全炸了群,近两千匹马在圈中乱撞乱跑。
受到地震的高山环形水库,四处崩堤,一下子冲垮了儿马子和马倌的防线,马群神经质地疯跑起来。
黑暗中的短暂亮光中,只见一条条银灰色的大狼,从四面八方冲进了马群。在雷电和黑暗的掩护下,狼群以飞箭的速度直插马群中央,随即中心开花,大狼们一口一匹,迅速咬杀马驹。
大半马群已经崩溃,憋足杀劲的饿狼此刻根本不把马倌们放在眼里。蚊群狂刺,马群狂奔,狼群狂杀。
雷灾、风灾、蚊灾、狼灾,一齐压向额仑草原的马群。人马几乎都已丧失战斗力,全部陷入蚊海战术的汪洋之中。
突然,从远处山坡后面,射出多条光柱。毕利格老人像一位部落酋长,率领部落援军,在最关键的时刻及时赶到,而整个部落援军又像是一支由老狼王亲率的精锐狼队,突入狼群。
狼群被新出现的喊声和光柱吓住了,而且似乎也辨听出了毕利格老人的声音,于是狼王猛收脚步,率队掉头回撤了。
毕利格、包顺贵和乌力吉带领十几个羊倌、牛倌与马倌们一起收拢马群,快速向沙地聚拢,到了沙地高岗,天已发白。
失散的马都已找回,但马群损失惨重。
包顺贵气得大骂:“要是早点把狼灭了,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了。狼群太可恶了,不把狼消灭干净,人畜就永远不得安生。你们不打狼,我请建设兵团来打。往后谁要是还敢替狼说好话,我就要撤他的职,给他办学习班。”
一天清晨,包顺贵带着四个精干的军人来找陈阵,他让陈阵带军人们去打狼,陈阵不同意,包顺贵便以小狼的性命相威胁。
陈阵被逼着只好带他们到距离边境线比较近的半沙半草的贫瘠草场去,他希望在那里,即能让他们见到狼,又能让狼快速逃过边防公路。
当陈阵坐在敞篷的军用吉普车里时,在绿色的大草原上,他看着兵团的人,风驰电掣般追杀着草原蒙古狼。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叛徒,带着军队去抓捕自己的朋友。
兵团的灭狼运动已在广阔的草原上展开了,内蒙古大草原最后一批还带有远古建制的狼军团,仍保留着匈奴、突厥、鲜卑和成吉思汗蒙古时代的战略战术的活化石狼军团,就要在现代化兵团的围剿中全军覆没了。
陈阵回到蒙古包后,紧紧地抱着小狼,把头贴在小狼的脑袋上,久久不愿松开。如今的陈阵已不用再担心母狼们来抢小狼了,但此时,他却希望母狼能来把小狼带走、带出边境。
草原秋夜,霜月凄冷,空旷的新草场,草原狼颤抖悠长的哭嗥声已变得十分遥远了。
在草原上,狼太多了就不是神而是妖魔,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就活不成了,所以人杀妖魔是没有错的。
然而,狼又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就保不住了;没有了草原,也就没有了蒙古人。
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唯独蒙古草原狼不可牵。
只过了一个夏季,美丽的天鹅湖新草原,就变成了天鹅、大雁、野鸭和草原狼的牧场了。全大队的牛群、羊群,天刚亮就已提前出发了,浩浩荡荡的搬家车队,也已经翻过西边的山梁,分组迁往大队的秋季草场。
然而陈阵他们包的六辆重载牛车还没有启动,陈阵没想到,养狼半年了,一次次大风大浪都侥幸闯了过来,最后竟然会卡在小狼宁可被勒死,也不肯搬家上。
倔强的小狼被牛车拖了四五里,它后脖子的毛已被橡皮圈磨掉了一半,肉皮渗出了血,四个爪子上厚韧的爪掌,也被车道上坚硬的沙地磨出了血肉。但它仍是顽强地站在沙地上,摆出一副战斗到死的架势。
小狼不是不会跟着牛车跑和走,也不是学不会小狗的跟车步伐,它只是宁可忍受与死亡绞索搏斗的疼痛,即使被勒破喉咙,也不肯像狗那样被牵着走。
拒绝服从、拒绝被牵,是作为一条真正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绝对准则,即便是这条从未受过狼群教导的小狼也是如此。
小狼这次受伤后,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虽然咽喉内部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它进食吞咽却变得非常困难,并且经常伴有咳嗽。被夹断的狼牙也有一颗变黑松动了。
毕利格老人告诉陈阵,小狼已经没救了,趁小狼还有一股狼劲在,让陈阵赶紧把它打死,让它像野狼一样战死,成全它的灵魂。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然而,小狼的状态越来越糟糕。陈阵和杨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顿比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
一天早上,小狼的嘴巴、喉咙都肿得像巨大的肿瘤,表皮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
小狼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强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滴着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然而却喘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
不一会儿,它支持不住了,又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身,把铁钎藏在身后,急忙转到小狼的后面,高举铁钎,用足全身的力气,朝小狼的后脑砸了下去。
小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后一刻……
小狼死了,陈阵和杨克控制着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出了狼皮筒,把小狼的肉身用马驮到了他们临时选定的天葬地。
小狼终于回归了狼群,也回归了草原战士的行列。
草原蒙古的天葬是由狼群来施行的。在额仑草原,千百年来,牧民过世,家人会把死者的内外衣服全部脱掉,再用毡子把尸体卷起来,捆紧;然后将死者停放在牛车上,再在牛车车辕头上横绑一根长木。
到凌晨虎时,由本家族两个男性长辈各持长横木一端,骑上马将车驾到天葬场,之后加鞭让马快跑,死者在哪被颠下牛车,那里便是死者魂归腾格里之地。
四年后的一个白毛风肆虐的凌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壮年人骑着马驾着一辆牛车向边防公路跑去,牛车上载着毕利格老人的遗体。大队的三个天葬场已有两处弃之不用了,如今的牧民死后已改为汉式的土葬了。
但毕利格老人坚持要到可能还有狼的地方去,他将是额仑草原最后一个由草原天葬而魂归腾格里的蒙古族老人。
此后,草原狼群再没有回到过额仑草原。
不久,陈阵、杨克先后被抽调到了连部,他们又回到了汉人的生活圈里,过着汉式的定居生活,只是他们在情感上却永远也不能真正地返回汉式生活了。
在北京知青赴草原插队30周年的夏季,陈阵和杨克驾着一辆蓝色吉普车离开了京城,驶向额仑草原。
一进入内蒙古地界,天空依然湛蓝。然而,只有在草原长期生活过的人知道,腾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腾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没有一丝云。草原的腾格里几乎变成了沙地的腾格里,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一群马、一群牛。
狼没了,草原也就没了魂。
《狼图腾》的故事到此就讲完了,故事中的狼以一种颠覆传统的全新形象冲击着我们的视野:它强悍、智慧,可以为了自由与尊严以命相搏。
同时,故事也生动地揭示了草原万物生态的内在联系,尤其是狼对整个草原和生态环境的巨大贡献。
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都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狼图腾是捍卫草原大命的图腾,而天下从来都是大命管小命、天命管人命。天地如没命了,那么人的小命还能活吗?
书中狼性与人性的碰撞启示我们,只有坚持让自己有尊严、让世界尊敬的民族性格,才能走上一条可以持续长久的民族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