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那是一种被禁止的浪漫。我清楚地看见那飘在空气里的爱和欲念,布满整个房间,随着颜料和画布的气味蔓延,却同时又被一种莫名的忧愁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就像那阳光下的灰尘,在暖暖的光晕里,清晰又朦胧。
120分钟里,整部影片在慢慢燃烧。那火没有瞬间肆虐的势头,而是在暗处悠悠地,自顾自地酝酿。
导演瑟琳·席安玛就在这背后,缓缓地添柴,静静地看着这个故事燃烧。她不让一点火星子悄悄溜走,而是把每一帧画面都做得精美至极,让你想用最华丽的画框将它们装裱,却又恐打扰了它们静谧和谐的美。
它让我想起《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想起那生生刺破耳垂的钉。
透过屏幕,看着那些勇敢、独立的女子,沉浸在音乐和诗歌之中,你能听见火焰背后的干柴毕毕剥剥的声音。
洛伊斯:“你在观察画中人的时候,我又在观察谁。”
燃烧女子 的肖像/ 燃烧 女子的肖像。
P.S.下面对于影片名字的解读,仅仅是我针对中文翻译的思考。这种解读对于法语片名或许不能成立。如果有学习法语的朋友发现了我的错误,真诚希望你能替我指出。
影片的这个中文名字有两种读法。观影前,我也一度因此无法准确记住它。可是后来仔细想想,这背后或许自有一番深意。
一种是“燃烧女子 的肖像”。在这种读法中,“燃烧”作为一个形容词,描述着画中女子的状态,意指这位被刻画的对象在那个特定的定格瞬间是燃烧着的。
而另一种则是“燃烧 女子的肖像”。这样的读法把“燃烧”视为一种动作。它所表现的是将女子的肖像这件作品用火烧掉的行为。
这两种读法又蕴含着三种不同的意义。
影片开头,画家玛丽在画室中指导学生们创作,充当学生的模特。这时她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学生搬出了她尘封许久的一幅画——《燃烧女子的肖像》。正是这幅画带着玛丽,也带着观众们走进她的回忆之中,走向她难以割舍的过去和爱恋。
这也是影片名字的第一层指向,直指玛丽为在篝火晚会上的恋人洛伊斯创作的这幅肖像画。所谓“燃烧女子”,指的便是洛伊斯。她在篝火晚会上因为看着对面夜色中的玛丽出神,而无意中让火烧着了自己的裙边。
玛丽受洛伊斯的母亲所托,给即将大婚的洛伊斯绘制肖像。洛伊斯却用行动抵抗着父母之命。她拒绝给画家当模特,这给玛丽的创作带来了许多困难。当玛丽终于靠着自己偷偷的观察,完成了这幅画作,并得意地给洛伊斯看的时候,洛伊斯却没好气地批评了玛丽。
她说:“可它并不鲜活,我感受不到生命力的存在。”
这背后藏着“燃烧女子”的第二层含义,那便是洛伊斯胸中的火焰和对抗这个世界的一股力量。虽然无论是在米兰迎娶洛伊斯的男子,还是各色画家,亦或是母亲,皆想把洛伊斯定格在一幅画中,用一个画框禁锢她的自由,用层层颜料尘封她意欲挣脱的躁动的心。但她依然无法安静。
此刻的她看似被定格,心中却暗流涌动,焕发着无限的生命力。有一种狂热的力量在她的心底蓬勃发展。也许有一天,这种力量的火焰就能蔓延开来,不再受躯壳的束缚,进而燃烧画框,乃至燃烧整个肖像。
所谓燃烧肖像,实则是打破当时社会对于女子的刻板印象和规则束缚。这便是片名背后的第三层意义,吟唱着瑟琳·席安玛的美好愿望。
我曾在聊《花样年华》的时候谈起过王家卫使用的门框构图,和那些女子身上穿着的紧身旗袍的含义。它们就像种种社会教条和道德约束,把人们限制在特定的空间内。在这里,画框,还有女人复杂的着装之下勒得她们喘不过气来的束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燃烧肖像,便是渴望突破这有限的空间。
作画不似摄影,它不可能精准地抓住模特在一瞬间的一颦一笑。最终呈现在画面上的,实则是画师在一段时间里所有观察的浓缩。在那样一个画师多数为男性的年代,油画中的女子便成了女性形象在男性眼中的定格。
这也是洛伊斯对玛丽的第一幅作品不满的最大原因。
此刻的玛丽与洛伊斯还未确定彼此的心意。她同曾经众多的画师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只是把洛伊斯视作一尊雕像,视作一个平面化的物件来描绘。她就像那位求娶洛伊斯的男性在这桩婚姻里完全忽视洛伊斯的感受一样,自说自话地创作。而洛伊斯渴望的是情感的流动,是平起平坐,是和画家或是和未来的伴侣分享一个动态的时刻,而不是任人摆布和选择。
正如她质问玛丽的那样:“你在观察画中人的时候,我又在观察谁?”
洛伊斯:“自由就意味着孤独吗?”
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之《夏》
维瓦尔第创作的这首《夏》在影片中两次出现。它也是我在《四季》套曲中最喜欢的一首。在小提琴快节奏的演绎中,我感受到夏天的闷热、躁动,还有阵阵不安。就像玛丽和洛伊斯之间深深的羁绊,热情又克制。
维瓦尔第为了帮助听众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情感,曾在这套曲子的总谱扉页上题写下十四行诗,用文字进一步描绘了乐曲所展现的画面。这首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夏日炎炎,
畜群困倦,
松林似火烧。
斑鸠和金丝雀在声声歌唱。
清新的微风迎面吹来,
转瞬间阵阵北风劲吹。
牧人惊恐,
为自天而降的厄运哭泣。
困倦的病体辗转难眠,
更惧怕那电闪和雷鸣,
畜群也为苍蝇所困扰。
啊!他的恐惧才刚开始:
倾盆而降的冰雹,
毁坏了他的庄稼。
(资料来源于百度)
那是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劲吹冷风和酷暑炎热之间的对峙。
而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这冷是牢笼、是画框、是荒岛别墅,是波涛汹涌。这热是挣扎的冲动,是辽阔大海、是迎风飞奔,是疾跑着拥抱浪潮。
那是理性与感情的权衡,是伦理与爱情的较量,是教条约束与自由意志的角逐。
影片中《夏》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密闭又私人的空间里——玛丽的房间。
这个空间里只有玛丽和洛伊斯两人,她们紧靠着挤坐在狭窄的琴凳上。玛丽一边回忆着、在琴键上敲击着《夏》的旋律,一边给洛伊斯讲述着音乐背后的故事、描绘着维瓦尔第脑海里的画面。在断断续续的琴声中,玛丽暗暗倾诉着自己的不安和恐惧,以及对一切外界束缚的不满。
此刻的玛丽或许已对洛伊斯动情,对此我无法准确判断。但我知道她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她们的身体靠得那样近,却依旧相距甚远。
尊卑有别也好,掩饰深情也罢,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是玛丽冥冥之中的慌张。也是她自己将千百双眼睛引入这个只有她们二人所在的空间,因为她时刻牢记着世俗锋利的目光,并在这种注视下谨慎前行。
而曲子的第二次出现,则是在开阔的剧院里,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是影片的最后,洛伊斯已然成婚,有了孩子。这一次,摆在她面前的,不再是支离破碎的单音,而是完整的、宏大的乐曲,仿佛凝聚了她所思念的恋人的所有力量。这一回,不再有人替她讲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回忆,和所有的不甘。
洛伊斯在这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流着泪,而玛丽坐在剧院的那头望着远处的她。两人之间隔着宽广的剧院,隔着千百观众,隔着一个社会和整个世界。这种种皆是现实的距离,是她们无法厮守的原因,是她们一直以来渴望燃烧的画框。
这一刻,她们虽相隔甚远,却在另一个高处紧挨着取暖,一同傲视着所有障碍,用胸中难以熄灭的热情和那短短两周的记忆,对抗着整个世界。
玛丽:“那只是昙花一现,一味追求生命力的画像会因时间流逝而失去真实的本质。”
洛伊斯:“并不是世间一切都那么短暂,譬如一往情深,发自肺腑。”
玛丽和洛伊斯
玛丽是这段禁忌关系中的男性形象。她身为一个画家,做着当时社会以男性为主流群体的工作。她到过米兰,行动不受限制,曾体会过恋爱的滋味,看似是自由的。但实际上,在与洛伊斯相恋之前,她一直是困顿的,处于无形的牢笼之中。
她理性,压抑,自尊心强,十分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才会在洛伊斯的“挑衅”下亲手毁掉自己的画作。对于当时社会针对女性的一切不公平,她并非不愤怒。只是相比于洛伊斯,这种愤怒是安静的,是掩饰的,是悄悄进行的。所以当大众阻碍女画家描绘男性裸体,创造伟大作品时,她只能私下里偷偷地画。
当然,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了她无法像洛伊斯那么任性而露骨地反抗。对于她这样一位要靠绘画谋生的女性画家来说,适时掩饰自己的锋芒才能让她在这个行业里夹缝丛生。
她和洛伊斯的关系不由得让我想起《断背山》中疲于生计的恩尼斯和真情至上的杰克。人到中年,恩尼斯对着已经富足起来的杰克大喊:“你忘记贫穷的滋味了。”
断背山的风景没变,可是物质条件的差异使他们终于不同。
玛丽是从大海上岸,走进房子;而洛伊斯则是离开房子,奔向大海。
洛伊斯表面上被母亲监视着,被命运牵制着,被禁锢,被控制,似乎困于牢笼之中。但她着实是困兽犹斗,充满了野心和不被驯服的力量。
她内在奔放,渴望自由、敢于斗争,比身在牢笼外的玛丽更有热情,更有勇气。
洛伊斯是不会对着傲慢的画家低头的。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是之前的各色画家还是玛丽,只要是把她当作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弱者,待宰的羔羊,待嫁的女子,或是一个和石膏无异的没有灵魂的死物,任你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她在你这个高傲的蠢物面前露出半点笑容,这便是洛伊斯的姿态。
玛丽给洛伊斯解读《夏》时,先是隔着钢琴上的罩布,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琴键。是洛伊斯走到钢琴边,替她掀开了遮盖在钢琴上的布,使她真正触碰到键盘。
在女仆瞒着女主人去堕胎时,玛丽的态度是选择低头不看,也正是洛伊斯教她正视,甚至在后来鼓励她把这个动人的场景用画笔记录下来。女性渴望选择堕胎的权利,渴望能够掌握自行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无需顾忌他人的意见,这同时象征着对平权和更高社会地位的追求。
也许正是在这些地方,瑟琳·席安玛用一种无声的柔情和坚毅告诉我们,在未来她们短暂的恋爱关系中,玛丽会在洛伊斯的影响下,得以成长,放下她这些年来的顾虑,吸取洛伊斯身上的坦荡和勇敢,最后得以向这个世界传达自己的声音。
注定无法厮守的恋人即将面临分别,两人倚在床上,互相倾诉着各自的心情。洛伊斯希望玛丽画下此时的她,以便自己日后怀念。
玛丽把这幅画作留在了书的第28页。
于是“28”这个页码,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为了看见自己,玛丽在洛伊斯身上放了一面镜子。这是一面放在私处的镜子,却并没有使整个画面富有情色的意味。相反,它让我觉得一切是那么光明、坦荡,甚至蕴含着一种希望。
对于一直以来谨言慎行、顾虑良多的玛丽来说,这是一种解放。
摆在私处的镜子照亮了她的脸,象征着她第一次勇敢地正视自己的秘密,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再遮遮掩掩。此刻的她,虽即将离洛伊斯而去,却已完成了她的成长。所以在此之后,当画廊里的老者问起,她能够勇敢地承认那幅关于俄耳甫斯的画作,实际是出于自己之手。
洛伊斯:“回头吧。”
女佣、玛丽、洛伊斯围坐在桌边,共读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的希腊神话。看似遥远的神话故事,也清楚地预示了两人最后的结局。
在神话故事中,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俄耳甫斯前往地狱拯救被蛇咬死的妻子。冥王警示他在离开冥府的时候万万不能回头。俄耳甫斯答应了,却还是在那一刻,抑制不住想念,回望了妻子。
这样的故事仿佛宿命、如同诅咒。冥王的要求看似简单,就像影片中三位女性的讨论一样,俄耳甫斯只要忍住即可,到了阳界自可和妻子厮守,又为何偏偏回了头。
其实,倘若真那么容易做到,冥王也不会如此考验了。
对于俄耳甫斯的回头,我倾向于玛丽和女佣的解释,也许只是因为欧律狄克呼唤了他,就这么简单。正如离别时,玛丽匆匆拥抱了洛伊斯便冲下了楼梯,她以为自己能快速逃离这个地方。可洛伊斯偏生追了出来,叫住了玛丽。
“回头吧。”
在这声呼唤里,玛丽不假思索地转过头来。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回头,没有片刻迟疑,才使得两人在日后的生活里,虽分隔两地,还坚持着自我,一刻不停地抗争着。
玛丽两次看见洛伊斯身着婚纱,站在走廊尽头。这是她的噩梦,是她内心深处放不下的恐惧。她清楚地知道洛伊斯终究难逃命运,而她却要用自己的画作,亲手将洛伊斯送进别人的怀抱。
在玛丽的幻觉中,洛伊斯永远身处黑暗。正如洛伊斯说的那样,玛丽认为她逆来顺受,不敢反抗。直到最后一刻,洛伊斯真实地穿着婚纱站在楼梯上叫住玛丽时,身上才被明媚的阳光照亮。
那是从房子外面,透过门缝照进来的阳光。它源自玛丽的那个回头。
倘若玛丽不曾回头,她和我们,都永远无法看见那个被光照亮的,“燃烧”的女子。这束光告诉玛丽,洛伊斯即便嫁去了米兰,也不会停止反抗。而玛丽的回头,也意味着,不论未来何去何从,她都会聆听内心的声音。
她们的告别简单、短暂,没有太多的言语,或是声泪俱下。
一切都在那个回眸中。
就像画廊里那位老先生的评价一样。
也许古往今来,太多人都刻意放大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的哀恸和悲伤。
而与他们自己而言,只是在告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