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的莱奥尼亚
1
我的新工作是莱奥尼亚的一名清洁工,我也是莱奥尼亚的新住户。在莱奥尼亚里,清洁工是最神圣的职业。我们都穿着绿色的环卫服,我们永远代表着生机代表着神圣。
莱奥尼亚永远都是最新最时尚的城市,人们走在一尘不染的街道上,能嗅着最清新的空气,能穿着最新式的服装,能听着最潮流的音乐。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我们。
我们清洁工信奉着一个神秘的宗教,它甚至没有名字。宗教只流传在我们清洁工的口中,我从未见过它的教堂。宗教唯一教导我们的,那便是以任何形式打造莱奥尼亚的每天的“崭新”。
我们只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工作,因为仅仅白天的时间,莱奥尼亚就已经“不新”了。白天蛰伏的我们便在夜晚里蠕动,赶在第二天的白天到来前打造一个全新的莱奥尼亚。
我们最开心的便是见到每天清晨重焕生机的莱奥尼亚。
“啊,我们的莱奥尼亚永远都是最新最时尚的城市!”
我们最乐于听到莱奥尼亚的市民们如是说。
2
可是很多莱奥尼亚的市民甚至不知道我们清洁工的存在。
我想问他们:难道你们的垃圾会不翼而飞?
不过我们的宗教教导我们:我们的教义只是打造莱奥尼亚的“新”。
在白天的时间,我们也不是无所事事。我们被宗教分配到各自的区域,看管当地的垃圾桶。
这并不无聊。我白天喜欢坐在人家店铺外的阶梯上,懒洋洋地晒着莱奥尼亚每日都新样的阳光——每天都有不同的感觉。当然我是在工作,在我的视野范围里就有一个绿色的大垃圾桶。
我已经很清楚这块区域的市民们都有固定的时间下来扔垃圾。
比如早上行人来往匆匆的时候,会有妙龄的女郎气派地倒出不用的化妆品,撞击垃圾桶发出咚咚的声音。比如下午孩子们放学,孩子们会把考差的试卷叠成纸飞机,比赛谁能飞进垃圾桶。比如晚饭过后,会有臃肿的妇女慢吞吞地丢下三餐的剩饭剩菜。
一个大垃圾桶每天都装不下,于是一袋袋垃圾袋每天都簇拥着垃圾桶。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市民家里的灯光都熄灭了,莱奥尼亚被无声的黑暗吞噬时,会有一辆垃圾车无声地开来。我便将那一桶垃圾倒入垃圾车中,将一袋袋散落的垃圾袋丢进垃圾车的肚子里。我坐上了副驾驶,我的搭档便载着我和垃圾一起离开莱奥尼亚。
3
我的搭档经常对我说:“莱奥尼亚在逐年扩大,前几年我离开莱奥尼亚只需要半个钟,现在需要一个钟了。”
我总回答说:“那当然啊,我们的莱奥尼亚是最新最时尚的城市,每年都有许许多多新潮时尚的人们来定居。”
对此他总是摇头不语。
唉,我的搭档总是一副忧愁的模样,我很不理解。难道是他觉得当莱奥尼亚的清洁工很无趣吗?难道是他觉得莱奥尼亚不够新不够时尚吗?
离开莱奥尼亚花了我们一个钟的时间,之后我们抵达了我们的宗教圣地。
许许多多的清洁工此时就像我一样,虔诚地望向那座高高的堡垒。
那是我们的教皇用神力搭起的垃圾堡垒。它坚不可摧,它雄踞于此,它远远地从四面守护着莱奥尼亚。
很多清洁工都兴奋地说:“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再造第二层的堡垒了。”
我想:这是多么的令人憧憬啊。
唉,可是我的搭档满面愁容,他自言自语:“我们把自己囚禁在了莱奥尼亚。”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质问他:“难道你不愿意待在莱奥尼亚?莱奥尼亚可是最新最时尚的城市啊!”
他不看向我,而是抬头看着高高屹立的垃圾堡垒,说:“那只是白天的莱奥尼亚。”
我们都不理睬他,趁着天还没有亮,我们坐着空肚子的垃圾车驶回了莱奥尼亚。
4
我们每天这样,我也不知道时日过去了多久。我只能以每年莱奥尼亚扩张后离开莱奥尼亚所需的车程时间来计算,那天晚上我们离开莱奥尼亚,大约花了两个小时。
不过我们一出莱奥尼亚,就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垃圾堡垒了。
这天夜晚我也很激动,因为教皇发话了:只需要今天一天的垃圾,就可以搭建起第二层铜墙铁壁。它将永远作为最忠诚的骑士守护着我们的莱奥尼亚。
我们一出莱奥尼亚的城墙,我们的宗教圣地就已经近在咫尺了。
教皇一袭黑衣,凛然出现在了垃圾堡垒的最顶端。他的底下,我们跪成一排排,搭起一道绿色的长城。
我们都无声地向他祝福。
满车满车的垃圾都在他的神力下飞舞,他的黑衣猎猎作响,他的低吟震撼心灵。
我能感受到暖流在我心间流淌而过。我闭上了眼睛感受。
突然我听到一声巨响。
我听到四周的同事们都惊叫了起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
我听见无数垃圾在空中碰撞发出悲鸣,我看见教皇从天跌落而失声嚎叫,我看见垃圾化作一道汹涌浪潮向我扑来。
一瞬间我被淹没在了垃圾的汪洋里,我不能呼吸。我拼命地往上蹿,身体却被不断涌来的垃圾推着向前。终于我伸出了头来,口中已不知何时衔着几片发臭的菜叶,手中抓着不知什么品牌的化妆品。
我喊不出声来,无数的垃圾将我推着,我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下沉力量。幸好我看见了一个废弃的大轮胎,它稳稳当当地在垃圾汪洋的表面浮动。我抓住了它,使出浑身力气钻进了轮胎里面去。我感到一丝放松了,可是我和大轮胎还是被无数的垃圾推着移动。
忽然我看见了我的搭档,他却舒服而惬意地躺在一张破沙发上。
我朝他大喊:“喂!你还好吗?”
他居然笑嘻嘻地说:“好极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恼怒,可是我无暇顾及他了。我一回头,猛地看见莱奥尼亚的高大城墙。
我对他说:“我们爬上去吧,在莱奥尼亚的城内就安全了。”
他突然大笑起来,指着莱奥尼亚的城墙,道:“你看着吧!”
我看见第一波的垃圾浪潮撞击在莱奥尼亚的城墙上。
城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哀鸣。但是它成功地撑住了。
紧跟着第二波的垃圾浪潮叠加在第一波的垃圾上,再是第三波,第四波,不断叠加起来的垃圾越叠越高。不仅仅是我的这一面,而从莱奥尼亚的四面八方,垃圾浪潮都汹涌地拍打来。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垃圾浪潮骇然地扑倒了莱奥尼亚的城墙。
莱奥尼亚的城墙也变作了垃圾浪潮大军中的一员,它倒塌时没有声响,转瞬被吞没。
我的搭档大笑起来:“这就是莱奥尼亚结束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哈哈,连一声呜咽也没有!”
莱奥尼亚的夜晚从没有如此喧腾过,我们的清洁工作从来都是无声的,以至于很多市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可是今晚他们和莱奥尼亚都不复存在了。
我朝我的搭档大喊:“我们的莱奥尼亚已经毁了。我们只好去别的城市了!”
我的搭档还是笑着:“世界上的城市,一个个难道不像我们的莱奥尼亚?整个世界早已被垃圾侵占,世界上又还有几个城市在苟延残喘?”
我无言站立,唯有发出一声呜咽。
5
不知过了多久,垃圾浪潮平息了,我不再移动。
我挣开了轮胎,四顾一望,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垃圾堆积。
我确信我就在曾经莱奥尼亚的城内,可我已经寻觅不到任何莱奥尼亚曾经存在的痕迹。
我想:或许莱奥尼亚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堆垃圾。
我茫然地走在垃圾上。我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四周很安静,东方悄然吐出了鱼肚白。
忽然我听见东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我看见东方驶来黑压压的许多辆压路车。
我惊讶地认出我的搭档正在招呼着压路车的驶来。
我跑向他,指着缓缓驶来压路车大队,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严肃地说:“宗教任务。”
我说:“大家都失踪了,哪里还有宗教?”
他说:“不,他们都在那里。”他指向汹汹而来的压路车。
果然,我看见驾驶座上都是身着绿色服装的清洁工们。
他说:“莱奥尼亚每天越是新,实际上它的内部就越是旧。只有等到这一天,莱奥尼亚已经旧的不能承受新了,它就应该被毁灭,被一个全新的莱奥尼亚取代。我们宗教的任务就是打造莱奥尼亚的‘新’,永远的‘新’,莱奥尼亚永远都是最新最时尚的城市。”
他继续说:“很快,就会有一座全新的莱奥尼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