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查理·高登的花束

我看书一向是会被书名吸引的，倒也不是觉得《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这本书的书名有多好听，只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内心仿佛产生了某种触动，让我想要一探究竟。在翻开之前，我以为会是一本富有人文气息的纯文学类书籍，然而看了简介才知道原来是一本长篇科幻小说。科幻类的作品接触得少，之前只看完了《三体》第一部和《你一生的故事》。《你一生的故事》的作者特德·姜是华裔，刘慈欣毫无疑问是国内作家，所以说起来，《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竟是我阅读的第一本西方作家写的书。

本书讲述的是弱智青年查理·高登在经过科学实验后智力得到提升的故事，其实看开头我就有预感，查理智力的提升必不会长久，就像命运从不会一直眷顾某个人一样。世间有很多种悲剧，其中一种便是得到后又失去。查理就经历了这样一种悲剧：在科学家和医生主持的实验手术中，他的大脑得到了改造，于是在短短几个月内从弱智变成了正常人继而又发展成了天才。但这项实验毕竟是不够成熟的，有很多技术性难题并未得到解决，许多潜在问题也没来得及被发现被思考……此外，作为第一个成功试验品的老鼠阿尔吉侬在查理面前提前上演了他的结局——它从一只普通的老鼠变成智商超高的老鼠，最后却难逃精神崩溃走向死亡的宿命。查理是人类，境况也未比老鼠好多少，阿尔吉侬迎来的是死亡，等待查理的是智力倒退到从前。他又成了那个痴傻的青年，连字都写不对，更无法理解常人话语里、表情中的弦外之音。

曾经体验过巅峰时刻，猛然跌落便是极大的痛苦，虽说查理变回痴傻状态后并不会记得自己聪明时发生过的一切，但在旁观者看来这无疑是巨大的悲哀。人们常说傻人有傻福，殊不知傻人自有傻人的烦恼。曾经的查理亦渴望了解正常人的世界，渴望融入集体，渴望受到尊重，渴望被无差别对待……然而，即便是变聪明了以后，他依然无法享受所谓“正常人”带来的快乐。因为，天才和白痴正是两个极端，而人们只能接纳位于中间大部分的存在。如果你无功无过，既不太傻也不太聪明，那么你就是正常的，可你若是天才，实质上便与蠢材无异。查理的愿望很简单，只是从痴傻到聪慧之间的过渡实在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时间去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小说中有个场景令我印象深刻，就是当查理的智力刚恢复到正常人水平时，向曾经给他上过课的老师爱丽丝表白，但被她拒绝了，理由是爱丽丝认为查理的智力水平在不断提高，有一天会提升至一个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到那时，爱丽丝与查理就将迎来又一个新的不对等局面了。不得不说爱丽丝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她没有在汹涌爱意面前丧失理智，而是保持了理性的思考。事实证明，爱丽丝的担忧是正确的。查理一直在变聪明，记忆力、理解力、分析力等呈指数攀升，他开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开始深入思考，积极探索。从前写日记通篇是错别字、语病、标点乱用，而今艰深晦涩的论文信手拈来，文学历史哲学数学物理医学等领域统统涉猎，他通晓多国语言，举手投足间尽显天才专属的孤独。高处不胜寒，是成功者最失败又最无能为力的体验。

查理开始进入了一种“独孤求败”的境界，犹如置身于一片冰原，没有阳光，没有花草，有的只是周遭望不到尽头的冰雪。说热闹，那是玩笑；说冷清，可孤独又在喧嚣。当他是个弱智时，无法拔高自己；当他变成天才时，同样无法拔高别人。更可怕的事情是，查理发现身为弱智的自己都能拥有起码的几个朋友，而身为天才却连一个知心人也不配拥有。爱丽丝深知自己赶不上查理的步伐，可在诱人的爱情果实面前，谁能真的止步不前？于是她最终还是接受，虽然那注定是个一眼望得到头的悲剧。

如果查理的双商能一直保持在天才的水平倒也还好，毕竟孤独与失去相比，还是前者更容易习惯。可是查理，意识到自己只是二号试验品的查理，在变得越来越聪明的过程中也越来越能够认清，自己与阿尔吉侬并无差别。他不是被科学慎重对待的幸运儿，他只是怀着满腔热血和希冀想要获得尊严的冲锋者。冲锋者就要承担风险——那名为科学的存在，并不总是带着温度的。随着潜在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随着阿尔吉侬的死去，查理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会从顶端坠落，回到起点，不再记得半年内发生的一切，仿佛从未窥见天光，于是甘于重返黑暗。只是总不忘在阿尔吉侬的坟前献上一束花，为祭奠那曾短暂出现过的清醒以及在清醒期间奉献的力所能及的一切。大家都会记得查理·高登的，只有他自己不记得。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也献给查理·高登。当他再次见到爱丽丝并再度将她仅仅当作是自己的老师时，我知道，真正的查理·高登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只短暂出现了半年，随即又被命运的裙摆遮住，从此不再发声。或许对于科学界而言，这只是一次实验的失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失败，没有哪次会成为真正的刻骨铭心，但对于查理·高登和爱着他的爱丽丝而言，一生只绽放一次的花朵已经凋谢了，再度盛开的是另外一朵灵魂。

这真是一场静默到令人窒息的葬礼啊，没有场所，没有宾客，没有哭声，没有哀歌，有的只是阿尔吉侬坟前的花束，由查理·高登亲手奉上，谨以此纪念那个心中有渴望，眼底有光芒的，试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