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钊一家子围着桌子掷骰子,这原本只是老郑发牢骚的一句话:“都不敢去开这个口,那就掷骰子呗!谁掷的点数低,谁去!”
郑钊刚想说“爸,别闹了”,就听到他妈说:“行啊!”
郑钊愣了一秒,赌气似的:“那就掷。我先来。”
结果他掷了个一点,爸妈一口水喷出来,笑死了。这还是这家人在知道江露得了乳腺癌以来,第一次捧腹大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比谁的脸色更阴沉。
妈说:“去吧,早说清楚了早好,女人切了乳房,那就是半个女人啦!我跟你爸能接受,你自己能接受吗?一辈子那么长……”
爸说:“她查出乳腺癌这么多天了,还捂着不跟我们家说。这是打算一直瞒下去,年底依计划结婚吗?要不是这事儿,她闺蜜透露给她男朋友,那人又悄悄告诉了你,咱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因为人家有病就分手,委实不妥。所以这也算个极好的理由——是她自己不厚道在先的。
话虽如此,谁也不敢去开这个口,甚至都没敢主动去问这件事。话一说破,就该表态了。是同舟共济跟对方一起照顾病人,承诺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家儿媳,婚礼如期举行?还是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脸红脖子粗地把那最难堪心狠的话说出来?
郑家条件不如江家,能追到江露他是高攀了。可江家从来没有因为比郑家条件好,就高人一等。江露对郑钊更是死心塌地,两家一直处得很好。所以在得知江露得了乳腺癌、十有八九要切除乳房的时候,郑家人是崩溃的——破葫芦瓢坏了也就弃了,完美无瑕的宝玉碎了,可是真可惜啊!
没人敢去说,于是一直憋着、猜着、等着。等憋够了半个月,几颗心被煎得外焦里嫩直至两面焦黑,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之后,郑钊被爸妈和他自己的内心驱使着,去斩断他的爱情。
2
这半个月,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联系。
江露因为病情而精神涣散、世界昏沉、陷入了可怕的自闭。她庆幸男友没来打扰她,却没深想他为什么忽然缺席。
郑钊则因为女友刻意隐瞒病情而气闷、哀痛,同时陷入了该如何处置这份感情的旋涡中。既怪女友不坦诚,又怕她忽然坦诚。
他想,能不能假装不知道她生了病,以别的借口提分手?
郑钊给江露打电话,说最近工作忙,没顾上她。现在案子赶完了,空下来,下了班想去接她去新开的一家饭店吃饭,顺便说个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样:“不如你下了班直接去新房吧!我想去新房看看。”
新房是前阵刚装修完的,江家出的全款,郑家负责装修。
郑钊心中五味杂陈。
眼下他最不想去的就是新房那儿,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砸了十几万装修款,打造出这个承载着两个人的未来的爱巢,却因为一场沉重的变故,成了一个他无法再触碰的魔窟。他们,一个想赶快脱身,一个却顽固地憧憬着。
既然如此,那就在新房了结吧!
他喉咙有些发紧,哽咽道:“好。”
3
半个月不见,江露憔悴了几分,但还没到形如枯槁的地步。彼此间藏着秘密,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不像平时那么自然。就连周身的空气都显得沉闷阻滞——或许是因为新房中弥漫着一些有害气体,造成体感上的不适。
江露在新房里转来转去,卧室、阳台、卫生间、边边角角认真地检查、欣赏。眼神一寸一寸地移动,满意、挑剔、不舍。那无比珍视的样子折射进郑钊的眼中,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疼了他的眼膜。
他鼻子发酸,几欲冲口而出的狠话又一次被压回腹腔。
他说不出。
“我本来想买个欧式大吊灯,后来朋友说容易积灰,特难清理,就拉倒啦!”
“你经常在家加班,我在网上给你定了个人体工学的高级电脑椅。按照你的身高体重做的。贵是贵点儿,但一分钱一分货嘛!以后你办公也舒服。”
“妈说我们都懒,不爱打扫卫生,问我们以后要不要请阿姨。实在不行,她一周来帮我们打扫一次。”
“郑钊,这段时间咱们都忙。你要注意身体啊!我最近可能要出差,有很多准备工作,就不去你家了。待会儿咱们去商场,我给叔叔阿姨买点海鲜,你带回去吧!”
郑钊苦闷地点头。他后悔先前沉默不语,他应该抢在她前头把话说开,而不是等她说什么欧式大吊灯,高端电脑椅,海鲜!他恨自己妇人之仁!
不出意料,海鲜让郑钊招了骂。爸妈怪他办事不利,明明是去谈分手的,怎么没分成,还让人家买了东西,又承了他们家一份情?
郑钊说再等一等吧,他是真没想好怎么说。江露这人实在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可怜吗?善良吗?还是有城府?她到那一刻还跟他提电脑椅、海鲜,就算是她的攻心伎俩,那她也成功了。
她让他的心瘫软成泥,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郑钊知道,出差只是个幌子,要么就是她四处寻医问药,要么就是在考虑要不要做手术,要不要跟他坦白。
他们都在挣扎犹豫,斟酌抉择。
3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来得及说分手,厄运的大手忽然一把攫住了他,狠狠掐上了他的脖子——他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
那天,江家人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江露人还没到病房就已经哭嚎开了。她刚从省医院回来,原本打算等两天拿到最后的复查结果,告诉他一件事的。
郑钊一觉醒来,手在左腿处落了空,有整整五分钟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目光涣散,意识模糊,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混沌空白的状态。
完了。他想,胸口拥堵着一团烫气,抑或是血,咽不下,吐不出,他几欲呕吐。浊泪顷刻涌出,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两家大人也在病房外恸哭。
江露一把攫住了情绪崩溃、两只手胡乱捶打的郑钊。她靠近他,用上半身的力量压制他:“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应该庆幸,老天让你活了下来……”
是一场严重的醉驾事故。醉汉疯了一般撞倒了街边好几个人,其中两人死亡,多人重伤。郑钊是其中之一。
“咱们……”郑钊怔怔地重复着江露那句话里的“咱们”。
她说的是——“咱们应该庆幸”,而不是“你”。
“嗯!”江露将攥住郑钊的手捏得更紧些,重重地点头:“咱们一起努力,没什么扛不过去的。腿没了,咱们还可以用义肢。勤做复健,跟一般人没两样。以前咱们不是看了一档节目么?那个女孩子双腿都是义肢,人家还能跳舞,能滑雪,对不?”江露就这么倚着床,欠着身,跟郑钊面贴着面,眼对着眼,不断地说着。滚烫的眼泪雨点般砸在郑钊的脸上,跟他的混为一体。
那鼓励的话语明明就在耳边,不一会儿却又好似很悠远,远到什么也听不见了,泪水淹没了郑钊的脸庞,他于无声中回忆起那天在新居的情景。
那天,他按捺不住满心的急躁,却又在与她的视线相撞时,败下阵来。他妇人之仁地听她说些煽情的废话,一边怪她话多,一边骂自己软蛋,连那么一句分手的话都说不出。
如今,泪水淹没了整张脸,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清,他反而心亮目明,记起她那时候的全部表情——她眼中掩不住的酸涩和苦闷,她欲言又止,神色哀伤,顾左右而言他,笑得用力又刻意。临别时,眼眸中分明泪光闪烁……
4
走廊里传来郑母的声音:“亲家,你们能来,我们实在是……太感激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种话干嘛?我们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你们就算不告诉我们,也要告诉露露嘛!露露这孩子最近忙疯了,不是出差就是加班的。她要是少点工作,两个人在一块儿,也许这祸事就能免了……”
郑家爱子,江家也爱。郑家不想郑钊找个不完整的女人,江家自然也不甘心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嫁一个身体有缺陷的男人。只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就像郑钊的爸妈也了解郑钊一样。
——铁了心要在一起的你劝不走,心不甘情不愿的你想留也留不住。
江家没提退婚的事,倒是郑家心里慌,害怕江家反悔。郑母问郑钊后来跟江露提过分手没有,郑钊说没再提,她心口一块儿大石头落了地。
“幸亏!”她说。
区区两个字,什么意思都含在里头了,无需解释,心领神会。眼下局面翻转,形势不同,他们家再没什么可挑的了。郑钊的小姨当年就是乳腺癌切了乳房,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好好的。他们不懂复发率,医学认知也相当浅薄,单拿小姨做参照,觉得江露只要做了乳房切除术就永绝后患了。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对等了,平衡了,合适了,般配了。
于是,当初没胆提分手的窝囊,现在反倒成了他们的福祉和幸运。
江露跟公司请了长假照顾郑钊,郑母几次旁敲侧击,探她的心意。江露没想悔婚,只是郑钊的腿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安装义肢,她想等他能借用义肢行动自如的时候再结婚。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戳到了郑母脆弱敏感的神经——这是要悔婚的节奏?
郑母焦灼、紧张、慌乱,怕儿子遭嫌弃,被抛弃,怕江露心思游移。江家阔绰,哪怕冲着房子车子票子,有的是健全的男人想娶。
这一想,她更急,加上长时间在病房伺候病人,休息不足,血压上升,头晕目眩,稀里糊涂,忽然冲口而出:“露露,你……你不会……嫌弃郑钊吧!”
“……”
“郑钊现在不健全了,可是你也……你有乳腺癌,怎么还不赶紧去治啊!要切除就切除吧!健康重要。郑钊的小姨当年就是乳腺癌,今年五十多了。露露,阿姨心里真不好受。你跟郑钊,你们……你们一个个的……”郑钊意外致残的打击和连日的辛劳使她精神崩溃,口不择言,恨不能江露立刻攥住她的手,承诺明天就跟郑钊领证才能获得安慰。
她哭了。为儿子的遭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明明不久之前他们的日子还那么轻松美满又惬意,怎么短短几十天,就成了这副光景?
5
隔天,病房里,江露喂郑钊吃完了饭,从包里拿出一摞资料给他看。
郑钊看着那复查报告和其他七七八八的材料,一脸惊愕:“你……你不是乳腺癌?你是这个肉、肉芽肿性乳腺炎……”
“是的,误诊。”江露语气平淡:“后来做了穿刺活检,排除了癌症。其实那段日子挺难熬的,整个人都懵了,不敢去医院,不敢再查,怕结果不利。又不想让我妈知道,住了很多天的宾馆,骗他们说是加班。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之前我查出个小毛病,我妈急得血压上升,先我一步就住院了。”
“我没有告诉你,是想等最终的结果出来再说。等后来排除了癌症,又想等完全康复了再说。那段时间我妈老头疼,我不想让她受累,就说出差。其实我是去做手术去了。”
“郑钊,我现在完全好了。”
郑钊呆若木鸡,呆到已经完全注意不到他那半截腿了,他痴望眼前的女人,后脖子上莫名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已经打电话问过闺蜜了,闺蜜承认确实把她得乳腺癌的事告诉了男友,或许没注意分寸,把她的病情讲得严重了些,说了要切除乳房什么的……后来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也没跟那人解释了。因为那之后没几天,男友劈腿被抓包,当场就分了。
“对不起啊江露,我大嘴巴,该打!我刚给那王八蛋打过电话了,他果然早就告诉了郑钊。江露,你说,郑钊他、他早就知道你病了还一声不吭,他咋想的啊?”闺蜜不忍多说,默默挂了电话。
郑钊从没在江露脸上看到过,这种冷漠中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她用最漫不经心的态度和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事,刨去了情感,直白地如同在讲别人的事。
“郑钊,那段时间,你几乎没怎么找我,是想跟我分手吧?”之前懒于深究的某些困惑,如今有了答案。
“那天咱们在新房子里,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吧!”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也在这一刻清晰再现。
郑钊猛烈挣扎了几下,如芒在背,逼出了更多冷汗他喊了两声“江露”,江露拿了毛巾给他擦汗,却不肯看他。他急于解释,却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
郑母拎着暖瓶进来之前,江露对郑钊说的最后一段话是:“房子的装修款我会一毛不少还给你的。你装修房子费心,我照顾你也不容易。我们,谁也不欠谁。”
然后,她在郑钊无比悲伤的目光中利索地转身,大步走开,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哪怕今天出了这道门,明天就会被说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她也不在乎。
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承担和不离不弃的追随,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当真心成了算计,相互扶持变成了单方面的索取,谁还会与你一路同行,演绎那啼笑皆非的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