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与周作人

朱自清起初见到周作人,是在北京大学读书之时(求学期间加入新潮社),不过那时仅限于“见到”而已,真正的较频繁往来,已在多年后朱自清重返北京至清华园任教,日后拟名之“京派”圈子处于萌芽状态,正待逐渐形成。而在返回北京之前,朱自清的写作中已然透露周作人予其之影响,一九二四年的《文学之力》、次年的《文学的一个界说》,不仅表达了与周作人相似的文学观,且直接引用周氏的文字作自己立论的理论根据,可见朱自清对周氏之信服。二五年一月自上虞白马湖写给俞平伯的信中说:

“《语丝》弟觉其太‘小’,就是太俏皮了。全是这一路,未免单调,且每周一次,究竟不免懈了。只周二始终不懈。”

朱自清身居白马湖边,关注着北京出版的《语丝》,在和友人私下通信里评论其风格,随意闲谈中见得对周作人文章的中肯褒扬。

一九二五年八月,朱自清赖好友俞平伯之力获得清华聘书,来到北京,住在俞家中,随即和俞平伯一起前往八道湾拜会周作人。周氏日记本年八月二十七日有云:“上午冯文炳君来,赠山茶一合;下午,平伯、佩弦来……”这算是朱自清清华园时期与周作人交往的开端。

其后,朱自清的身影便频现苦雨斋群落之中。俞平伯二七年一月二十一日致周作人信中说:“佩弦因联帅兵至曹娥,想回去帮着家人们去预备箪食壶浆,于是遂匆匆的出京。日本记者的盛意只好代他谢谢罢。他不久仍北返,或偕其夫人来。”周氏前一信不存,自俞平伯的复信看,是老师告诉他有日本记者要采访(或约稿)朱自清,请他转告之,俞回复,——浙江兵乱,朱自清从北京赶回去安排家事,只能谢绝日本记者了。同年十二月十五日,周氏写信给俞平伯说:“昨得绍原杭州来信,问及近状,我答以兴致如昔,引佩弦所说拍曲为证,想去事实不远。”江绍原从广州中山大学离开后,去了杭州,在杭州致函老师,并问及俞平伯,周作人复信说俞像以往一样有雅兴,并引朱自清说的俞平伯拍曲为证。二八年十月一日,周氏致函俞平伯说:“说及佩弦,因想起一件事:前到西三条,家嫂属见佩弦时转告,便中到那边去坐坐,盖她亦颇想见本家的人也。我不常见到佩弦,请你去清华时代达一声为荷。”家嫂指朱安,她和朱自清是远亲,想和亲戚谈谈天,人之常情,请周作人转告,周又托俞平伯。这些来往细节表明,朱自清虽然未成为俞平伯、废名那样的苦雨斋弟子,但与此群落的关系是极为亲近的。

朱自清请益周氏,较集中的一次是他研究歌谣并欲在清华开设歌谣课程,时在一九二八年。因周氏本年日记遗失,且朱自清是年并未写日记,无法获得太详细的情状,但清华同事浦江清倒是在本年九月一日日记中记下一笔:“至佩弦处闲谈。佩弦方治歌谣学,向周作人处借得书数种在研读。”可知朱自清的用功,且去八道湾求教极可能不止一两次。如俞平伯二八年二月二十日致函周作人,有语:“佩弦前昨两日晤之,彼之一信致您处,不知收察否?”朱自清写信给周氏,必然是有事,不知与歌谣是否有关。

“歌谣”课程,于次年在清华开课。查检这份歌谣讲稿,确与周作人关系甚多。讲稿大量引用周氏文章,如《儿歌之研究》《读童谣大观》《吕坤的演小儿语》《诗的效用》等,且歌谣的分类多借鉴周氏,另有讲稿中所采中外之歌谣著作,如《孺子歌图》《白雪遗音》《越谚》《古谣谚》《五杂俎》等,周氏在文章内均涉及,亦为苦雨斋藏书,朱自清之“向周作人处借得书数种”,看来必包含若干在内。

周作人于一九二三年九月出任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后来,朱自清亦与燕京大学发生关系,乃出于周氏的邀请。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周氏写信给俞平伯说:“尹默因时间不够,想把燕大的‘诗’(二或三小时)让给人,本拟请你,但后来他说拟留给北大(将足下留给北平大学也),所以想请佩弦代他,望便中一问佩弦,以便转复,至于‘宣誓就职’之期不知系在下月抑在下学期也。”沈尹默本在燕京大学教一门“诗”的课程,想找人代他,周氏想请俞平伯,但沈尹默意思是北平大学需要俞,便想让朱自清来上这门课。几天后,俞平伯连写两信,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信里说:“佩弦今日上午在燕大讲‘歌谣之起原与发展’,彼大努力,大有不日成为歌谣专家,与常维钧、顾吉刚等齐名之势。”次日之信有云:“诵来书,燕京延佩弦一节,已为转达,并略致劝驾之意,他在清华今年本教‘诗’,故兼课殊便耳。”从后信来看,前一信所提及朱自清在燕京大学讲歌谣一事,与燕大欲聘请他无关,应是一次学术讲座,而他所讲,正是清华的歌谣课程之内容;第二封信是接到周信后,去敦请朱自清接受。后来,朱自清在燕京大学讲课。

朱自清与陈竹隐谈恋爱时所写情书,亦提及若干次周作人。有两次,是说在苦雨斋谈天太久,就在周处吃了饭,或本要去周家,因电车不通而罢;另一次较有意味,是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写给陈竹隐:

“你论饮酒,像个有经验的内行。我也是服膺岂明老人的,‘一口一口地喝’,可以慢慢品出味儿;但有时候自然也须痛饮的。……”

在情书中尚引用周氏的话,见出朱自清的那种敬意。

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朱自清在日记中记下自己读《白雪遗音续选》的想法:“这本书自有它的记载的价值,至所选的歌,大抵太粗疏幼稚;我现在还相信周岂明的话,民歌的生命惟在音乐而不在意义。”再看三一年所写文章《关于兴诗的意见》中说:“因为初民心理简单,不重思想而重感觉的联系,所以‘起兴’的句子与下文常是意义不相属,即是没有论理的联系,却在音韵上(韵脚上)相关连着。”观点是一致的,均来自周作人歌谣理论的影响。

朱自清向周作人求教过编选新文学大系一事,在三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日记中说:“下午进城,见周岂明,借新诗集甚多。询以散文一集之选编方法,并承答,谓搜集全部材料并选编,共费时一年。而在我则不可能有此余裕。又谓彼先主观确定十七八位作家,再从中选取作品,这却很有道理。看来我的计划也要加以改变。”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筹画中国新文学大系十卷本,聘请十位学者及作家编选,其中“散文一集”为周作人,“诗歌集”为朱自清。苦雨斋藏书丰富,朱自清管周氏借诗集,并由周氏的编选方法得到启发。

“京派”文化圈的形成,于朱自清日记中亦有体现。三三年十月十五日有云:“早入城,与公超同访岂明先生。……岂明先生论文字学、修辞学作者大抵用旧法及日本系统(岛村抱月),无活泼有趣之研究法。”叶公超是清华英文系教授,朱自清和他至苦雨斋做客,大家谈及文字学等,叶乃英语文学背景,周谙熟日语,互相交流学问。这是早晨的事,到了中午,“午宴客,到今甫、宗岱、振铎、中舒、孟实、健吾、季斌、石荪、二弟。晦闻、周岂明未来。”宴客地点未写,看来是自己家。晦闻即黄节,是朱自清读北大时的老师,既写黄、周没来,也就是说本来请了却未来。来客里有三位值得专门说一下,孟实即朱光潜,宗岱即梁宗岱,健吾即李健吾,这三位于三二年、三三年陆续回国,对“京派”之最终形成大有助益。李健吾在法国留学,精研福楼拜,回国后,其论文受到林徽因的赞扬,成为“太太的客厅”的客人;而朱光潜和梁宗岱是好友,一起住在北京北海附近的慈慧殿三号,由朱光潜主导成立文艺沙龙,集聚了北平文学界的众多人士。而“太太的客厅”与慈慧殿三号读诗会,亦即构成“京派”的圈子。这也就是朱、梁、李三人的重要所在,他们一起出现在朱自清的宴客中,便是“京派”文学圈的日常细节之一了;而周作人的应来而未来,侧面表明本应在场者的偶尔缺席。本月三十一日,却是周氏的到场了,——“下午入城,至李健吾处道喜,因岂明证婚,说明结婚之重要;余亦胡来几句,盖被推不得已也。”李健吾结婚,请周作人为证婚人,自然是因其德高望重,朱自清“胡来几句”,乃朋友之谊。“京派”同仁之日常交往,又是一例。

俞平伯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在写给周作人的信中说:“‘大都’集稿事敝处朱公未曾提及,想缘事多只遥领而已。生能出些什么稿件大有问题,笥中存稿如《词课示例》则有把读者当作生徒看之嫌,而论《玉簪记》工谱,则懂昆曲者少也。如从文氏接洽有成,则《无题》全部可以移转管辖,最为解围之妙,否则,不知应付也,未知孟实君之意如何。”朱公即朱自清,从文即沈从文,孟实即朱光潜,再加周、俞,均为“京派”中人。所谓“大都”,是由梁思成提议,意欲创办一个北平特色的文艺刊物,向大家集稿,惜终未办成。这亦是“京派”同仁的文艺活动之一斑。

朱自清在日记记录涉周作人一事,足可见所谓“京派”仅为一松散群体,不乏裂痕存在。这是在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赴杨之宴会。闻一多指责周作人之虚伪态度。他认为周急于出名,却又假装对社会漠不关心。闻称之为‘京派流氓’。诚然,周之人生态度确有某些矛盾之处,他不会做如其宣称之引退。不管怎样,他承认自己性格中的这些矛盾之处。一致性是颇难达到之完美典型。”闻一多是原来新月派成员,后来“太太的客厅”中的人物,而以周作人为首的“骆驼草”成员,从未光临过“太太的客厅”。周作人在二十年代与新月派有矛盾,后来的岁月达成了大致的和解,但某些隔阂是消除不了的,闻一多的指责便是证明。因日记中记录甚简,未说明前因后果,不知闻一多的指责是何起因,但结合周氏三五年前后的思想动态,亦可猜出一二。周作人在一九三四年发表“五十自寿诗”,在文坛引起轩然大波,震荡历时甚久。诗中透露之矛盾处,恰是将讽世之意藏于隐世的表皮下,闻一多的指责之语很像是针对之。闻的言辞是较为偏激的,毕竟周氏在文坛的盛名,自然无“急于出名”之必要,且戾骂语不客观。朱自清是温和的,他的解释说明了周氏的矛盾,有同情之理解。

一九三七年五月,《文学杂志》创刊,朱光潜主编,周作人、废名、林徽因、叶公超、朱自清等人任编委。朱光潜在创刊号上发表《我对本刊的希望》,作为发刊词。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已然开花结果的“京派文学”,自此风流云散。朱自清于九月离开北平南下,周作人苦住北平。

朱自清的日记中,关于周作人的记录从这时起便消失了。但在书信中,仍有着周氏的影子,一九四三年他自昆明写信给在北平的俞平伯,劝阻老友不要为日伪背景的杂志写稿,连续致函,对俞平伯的关切溢于言表,——因为他知道,俞被老师周作人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另有一封不太为人注意的信,四六年三月所写,是云南的彭桂蕊搜集了许多民间文学的材料,来信问关于小调和歌谣的编排方法,朱自清回信说:

“……歌谣也可按内容分,分目可以参考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歌谣一段中的分目,当然用不着提他的名字。分目不可太细,太细就无谓了。”

写这些话时,朱自清的心情不必说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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