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火热的太阳,跑了那么远的路,母亲来学校一趟,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就这样急匆匆地回家了。
我很是内疚,为自己完全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而忽略了母亲的感受。
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的星期日,母亲又来到了学校。
这一次,母亲背来了整整一蛇皮口袋的大米,她的蓝竹布褂子汗迹斑斑,鬓角的头发半湿。
母亲要把这一口袋大米,送给住在城南的二姑。
我的二姑,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妹,当年因为太穷,才出去要饭,最后流浪到阜宁县城,并在此结婚成家。
二姑性子冷淡,与我父母来往很少。
自打我记事,十多年的时间,二姑只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回了一趟马荡,此后,再没有看见过她。
这一次,我倒了一茶缸的开水,并往里面加了两勺白糖。
母亲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缸子,然后从布兜里翻出黑黑的杂粮饼,咬了一大口,准备当中饭。
我夺下母亲手中的饼,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宿舍外走。
学校对面有家棚子卖面条,我舍不得吃,听宿舍女生说口味非常好。
母亲跟在我身后,有些局促不安,我故作老练,大着嗓门要了两碗阳春面。
母亲从偏远的小村庄,来到繁华的城市,我不能让母亲露怯。
柔软润滑的面条,上面飘浮着翠绿的葱花,晶晶亮的猪油在筷子的搅动之下,扩散成一圈一圈的涟漪,沁人心脾的香味,如同柔滑的丝线,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我不知道满汉全席是什么滋味,但一碗面条,我和母亲吃得大汗淋漓,满脸亮晶晶。
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美味的面条,高中三年,饥肠辘辘的晚自修以后,最向往的就是那碗漂浮这着翠绿小葱和晶亮猪油的阳春面。
吃得心满意足,我和母亲走出面摊子,重新来到宿舍。
母亲蹲下身子,把米口袋扛上肩膀,我要跟她一起抬,母亲直摆手,说她不费劲。
走到学校大门外,母亲满脸通红,喘气声粗重。
我硬把口袋从母亲肩上拉下地,母亲不让我拦三轮车,我不理会她。
三轮车把我们送到向阳小学门口,二姑家就在隔壁的一楼。
二姑正在家里跟人打麻将,问吃饭了没有,我们说吃过了,二姑哦了一声,继续打她的麻将。
大表哥给我们洗了两条黄瓜,然后踏起自行车,说要去百货商店加班。
我鼓着嘴,拽拽母亲的衣角,示意她出去。
母亲拂开我的手,脸上堆着笑,绕过沙发,走到二姑的身边,说二姑啊 ,二丫生性胆小,又是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拜托你多照顾照顾。
二姑手没停,但笑出了声,我在这街上,哪个敢欺负她?没事,没事,二丫啊,你星期天有空就来这块吃饭。
母亲连连点头,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挤,似乎为了这句话等了好久。
直到我们离开,二姑也没有站起来,离开她的麻将桌。
从二姑家出来,我送母亲去车站。
街道的两旁,炸馓子的,烙烧饼的,煎麻团的,各种小吃,琳琅满目。
母亲叹息了一声,倒底是城里,跟农村就是不一样,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吃到嘴。
母亲边说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卷,打开层层的包裹,拿出十元递给我,想吃什么就来买,不要节省,不要把自己饿出病,看你瘦的……
我那时不足八十斤。
母亲哽住了,瞬间,我也眼眶发热。
想到母亲要回家,我突然感到有些凄凉。
目送着母亲蹬上公共汽车,我暗暗地告诉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担惊受怕,为我焦心思。
下一个周末,我思来想去,虽然觉得二姑有些冷淡,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二姑家,否则待在宿舍真是难捱。
大表哥有做菜的好手艺,每一道菜都吃得我唇齿生香。
旮旯农村长大的我,哪一天吃过如此丰富美味的菜?
美食带来的满足,抵过了对亲戚态度的耿耿于怀,或者说,明知道二姑一家对我的到来不拒不迎,我还是厚着脸皮蹭吃蹭喝。
对美食的向往,也抵消了一些自卑和想家的煎熬。
国庆节回家,再来学校,我还是疯狂地想家。
一个星期后,为了避免整天想家,我把时间排得满满,用来读书学习。
我也不敢不学习,否则一空下来,我就会胡思乱想。
出人意料的是,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大幅度上升,挤进班级前十名。
这一下,我的自信心跟着回来,原来城里的学生也并不是都优秀,所谓的学霸也并不是遥不可及。
我的精神状态好转,开始主动地跟同学拉近关系。
母亲再来学校看我,听说我考了好成绩,一下子眉开眼笑,一叠声地说好好好,老天保佑我家伢子不要再愁眉苦脸。
更让人万分惊讶的是,期末考试,我居然拿了高一全年级第一。
那时的高一,只有六个班,合计不超过260人(开学时每班40人)。
尽管不是千里挑一,我也喜出望外,也就是说只要我肯努力,我和城里人、我和学霸之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过完寒假再开学,学校奖励我30元,大表哥帮我花费28元,买了一块扬州产琼花牌手表。
想家还是想家,但我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自卑。
退学的念头被抛到九霄云外,我又恢复了懒散爱玩的天性。
当然,学习上我不再那么刻苦,只保持班级前十名,再也无缘年级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