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凤藻宫的一封信

母亲大人妆次：

今儿是正月十七，好在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宫里暂且能消停几天。今值月信，孩儿不必伴驾，故此得空儿，给您写封信。

这个月过节，逢二六日家属探视暂免，所以这个月我们母女不能见面了。入宫十年了！每年的这个月都是我最寂寞的时候，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又是我的生日？要是在家时，给老祖宗、给父亲和您磕头，领压岁钱，姊妹们一处猜灯谜、吃寿面，那是何等的快乐啊！如今每常做梦，我还会梦见这些。回想去年省亲，虽然也骨肉见了面，可是那等的热闹繁华，那样大的规矩场面，当我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给我倒身下拜的时候，我就像站在冰窖里一样冷！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今年本来也想告假省亲，无奈皇上事务繁忙，一时我也没敢提，等下次吧！这个月陪着太上皇、皇太后过节，应酬甚是繁杂。皇上和皇后侍立两旁斟酒布菜，妃嫔们端菜、报吉利菜名儿。妃子当中，太后特别喜欢我，所以听戏时也由我陪着，偏那日是“小叫天儿”的戏，太后听入了神忘了赐座，我在一边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也不敢吭气儿还陪着笑，当晚腰病就犯了，疼得整宿睡不着，可早起还得梳妆打扮得齐齐整整去请安伴驾，不敢扫了皇上的兴。好在抱琴这丫头是个省事的，暗地里给我捶着，暖水袋伺候着，今儿才略好些了。

年前您派人送来的礼物，我都收到了。不怕您笑话，那些枣泥儿山药糕、松瓤喇嘛糕，我都爱吃得了不得。您大概觉着奇怪，皇宫里什么吃食没有啊？可是婆家多有钱，出嫁的女儿还是觉得娘家的东西好吃，您说是不是？何况您知道这宫里吃饭是怎么个阵仗？成百的山珍海味摆在我跟前，我不能说话，看哪道菜，太监就给夹一口。每道菜不能看过三次，一旦看过了三次，太监会主动撤菜，此后可能三、四个月，我都看不见这道菜了。这是宫里的规矩，为的是防止下毒行刺。连底下人在一处聊闲天儿也不许谈论自己的主子爱吃什么，所以宫里除了抱琴这几个家里带来的，没人知道我爱吃什么。我自己也自觉，甭管多爱吃的东西，不会看上第三眼。

您这次送来的那个波斯国制的柘榴石项圈儿，颜色俏，冰力也足，手工也巧，正是我喜欢的样式，您说让我带着它，增添颜色取悦圣上，常保宠眷不衰。多谢您费心，可是我想了想，还是收起来了。不是孩儿不喜欢，这里头有个缘故。三个月前皇上万寿节宴上，吴贵妃唱寿曲儿我弹琴，皇上龙颜大悦，当即赏赐我们每人珍珠十斛。结果前儿上元节看灯的时候，吴贵妃就用这皇上赏的珍珠，穿了件珍珠披肩披着，吴贵妃那人，您也见过，最是风流爱打扮的，平日里就戴一对上品翡翠耳坠子，照得半张脸都是绿的，这回穿着那珍珠披肩，映着灯火，加上她的人品，真跟嫦娥下凡一样，连皇后都叫她给比下去了。皇上看了喜欢，就问起那披肩的来历，转过来就问我为什么不也制一件。我赶紧说，因想着今年年景不佳，旱涝歉收，就把那珍珠退入国库了，反正皇上这些年赏赐的好玩意儿也尽够打扮了。太后听了我这话，就喜欢了，说我是个识大体守妇德的好孩子，皇后也跟着称赞我。结果这两天，我倒成了最红的人，至于吴贵妃，连皇上都不再正眼儿瞅她了。可我心里明白，皇后是想借我的手打压吴贵妃，而皇上更是君心难测，这一回我把事情办好了，中了他的意，可下回呢？何况经此一事，吴贵妃也与我结下了仇怨。在这宫里，我得处处小心行事，所以您说，那个新鲜花样的波斯项圈儿，我敢戴吗？

当然，博取皇上的欢心也是妃嫔的第一要务，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得守本分，不能盖过太后和皇后的风头去。所以我平时只能穿戴素朴些，不敢穿鲜亮颜色，只能在衣领、袖口上做点文章，加个流苏添个穗子之类的。真正敢争奇斗艳穿戴的，只有亵衣之类。您这次送来的小衣儿和兜肚儿，都是极好的，花样新鲜颜色艳丽，皇上就喜欢这样的衣服。只是这东西如此精致，想必又是您点灯熬油亲手做的。按礼，这样的礼品也只能娘家人送、娘家人做，但是未必一定要您做，大嫂子和凤妹妹也可以做的，八成您又嫌大嫂子是寡妇，凤妹妹没生儿子吧？也是，这些亲戚里，就只您和薛家姨母是儿女双全的全乎人儿。我知道您想借我点福气，希望我也早怀龙种出人头地，可是您也要多保重您自己的身子，自从珠大哥哥没了，您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其实您也当放宽心胸，毕竟您还有宝玉。

说到宝玉，您上次提的事情我还记着。宝妹妹和林妹妹都是才貌绝佳的女孩，两个人都配得起宝玉，据您说，她俩与宝玉都挺合得来，只是宝钗妹妹较林妹妹更是心胸宽大温柔可亲，且更福相，那便是了。姨妈好像也不愿意她进宫，说实在的，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进来了也未必就能怎么样，你们打量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这且不提了，只要姨妈同意，宝钗妹妹要撤选也并非难事。只是您说老祖宗倒更中意林妹妹，我看此事也不必着急，横竖眼下他们年纪都还小，且不必明说。等再过些日子，赶上个端午节中秋节的，我在赐礼中暗示一下也就是了。

上元节礼都收到了吧？略表寸心，不成敬意。女儿不能膝下承欢，也只能送点子东西了。不用说，送礼的太监又打了不少抽丰去吧？每次都是两个太监能办成的事儿，非要叫四个人去，说是为了气派尽礼、让小徒弟跟着学规矩，其实还不是为了多要两个人的赏钱？送过去的礼，倒有一半要付他们的赏钱，这班刁奴才！可是我又实在拿他们没办法。日后也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何况他们这样也不犯什么规矩。所以每年过节我就心烦，送礼不是，不送也不是。

人家看你们贾家的女儿进了宫，做了娘娘，还以为都过上了什么神仙日子呢！哪里知道咱们的艰难？不说这些了，您多将养身子，替我给老太太和老爷请安吧！孩儿这里一无所求，只盼着你们都健康长寿平平安安，盼着宝玉早点儿成材，也算我没白熬了这些年吧！

女儿元春泣拜

正月十七于凤藻宫榴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