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哆,搓咪搓,拉搓咪搓来。”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紧攥着爷爷的笛谱。每个音符从喉咙吐出时,都像被路障卡住的车子,犹豫了一会又缩回去。就这个旋律我来回念了不下二十次。
“又错啦。跟我念:”
“哆来哆,唆咪唆,拉唆咪唆来。”
“是唆,不是搓;是来,不是啦。”
爷爷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摇椅“吱呀吱呀”响从耳畔传来,我笨拙的模仿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帮我纠正。这一切在院子里其他人看来可能有些奇怪,因为我们爷孙俩一个上午总是在重复同样的对话。
我渐渐失去了耐心,随手摘了一根旁生的四叶草,把叶片一瓣瓣扯下。
入春后,小小的四方宅恢复了生气。宅子中间有一片凹下去的平地,也是方形的,用我们这里的话称为“厅井”深度大概十五公分,下雨时有排水功效。“厅井”里边摆放着“婵月婆”种的盆栽,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生植物。
抬起头,突然发现一抹新绿已经爬上了那株“红花”,使我不由得为自己敏锐的眼光沾沾自喜。
花是不会骗人的,尽管屋檐下的燕窝空空如也;尽管爷爷还穿着长大褂;尽管橘猫慵懒地蜷缩在屋子里……但春天的确是来了,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婵月”婆家处在四方宅东上侧,与我们相邻。她偶尔会兴致勃勃地拉我一同赏花,指着形式各异的盆子逐个给我介绍花名,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矮的、高的、成簇的、藤状的……一遍下来大概几十个名字。
这些努力绽放着的生命,是宅子里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线。每当花期一到,邻居总会对阿婆的劳动成果赞不绝口。这时阿婆就会陷入巨大的满足感直至忘我。
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年幼的我一脸懵逼。我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颗不知名的植株,它的花朵成团出现,每一朵又成蝶状,用手轻轻一碰便会脱落,顷刻间化作蝴蝶款款而飞。
它刚开时是鲜红色,一段时间过后又变成暗红色,极为震撼。我的潜意识里把它称为红花,事实证明对小孩而言简单粗暴的方法比较好用。
除了池子里的盆栽,占据宅院“半壁江山”的,还有一种紫里透白的花,它的滕不知从何开始,淌过走道,爬上池子,探到窗口,甚至延伸至屋檐,稀稀疏疏布满整个宅子,似乎开疆拓土的军队,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最初“猪哥”清理过几次,但过一段时间它又“卷土重来”,似乎与宅子融为一体,源源不断。
这时,宅院里一个老人便会开口制止“猪哥”,平时沉默不语的她给人一种神秘感,更使我畏惧,虽然我被迫跟她打招呼时她会报之以微笑,但我觉得她的笑跟我的打招呼一样勉强。作为院子里年龄最高的老一辈,似乎安静才是她唯一的喜好。
“猪哥”尊她为长者,不想激起她的情绪,也变打消了念头,但碍于面子又随便捣鼓了几下。“我说老姨啊,这种花有啥稀奇的,我养猪那地儿一大堆,是贱种!”
猪哥的尽量压低自己的语气,以至于听他说话时别人察觉不到一丝愤怒的情绪。
这时老人便会轻轻摇晃着头,张开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不懂,这花不是贱种,它认主,是来给你招财的!”
“老天的意思你不顺应,亏你还养了那么多牲畜,净使些傻劲!”
“猪哥”被老人用拐杖指着,一时失去了脾气,连连赔笑,这一幕曾给了我巨大的冲击。
在我眼里,“猪哥”当属院子里最“野”的,好几次拉着我爸通宵喝酒,隔天被老婆破口大骂时会蹲在门口撮一支烟,要是碰到我还会尴尬地憨笑。
吃苦,仗义,放荡不羁,我甚至对他有一丝崇拜,就这样的人在那个“老姨”面前竟成了唯唯诺诺的小屁孩。她就像有着绝对的权威,窥破天机又沉默寡言。
老人的屋子在阿婆家对面,每晚老早就闭门熄灯,门是镶嵌着铜环老式木门,下方裂了口子,我一吹哨子橘猫便钻了出来。宅院里每家每户我都特别熟悉,除了她那间屋子。我一直认为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我没有权利知道。
偶尔会有外人登门拜访,而且双方一谈就是一个午,他们的话语里不时重复着一个词眼—风水,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讨论的是什么?我无从所知。只使得老人给我的印象愈发神秘,就像她那间屋子顶上长出来的不知名的草(后来才知道是瓦松),令人惊奇,又没有机会触摸、了解。
似乎小孩都喜倾向于这种毫无逻辑的联想,他们注重感受,而且这种联想没有意识。在成人眼里,两种本质不同的东西泾渭分明,但小孩却能自然而自然地把它们联系起来。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想象力的一部分,也是认识事物的一种方法。
爷爷的屋子里堆放着各种古典乐器,锣鼓、唢呐、笛子、古筝、二胡……,路过屋外的行人总能听见抑扬顿挫的曲子,便是那只橘猫,偶尔也会竖起耳朵,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屋子。
终日与音乐为伴的他给人一种随和淡泊的老艺术家形象,小小的四方宅是他晚年与世无争的梦想乡。
但是每年正月初一以及元宵时,他又以另一种形象呈现在众人面前,气势恢宏的锣鼓队走街串巷,分笛子、罗盘、二胡、唢呐、彩旗、祭神…前前后后近十个方队,爷爷在中间的核心位置,手里握着两只鼓槌,带领各个方队的节奏一起一落,所到之处尽是年味。我拙劣的言辞不得以形容他的气势,只得借用《鼓神》里的一段话:
“除了力的迸射,还有技的绽放。老人时而槌抹鼓沿,时而肘杵鼓面,时而跃腾猛捶,时而低伏轻抚,柔时如丝绸无骨,刚时像枪挑滑轮;乱则乌云横飞,齐则兵阵突进。铁马兵戈飞鸣镝,细雨轻风荷叶清,劈山开路是男儿,再闻堂前机杼声……”
他每次表演完后会在祠堂里象征性吃顿饭再回来,这时我会缠着他叫我打鼓,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每个动作、眼神都感染着孙子的神经,以至于学会打鼓被我天真地当成了毕生的期愿。
这种反差使我自然而然把他和多变的“红花”联系在一起。平日里他不问外事,醉心乐曲,是暗红色的。初一、元宵时,他狂放,忘我,一腔澎湃汹涌,是鲜红的。
“禅月婆”大我妈五六岁,她家有本老照片集,像是故意放在显眼的位置,每当有人问起时,她便会津津乐道,好像每张照片都有一番故事。
有次她还指着一张合照问我哪个是她,事实上照片已经泛黄甚至有点发霉,我胡乱指了一个,不想她倒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仿佛勾起了她的青春幻想。
她待人和善,只是有时骨子里会有虚荣在作祟。不幸的是这种基本需求被他老伴当成一种不守规的表现并无限放大。每次啊婆正谈得尽兴,她老伴就会没好气地说一句:“多大岁数一个婆娘还净说些女人家家的东西,大家喝茶喝茶”……
似乎她天生就有一种亲近小孩的属性,她在屋里单独摆了一盆指甲花,香味弥漫。为什么我知道花名?因为她跟我特别强调过好多次,这是她年轻时喜欢的东西。于是我潜意识里就把指甲花和她对上了。
至于“猪哥”呢,就很难找一种花跟他对上了。平日里院子里的人对他多有议论,无意间给他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这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已经在外混迹多年,打工、养猪、种植、做生意、搞建筑……干过的行当一只手竟数不下来。黝黑的皮肤、干练的身躯、粗糙的手……这些似乎都验证了流言,虽说还住在老宅院里,也算一条白手起家的汉子。
如今想来,倘若非要找一种植物与他相匹配,“铜钱草”再合适不过。
依稀记得“厅井”中央摆放着两个蓄水缸,后来荒废掉了。因为我记事时院里已经装了“手摇井”。由于长期没人打理,里面竟自发长出了一种草,形状与“四叶草”略显相似,但生命力要强的多。刚开始发现时只有一两根,谁料六月过后突然爆满,像是要把水缸挤破。直至长大后才知道这种草叫“铜钱草”。
于是乎,院里的一花一草在我眼里都
与活生生的人有了关联,它们不再是没有情感的植物,他们被赋予了特定的人格,成为了一种象征。
倒是那占据了院子“半壁江山”的“入侵者”,虽然老人的话让我感觉到这种花的特殊性,但还是对它没有好感,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敌意。
最初出于好奇心我摘了一朵“入侵者”放在鼻子旁嗅,但这种行为马上被刚好路过的母亲制止。记忆中母亲告诫过我这种花有毒性,小孩子碰不得,而且它的气味确实不招人喜欢。
事实上我更相信“猪哥”的话——这种花是贱种,因为出宅门左转,沿巷子直走抵达河边,你会发现遍地都是那玩意。除此之外,它没经过我们的同意就肆意入侵老宅,它不配与任何东西关联。
每天院子里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事情,有人早出,有人晚归,有人下田插秧,有人贩卖茶叶……但都在六点左右升起炊烟,晚餐的安逸取代了一天的劳累。
啊婆偶尔会跟老伴闹矛盾,有时闹急了还会听到摔碟子摔碗的声音,每次都以邻居的好言相劝收场。这时我便会盯着指甲花发呆,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本照片集……
“猪哥”正常时候给人一种沉稳持家的形象,但有时也会放浪形骸于赌场、酒局,以至于被老婆锁在门口。看到人就咧出发黄的牙齿强颜欢笑,又或许蹲在“厅井”旁大口大口地撮烟,烟气飘散开来,像他杂乱无章的思绪。
爷爷倒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该吹笛吹笛,该拉二胡拉二胡。清新明快的调子似乎被赋予了一种魔力,顷刻间安抚了他人内心的不安。
我是发誓长大后要跟他学各种乐器的,那时他就没有理由用“你还太小”的理由搪塞我。
佛家里有前世今生的概念,今生的人活在同一屋檐下,必有前世的某个因将其连结在一起。老宅里的人为何会走到一起,我不得而知,在我眼里,只有满宅的指甲花、红花、铜钱草、瓦松……它们遍布每一角落,共享每一缕阳光,茁壮生长。它们彼此连接,纠缠,筑起一道缘分的桥,一派欣欣向荣,永不凋零……
日复一日,阳光从东边爬上老宅的石阶、墙垣、跨过“厅井”,爬上爷爷的屋顶,最后从指缝间溜走,似乎没有尽头。
安详、和谐、友善、平静、人情……
多年后,在学校老师的力荐下,我翻开了林海英的《城南旧事》,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看完的第一本小说。“英子”的体验与我产生了强烈共鸣,才发现成长的人远不止我一个。里面有一段话:
“我想我已经开始习惯不再有回忆的生活了,虽然在我内心深处知道在远方一定有一个故乡,在那里有失去而不可再得的乐园。”
零四年秋父亲已经分家,噩耗猝不及防地降临。爷爷病危,可笑的是我那时还不清楚生死的概念,也就没留下多么深刻的回忆,他终究是失了约。
偶尔会想,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他将要与世长辞,是否还不至于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没有了笛声,宅子从此多了一份落寞,也不知会在哪一天毁灭。
早些年每到祭祖之日老宅里的人还会重聚,母亲总喜欢用一个上午的时间跟啊婆拉家常。那时老宅已经有些许破败,有几间屋子没人照看,里面的东西显得杂乱无章。
再后来,啊婆跟“猪哥”两户都盖了新房,也陆续搬走。四方宅瞬间变得空荡,只剩下一人一猫在时间里独自走着。
……
2018年秋某天大雨过后,我突发奇想。
虽然距离不远,那个地方,算下来已经得有近十年没有去过。我满怀期待,独自踏上寻找四方宅的旅途,一种莫名其妙的庄重感萦绕在我心头,兴奋、担心、激动、忐忑……见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莫过于如此。
须臾,我停下了脚步,位置没有错,但眼前的一切跟我的记忆犹如正面交锋的矛与盾,周遭的一切愈发陌生起来。
明明记得,大门口有三个青石阶;明明记得,前面的空地有个猪圈;明明记得,宅子前堆放着一个废弃的石磨;我跨过门槛需要用力抬起脚、放眼望去能直接看到里面的盆栽、屋顶没破、土墙没塌……
我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但还是被蜘蛛网缠了个猝不及防。内院靠近大门两旁堆满了腐朽的木柴,稍不注意身上便多了两只跳蚤。“厅井”里只有生锈变形的“手摇井”,杂草丛生,居然找不到一朵花。
哪怕是以前占据了“半壁江山”的牵牛也不见了踪影,果然这花是认主的吗?还是因为遭到了嫌弃愤然离去?儿时随地可见的它也曾在别人的嫌弃、蔑视中努力绽放。
牵牛花,原来跟老宅里的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对上了。
这里边里里外外透露着毫不遮掩的破败感,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坚持了几代人以后,终要湮灭在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中了吗。许是看厌了世间沉浮,游荡在几百个春秋里实在枯燥乏味。
现在谁能想象这种鬼地方曾经炊烟袅袅,饱含人情冷暖?
隐约感觉到身上一阵瘙痒,我被迫退出眼前的废墟。我知道,四方宅,是真真实实地毁灭了,只存留在昨天的记忆中。或许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在一阵狂风骤雨中轰然倒塌;或许过不了几天,这里就会被列入危房拆迁名单……
戴上耳机,宋冬野富有磁性的歌声在耳畔阵阵回荡: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
“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所以你好,再见。”
恍惚中,我看见一抹新绿出现在“厅井”中央,“入侵者”又一次卷土重来,杂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花、铜钱草、杜鹃、结花、红花、白花、紫花……它们延伸到每间屋子里,又从窗口探出,爬上残垣,爬上屋顶,把所有破洞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