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小乔菜市场是很小的一个菜市场,一横一竖,成T字型,与马路组成了一个工字。赵翠花在菜市场生活了十年,直至大学,举家迁移,那时候小乔菜场被四面八方的大菜场围攻,又赶上经济萧条,逐渐凋敝。
小菜场在很长的时间里,养活着中原城市一个小镇中心区的人民,并在传统庙会节日里辐射到周围的小镇。
菜场卖户来自五湖四海,孩子在离菜场十分钟步程的地方上小学,中学十五分钟,高中就要到市里去上了。
总之,学校方便,住就住在菜场二层三层,老澡堂在马路往西三分钟的地方,吃的嘛,菜场并非应有尽有,但对孩子来说已是人间天堂。
工字型短的那端,尽是些生禽大肉、活鱼水产之类,主妇们来到菜场总是奔赴那端,鲜货晚了就没有了。
往下来,横竖连接处,是面条馒头粮油的处所,粉面的甘香和小磨香油的精香,成日散着。
再来是竖,北边是蔬菜、干菜、调料,南边是熟食铺子、干果铺子、蛋糕店,卤菜凉菜炸鸡,花生芝麻糖果,饼干锅巴瓜子,面包糕点生日蛋糕,这段是孩子们最爱的地方。
往前再走,就是菜场进出口,有摊子卖蛋,鸡蛋鸭蛋松花蛋便蛋,还有豆腐摊,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干。
菜场出来,工字型长条这边,挨着马路,散着水果摊、烧饼摊、早点摊,还有在地上摆着卖的鞋,挂在架子上的应季衣服,钱包女士包皮带之类。
菜场里不乏小店铺,卖针线布料的有,卖日用杂货的有,食品小超市有,卖散酒的有,卖茶叶的有,理发美容的有,还有一家每日每日大喇叭放流行曲的一元店。
东南西北中,菜场有中国各地的人。卖蔬菜的是本地人,卖面条的来自四川,开超市的开鞋店的是温州人,卖生猪肉的是东北人,开熟食铺子的是安徽人,卖馒头的来自中原大省南部,卖牛羊肉的从西北来,干果铺子里是江西人。
赵翠花一家来自安徽,在菜场一个顶好的位置上,有一家自己的熟食店。
店门面上是行楷“江南熟食店”,前台卖货,后面是看得到的操作间,二楼住着卖油饼的一家和理发的一家,赵翠花一家住在三楼。三楼地方小,两间房间,卫生间是在楼顶拿铁皮搭的,很露天。
赵翠花那时上小学,是家里最晚起床的那个,爸妈早早开店、进货、卤肉、摆台,她起床后梳洗完就拿上早餐钱出门。
每天早上吃的要么是五毛钱一张的土豆饼,要么是五毛钱两个的包子,有红豆的雪菜的韭菜豆腐的猪肉的,要么是校门口的白菜猪肉炸饼,焦黄酥脆,也是五毛钱。
赵翠花小时候不爱交朋友,总是低头走路,一个人上下学,唯一淘气的一点就是爱偷摘别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花。
她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吃完饭该有个午休,但是精力旺盛,白天从来不困,趁着午休,溜到后院,背后藏着家里的王麻子大剪刀。
左看右看,没人出没,咔嚓一剪,开得最大最漂亮的那朵月季落在了赵翠花手上。她一手拿着花枝,一手轻轻捂住花貌,捂得严严实实,快跑回家,关上铁门。
等到花容重现于世,赵翠花总是略感失望,因为花大手小,边缘处花瓣被捂得变了形,手上有点汁水,跟汗液混在一起黏黏的。
她捡来花也不干什么,就放在家里的煤堆上,黑不溜秋的煤块衬着鲜艳清香的花朵,小孩子固然不懂什么叫美女与野兽的混搭反差,但是不和谐往往有意外的美感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赵翠花改正了这个恶习。一大清早,上学路上,她背着书包啃着饼,突然看到绿化带里窜出来一串牵牛花,浓厚的绿色与清淡的白紫交相辉映,开得不亦乐乎。
赵翠花三下两下吃完早餐,扒开绿化带走进去,大力拽下来牵牛花,转身出去。
绿化带里有个砖砌的小房子,环卫工把枯枝败叶和垃圾放进去集体燃烧,就在赵翠花转身的那刹,噗的一声,一团浓烟鼓涌出来,熏得睁不开眼,闻不到氧气。
翠花一口吸下去,呛得脚都站不稳,从绿化带上跌了下去,手里的花落在了小房子里。赵翠花小小年纪,不知天神宗教为何物,但是略略知道点鬼故事神话故事,总觉得这种突出其来的巧合,必定与天意相通,是上天对坏孩子的惩罚。
念想一到此处,不由得害怕起来,翠花急忙站起来,连衣服上的灰都不记得拍,边跑边嘴里念叨,我不是故意的。
身上的烟灰味持续了一天,晚上放学,日落下那个橘红色砖砌的小垃圾屋,闪着圣光,翠花腿打着软经过,还是害怕,跑了起来。
“喵——”“刷——”
“啊——”
这是赵翠花与长安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
长安是《妖猫传》里那种黑猫,通体黑色,眼睛也是黑亮。起名叫长安,是翠花那时正在看韩寒的《长安乱》,长安是个能保命的好名字,保猫的小命,也保翠花的平安。
长安贼皮,上蹿下跳,一上来就拽着翠花的袖子,小爪子深深陷进去,碰到肉,吓得她一下子跳起来。
翠花不喜欢攻击性这么强的小动物,以前养过小刺猬和小兔子,它们生命力没有这么旺盛,除了吃就是睡,不会想着去袭击谁。
长安显然跟它们不一样,它爱去所有地方,最爱在高处走来走去,你看到它,它就耸着脊椎爪子前倾身子后倒,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所有人都喜欢长安,虽然大家不这么叫它,这名字确实假惺惺,对土猫来说显得格格不入,又不是什么《大明宫词》,什么太平啊长安的,在生活里没法叫出口。
大家唤它“咪咪”,要不就是“喵喵”,或者是“来吃饭了”,没有一丁点称呼。翠花家养长安不是为了给翠花当什么宠物,忙于生计的人没什么养小动物的奢侈念想,主要是菜市场的耗子实在是太多了,迫于无奈,从卖肉的小丁家抱来了没多点大的长安,寄予它长期灭鼠的重任。
长安果然很争气,它是少数还奋斗在捉鼠一线的猫咪,有段时间天天有宝贝玩儿,奄奄一息的老鼠在它手上总能玩出新花样,不久之后就无鼠可玩了。
翠花爸妈闲下来就陪长安玩儿,长毛线串上香肠头,挂在门上,引着长安去吃。长安很上道,精力散尽后就去窝里睡觉,从不乱跑。有一次它溜进天花板,那时有些重量了,踩掉了两块扣板,被翠花爸妈拎起来训了好久,之后再往高处走他们就格外小心,老是叫它下来。
长安通人性,被骂了之后就很小心,再也没搞过什么破坏。
有时候客人多,忙起来顾不上店,长安就在门口守着,像石狮子一动不动,来个客人,它就“喵——”的一声,翠花爸妈听见后就招呼客人一声。
客人看见长安半是调侃半是羡慕,连猫都知道给你们揽客挣钱呢,多省心啊,翠花爸妈也跟着笑哈哈,确实确实,是难得的好猫。
家里像是多了个儿子,世态安稳,岁月静好。
长安见到了欺负翠花的胖孩被翠花妈拿扫帚追着打,见到了晚上独自喝酒吃肉算账的翠花爸,见到了讨价还价难缠的客人,见到了过来找事要钱的社会混子,见到了上门借钱的翠花姥姥,见到了睡觉说着大段梦话的翠花奶奶。
菜场一隅有个长安,它看见了很多,没人知道它的感慨。
一个平常的早上,翠花爸打开一楼店门,长安伸着懒腰跳出来,悠哒悠哒往门外走去,照常去晒太阳,平凡的日子又开始了一天。
但是晚上,长安没有依惯例回来,翠花放学回家写完作业了还是没等到长安回来。菜场时常出没偷猫偷狗的飞车一族,他们戴着头盔骑着摩托,后座上有一个大栅栏铁箱,里面全是可怜的猫猫狗狗。
翠花妈说那是偷回去剥皮当牛羊肉卖的,抹上羊油买给烧烤摊,可挣钱了。翠花捂住耳朵不想听这些,哪怕是长安自己走了也好,只要不被残杀怎么都好。
翠花爸不信,他说长安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猫,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遭遇这些,也许是被孩子偷了去,也许是被哪个客人捉了去。有一回来买菜的那谁,非说这是他家的猫,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说你在瞎说什么呢,你家猫会顾店吗会看门吗。那人悻悻而去,难怪了,也许就是他。
大家争论不休,结论总归是这么好的猫,谁能下得去狠手啊。
第二天,翠花爸斩钉截铁地说长安没走,它就在这附近,一定是被谁捉了去,出不来,因为他听到了它的叫声。
翠花感性上相信,但是理智告诉她,猫叫都是一样的,爸爸听到的指不定是谁家的猫。也许就是回不来了,就当它是自己离开的吧。
翠花爸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但是没有蛛丝马迹,没有线索可循。菜场的猫多到数不清,晚上叫春如同婴孩惨啼,瘆人不已,哪一只是长安呢。
第三天清晨,翠花爸照旧摆台,出门进货。“喵——”,虚弱的一声猫叫,翠花爸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了,他赶忙放下手里的两大兜猪肺,原地环视。
早晨的菜场正在从鸦雀无声过渡到人声鼎沸,长安的一小声,就像交响乐里的一个音符,就像石子投海无影无踪。
“喵、喵、喵——”,啊呀,看到了,对面二楼有个小房间,长安黑亮的眼睛黑黑的小鼻子,从贴满报纸的窗户边缘露出来。
翠花爸兴奋地回家,告诉翠花妈自己果然没有判断错,卖手工馒头的那家,有个熊孩子,天天欺负人,拿弹弓打鸟,之前就拿石头丢过咱家猫,狠心坏了。
翠花妈也开心起来,没有被抓去剥皮做假羊肉就好,好好跟人说,准能要回来。翠花爸气在头上,等着忙完活,就立马去了隔壁家,不仅要回了猫,还教育了熊孩子一番,孩子辩解是长安自己跑进来的,又哭又闹,翠花爸无奈只好抱走猫也不再说什么。
长安瘦了不少,眼神也变得呆滞,皮毛不再光泽,变成了一只病猫。
翠花回家看到长安,开心坏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家里每个人的心头充盈着。
只是长安不再似以前那样,好像是失了灵气的演员,没了味觉的厨子,变聋了的音乐家。
长安不再捉老鼠了,翠花妈把夹死的老鼠放到它面前,它也不再动弹,只伸出爪子碰一碰,像是表示我知道了,仅此而已。它也不再爱往高处走了,每天懒洋洋地晒太阳,翠花回来就躺在翠花的脚边睡觉。
有好几次,它吃了东西就往三楼上跑,翠花有一次发现,它在三楼上呕吐,老妪一样佝偻着背,身子一上一下像玻璃球快速滚着,突然一声“呕——”,吐出一滩白色物体。吐完后舌头舔着手掌,舔着身上的毛,疲惫不堪。翠花被吓到了,拿出消炎药磨碎了放在猫饭里,给长安吃,吃了也不大好。
之后有一天,翠花放学回来,再也没有长安的影子了,爸妈说长安这回是真丢了,菜场没有它的叫声。有人告诉过翠花,聪明的猫知道自己行将就木,就会悄然离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等待死亡。
翠花一家再也没养过猫,菜场好多猫狗,无论是流浪的还是家养的,都喜欢来熟食店附近转悠,在地上找点肉渣,爸妈时常丢些鸡肝和鸡尖给它们吃。
翠花爸时常念叨长安,说一定是被坏小孩喂了脏东西吃坏了,也可能是生病了,最坏最坏是被偷猫的抓走了,谁知道呢,总之这样好的猫以后是遇不到了。
翠花刚来小乔菜市场的时候,见到过一只叫贝贝的狗,狗很漂亮,棕色卷毛,大眼睛滴溜溜转,惹人喜爱。但是不久后,翠花再看见它,它瞎了一只眼,一瘸一拐走路,翠花问妈妈,它怎么了。
翠花妈说它被人打了,听说是爱叫唤招人嫌,也许是坏人做坏事,被它看见,它一叫人都知道了。翠花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泪不自觉出来。
妈妈说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情就是欺负弱者,最没用的人才干这种事。翠花小,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点头。
菜场最近在翻新,房子一栋栋建得很高,安上了电梯,变得城市化,周围有了大商场。城管每日查岗,把摆摊卖桃的老爷爷撵走了,道路上不允许出摊,小产权房被整改。
往日五湖四海的江湖人走了,不远处建了规模化的大菜市场,以批发为主,叫阿里菜市。大家在那里买东西用起了无现金支付。小学被扩建,危房都没有了,焕然一新。中学变成了直小,新中学在另一个地方,地方大师资好。
一元店还在老地方,一如既往放着流行歌,信息快捷到无法想象的现在,流行歌变成了陈阿狗欣赏不来的土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