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不动、许多愁|赏词小记

上月末,我在微信朋友圈晒豌豆苗的照片,江南老家的同学评论:季节差这么大?我们这里豌豆都老了!我笑着回复:嗯,所以这边的人同样年纪,比国内的年轻十岁。高纬度的北地小国,春来得晚,归去也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五月下旬,豌豆开始着花,白蝴蝶似的缀满青藤,数着数着,我便心生欢喜:花落了,结出豆荚;豆荚鼓起来,里边是圆滚滚的豆子…… 尽管已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暮春时节,日日流连于豆棚边,不知不觉中,我忘却了“闲愁最苦”。

难怪人云“坐困愁城”,动一动,挪一挪,转移一下关注,烦恼或许就会暂消。这不,南宋绍兴五年(1135)的暮春,流寓浙江金华、饱受国难家愁的女词人李清照,她亦试图驾舟出游,以消减满怀愁绪: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

那一年,李清照五十二岁,“萧萧两鬓生华”的半老妇人。她的前半生,虽然也曾经受党争之苦,但在父亲、丈夫的庇护下,生活可算闲适安宁。人生的分水岭是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后,她随夫南渡。短短数年间,厄运不断:丧夫、被诬通敌、再嫁风波、诏令缴出禁书,甚至丈夫临终前千叮万嘱“与身俱存亡”的金石文物,亦几乎丧尽于兵荒马乱之中。此时,身居金华的她,已沦为颠沛流离、孤苦无依、老之将至的孀妇。所以,“风住尘香花已尽”是时令,也是李清照自身的写照。

《诗经·卫风·伯兮》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那女子思念远征的丈夫,因而无心梳妆;李清照作于青州,丈夫重返仕途离家前夕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词:“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亦是相似的情怀;而《武陵春》中的“日晚倦梳头”,是千万重愁苦之下的心灰意懒。紧跟着“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怜她字字皆泪。不过,若非李清照般破国亡家、背井离乡、丧夫无子、千金散尽者,莫学此语,失真,徒得“矫情”俩字罢了!

小词上片,四字概括之:“坐困愁城”。好在下片起笔便是一转:“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一宕开,真是妙!亦是词人强打精神的一次自救。双溪在金华城南,因汇合东阳、永康二水而得名,为当地名胜。不知她是否想起十五岁时,在山东老家初用簪束发的“上头”日,那次溪亭之游:“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少女的清新可爱、豪迈倜傥?又是否记得新婚小别,独自泛舟遣怀:“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少妇的感物伤秋、相思离愁?可是,“如今憔悴,风鬟霜鬓”,转念一想:“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末尾,无形的哀愁被女词人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幻化成小舟不堪承受之重。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小词虽小,却沉重至极。

而五年前,南宋建炎四年(1130),为一洗“玉壶颁金”之诬,李清照沿着宋高宗逃跑的路线,追踪至浙江温州的江心屿,写下了一阕浪漫主义的豪放词。也许是因为记梦,此词乃李清照晚年丧偶后,少有的轻快飞扬之作: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渔家傲·记梦》

我也曾到过江心屿,那日游兴正浓时,突起狂风暴雨,周遭灰蒙蒙一团,有一种被人世遗忘、抛弃的感觉……会不会与李清照梦中之景类似呢?李清照借着屈原、李白、杜甫、庄子的典故,写下了这阕言志之词。“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究竟是指她决心追随宋高宗,南下至有“三山”之别称的福州?还是指她执着追求理想、抱负,想要达到的天界仙境?总之,历经磨难坎坷的她,真的很不平凡!

李清照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才女,但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一位胆识足以与其媲美的女诗人:许穆夫人。她是卫宣公的儿子公子顽与后母宣姜的私生女,嫁给许穆公为妻。公元前659年春夏之交,卫国亡于狄。她不顾许国群臣的阻拦,快马加鞭奔赴卫国君主所在的漕邑,并提出联齐抗狄的主张。许穆夫人将这段经历写成诗,即《诗经·鄘风·载驰》,与李清照的《夏日绝句》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颇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愤怒与忧伤。

更巧的是,两人都思念故国,都追忆往昔,甚至排解忧愁的方式——出游,都如出一辙。《诗经·卫风·竹竿》,这首与“舟”有关的诗,据说也出自许穆夫人之手: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李清照担心舟小:“载不动、许多愁”,脑海里兜兜转转一番,唯有闭门负愁,暗自销魂。不知许穆夫人“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最终成行否?让人不禁感慨五千年历史,太多兴亡故事;不由叹息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昨夜雨横风狂,我担心后院的豌豆会遭殃,不得安睡;早起一探,幸好幸好,三十几株豆苗无一东倒西歪。有人问:为何种这么多?我答:谁知明年有没有这份闲情?无法预料的,就是人生,不是吗?慵懒的暮春午后,我吟诵着自创的小诗:“风影蒲陶叶,蝶衣豌豆花。人闲莺语碎,一卷伴窗纱。”岁月静好,莫不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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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赏词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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