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农历元宵节，很多地方的民俗认为，只有过了元宵节，农历新年才算真的结束。他的老家也是如此，元宵节这天，家家户户会将除夕夜故意留下的饺子在今天煮了，将故意留下的鞭炮在今夜一股脑放完。
过了元宵，年前的返乡人又将陆续离家，开始新一年的奔波；年节里玩疯了的孩子都在赶最后的作业准备开学。天气渐渐转暖，长江沿岸某些地方的桃花、樱花、梨花和菜花已经渐次开放，为春天的到来打前站。
这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但此时，他的内心却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
【一】
事情的起因是春节之后，他的老婆在离开老家去南方打工之前，委托律师通过一纸诉状将他告上了法庭，要求离婚。
接到法官电话，说她拒绝法院调解，坚决离婚时，他刚刚下班。短暂的愤懑很快被一波接一波涌上心头的委屈所取代，他很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的放声大哭一场，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宿舍倒班的同事们就要回来了，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在其他男人面前眼泪滂沱，这是尊严。
尽管他的尊严已经在这场婚姻存续过程中被她一次又一次的践踏。于是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放了很久的烟，沉默着快步走到宿舍外面一个背风的角落，裹紧棉衣无助的蹲下狠狠的抽了起来。
烟开封之后被放了太久，烟叶已经干了，呛人的烟气和着东北室外将近零下二十度的空气冲入鼻腔然后进入肺部，在那里燃起灼烧般的痛。
十几年的感情就这样随着喜庆的鞭炮烟消云散了，她在起诉书中对于感情破裂原因的描述很简单：婚前缺乏了解；婚后他没有承担应尽的家庭责任。她的诉求也很简单，离婚，一对儿女一人一个，她要妹妹，哥哥给他。
变故来的并不突然，二人之间的争吵、互黑、冷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在双方沟通日益困难的情况下，对于今天这个结果尽管他并不希望出现，但是今天出现了也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他所有的痛苦并非来自于对她的不舍，所有的不舍已经在过往几年中双方一次次的伤害下消磨殆尽。他的痛苦来自于对一双懂事的小儿女的不忍。这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对儿女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除了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之外，都还懂事。她在诉讼请求中明确提出两个孩子分别由两人抚养，哥哥跟他，妹妹由她带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诉求。
这个诉求对于两人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是合理的，就像她对着除了他之外的人说的每一句话，客观、理性。但在这种冠冕堂皇之后却是极端的残酷，这个合理的诉求意味着一对儿女将在最需父母也最要彼此陪伴的年龄因大人之间的恩怨一纸判决而被强行分开。
此刻他不自觉的掏出手机打开她的微信，那里面有前不久她上传的几张孩子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哥哥牵着妹妹的手走在路上的，尽管是背影，但是能够看出两个孩子当时都十分快乐。两个孩子的感情很好，有好玩的哥哥总是让着妹妹，在学校里也处处护着妹妹；每每得到好吃的东西，妹妹也会给哥哥小心翼翼的留着。
他不能想象将两个孩子因为大人之间的原因被强行分开的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在不应该体味亲情撕裂的年龄，亲身经历这种撕裂对于她们的心灵造成的创伤将永远无法弥合。想到这里，他觉得心中就像被插进一把带刺的刀。那把刀不是把心干脆的一分为二，而是杂乱无章的在血肉模糊中狠狠的、不停的搅动，那种痛里面掺杂着绝望、参杂着愧疚，由心滲透到每一个细胞，让每一个细胞瑟瑟发抖，那种痛难以描述。
【二】
他常常想他俩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
在结束一段短暂的婚姻之后，他与同样刚刚结束一段不长不短婚姻的她经人介绍而认识，并很快相爱。因为都是二婚，婚姻之初，两认都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
婚后，二人同在县城的工厂打工。从县城到村子二十几公里的路，每天上下班一起往返，很累但是很快乐。在此期间他们的爱情有了第一个结晶。
后来工厂不景气，他自己就学了做糖葫芦的手艺，在城郊租了两间房子，她在家带孩子，洗衣、做饭、送饭，而他每天早出晚归，通过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
后来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柴米油盐的日子算不上幸福但是还算安静，但小城实在太小了，除了冬天临近春节的一个月收入稍微好些之外，平日里一家人的花销还时常需要在城里的姐姐予以补贴才能维持。
后来实在难以为继，他就去新疆表姐开办的钢厂打工，在厂区里做设备维修及开铲车，她在家里带孩子。知道她的不易，每个月领到工资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三分之二请表姐汇给她，剩下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这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
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产生于这个时期，每个月拿着他汇的两千多块钱以及孩子爷爷在外打工给的六百多块钱她还是觉得不够用，觉得他在收入上对她有所隐瞒，在切实弄清了他每月三千多块钱的实际收入之后，她又觉得他挣钱太少，太过窝囊。
于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之后，看着沉默不语的他，她决定将孩子留在家里，由孩子的爷爷奶奶照看，而她去投奔在南方一个沿海城市打工的两个妹妹及表哥。
一年后，在她的坚持下，他毅然辞去了新疆那份此时已经驾轻就熟的工作，追随她来到了她打工的南方城市。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且无一技之长，最初他只能在工厂做保安工作，后来进了一家印刷厂跟着她的表哥做学徒。
也许是他太不善于表达，也许是因为二婚，也许都不是，总之她表哥对他的态度极不友好，这段学徒生涯在维持了一年之后最终无果而终。这件事情的原委他从未说起，谈话中隐约表示，所有的原因都是表哥所说的——
“他太笨，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他太懒，不能吃苦，工作拈轻怕重”。这些说法的依据听起来极为可笑：“你看，他那白白胖胖的样子一看就呆呆笨笨的”，“一年学徒，竟然没有受过一次伤”，“你看我们周末一起出去他的衣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竟然还有折痕，这哪是干活的样子吗”等等。
这些似乎合理但又经不起仔细推敲的原因，更加让她觉得他平庸甚至无能。面对她的蔑视，据说他曾经就此事向她解释过，但是不解释还好，他的解释在她看来都是托词，这更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三】
他继续在工厂做安保工作。孩子的爷爷奶奶都是年过七旬的人了，对孩子的照顾特别是在孩子的教育与心灵抚慰上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在奶奶一场大病之后，他们决定将老家的两个孩子接到自己的身边。
孩子接过来之后的日子总体还算平静，他每月的工资扣除房租和一家四口以及她不知何时养成的，每月为两个妹妹及表哥三家几个孩子的花销之后基本所剩无几。经济上的窘迫，使两个人又开始了时不时的争吵，很多时候争吵的起因就是她那一句“你能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一月挣个万儿八千的，一个男人每月挣那几个钱你不觉得害臊”！
尽管他在身高和体力上占有绝对优势，但是两人争吵他从未对她动过手。但即使如此，她的家人却生怕她吃亏，屡次以各自的方式进入他们之间的争吵。他的表哥曾经屡次放言要找所谓的“道上的人”废了他。
一次争吵之后，在她愤然将他的上衣衣袖撕掉，他已坐在屋子的一角抽烟的情况下，她的两个妹妹闻讯赶来直接彪悍的抡起凳子向他的头上扔去。甚至还有一个妹妹通过给他的同事递烟的方式让其偷拍他上厕所的照片，并扬言要发到她们的家属微信群中，要他好看。
夫妻间的交流，家庭间正常走动过程中他的言行也被她们故意偷拍或者记录下来，放在她们家族内部的微信群中肆意曲解、丑化供大家消遣。这一切让他感到极端的屈辱。对于她的和她的圈子给予他的种种经过演绎的丑化，演化为他对她的沉默，他的沉默换来了她进一步的蔑视和她身边亲人对他愈加无底线的丑化。
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他曾经想过，但最终也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经得起推敲。也许只有一个理由能够成立，就是她身边的人都希望她尽快结束这段婚姻，通过第三次婚姻钓得金龟婿，实现她的幸福。但是她和她的那些亲人们似乎谁也不愿意捅破离婚这张窗户纸，背上破坏他们婚姻的名声。
于是她和她的家人就将这种想法通过种种不可理喻甚至变态的方法迫使他捅破离婚这层纸。他也曾经无数次的想捅破这层纸，但这种想法每次总是止步于两个无辜的孩子和他所在家庭的反对。他是农村人，他和他的周围的人对于婚姻的看法与当前农村对婚姻的主流认识一致，即两个人的婚姻在有了孩子之后，已经与两个人之间是不是还有感情没有关系了，只与孩子和家庭的面子有关。
【四】
每个月当她心情不好时，他挣钱太少总是毫无例外的成为她挖苦、消遣、挑起争吵的理由。
2016年五一节过后，他决定到现在所在的单位打工，他想证明自己不懒、不笨。在摆脱她那个圈子之后，自己能够在供两个孩子读书和老人花销的同时存些钱，而且在正常的人际交往中他能够获得应有的尊严。
对此她答应的极为爽快，因为基于她的妹妹和表哥对于他的评价，认为他一定会在离开后不久，垂头丧气的回来，就像她每次与他争吵之后，他一言不发的夺门而出最后垂头丧气的回来一样。
但她确实错了。在离开几个月之后，当他休假过来与她和孩子团聚时，她发现他并没有像她当初想的那样灰头土脸，相反还是那样衣服洗的干干净净，折痕清晰。假期结束时，看他给她留下的几千元钱，她气不打一出来。
她生气的原因有两点，第一、他没有成为她心目中的样子，更确切的说是他依旧还是表哥给他量身定制的那个“不成器”的形象，只是这个“善意”的“量身定制”被她忽略了而已；
第二他留给她和孩子的钱太少，不够维持她和两个孩子的花销。这句话根本经不起思考和推敲，人的可悲之处在于丧失了自己对于自己人生的把控与判断而浑然不觉。
在他假期结束离开时，她反复威胁他，若下次不能带来更多的钱，他就别来了，来了她也不会见他，同时也不让孩子见他。对此，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之后，没有回去再见她就直接去了车站。
几个月后，她把两个孩子又送回了乡下老家，交个孩子的爷爷奶奶照看。因为孩子的爷爷奶奶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孩子的学习生活及日常费用理所当然落到了他的头上，她所做的就是每次探亲时负责给孩子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和玩具。
他们之间的交流在往日的内容之中增加了她要求他将工资全部交由她保管这个要求，对此她给他的理由简单明了：她的生活不可一日无钱。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但放在他们交流语境中却漏洞百出，极为可笑。
在这个要求没有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的情况下，他们的沟通又回到了之前惯有的模式，挖苦、攻击、谩骂以及言辞极尽侮辱，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由之前麻木的保持沉默到后来忍无可忍的反唇相讥加轻蔑的沉默。
【五】
这场婚姻带给他的除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之外就是痛苦和折磨，但他第一次接到老家法院法官的电话之后还是毫不犹豫的对对方的离婚要求提出了反对意见。他知道这将是徒劳的，这样做可能只会让她更加的蔑视他，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这样做了。
作为一个父亲，他永远都忘不了女儿在学校含着眼泪对他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也永远忘不了，儿子小时候每当因为怕黑不肯睡觉时，只要他将一根手指放到儿子粉嫩的小手里他总能一脸满足的很快睡着。现在他不知道当他再看到一对儿女时，还能不能这样鼓励他们，“宝贝，不怕，爸爸和妈妈永远都在”。
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抽光了，他告诉自己，该站起来面对了。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像一面不合时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内心中不愿意拿出来给人看的地方，又像在一个极度困倦之人似睡未睡面前打出的强光灯，让人觉得极端难受。
他定了定神，大步向宿舍走去，手不自觉的摸了摸刚才放烟的那只口袋，明天回家的车票就在那里。
不远处已经有人开始燃放烟花，它们一个个呐喊着冲向辽阔高空，那样渺小、那样寂寞、那样无奈却又那样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