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铁厂,父亲一代人曾经的飞翔

今年国庆,应父亲几位工友的邀请,我开车载着父亲母亲回绍兴,参加五年来的第一次聚会。

父亲于五年前爬高修房时摔落、脑部受伤,不仅右半身行动不便,语言功能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心里想得还算清楚,嘴里却说不出来。回去与朋友们见面,他倒是非常盼望,但由于自己已不方便走动、母亲又常晕车,所以一直拖到这次国庆才成行。

杭州到绍兴只六十公里路程,有时候到城郊办事路上所花费的时长,就可以来回杭绍间一趟。不过自从八年前双亲搬到杭州与我一起,其实除了清明上坟、春节跑亲戚、绍兴同学会之外,一年回不去几趟。父亲受伤之后,前后三次大手术,从家乡来看望的虽是不少,回去却已成奢望。

幸好,近两年虽然腿脚依然不便,父亲的神志倒是清醒了不少,有空也能用左手学学写字、背些乘法口诀表,经常也给母亲带来欣喜。这次本来是母亲要回去看望近来身体不适的外婆,父亲的工友却乘机约了一次聚会,希望五年多未见的老友,能一起畅怀举杯。

大家一起坐下来,眼看本来最健朗的父亲,已成了颤巍巍的鬓白古稀;而当年的工友们,不是三天两头因肠胃病入院,就是已被帕金森氏症折磨数年。不由感慨,“我们66年进厂的这一代”,早已飞不起来。

父亲的厂,就是绍兴钢铁厂,1957年建成,浙江省第一家正式的钢铁厂。最早叫“浙江钢铁厂绍兴分厂”,分轧钢、炼钢、焦化、制氧等多个分厂,职工最多时有一万多人,当时绍兴全市只有不到二十万人。父亲和最好的几位工友都是1966年进厂,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父亲开始在车间做车工,后来自学读了电大,调到宣传部门工作。

当年:绍钢门口
当年:“绍钢工人”塑像

传说“绍钢工人三十六”,上世纪七十年代就能拿到36块钱月薪的绍钢工人,一向是找对象最吃香的。而绍钢的后勤保障,不仅走在全市企业最前头,比市政的建设也要领先一步。我的孩童时代,不仅医院、影院、澡堂、图书馆等基础设施,而且夏天的棒冰/汽水、冬天的热水、家里的管道煤气、闭路电视等软服务,几乎都是厂里的,而不是市里的。就是在这里,我开始了阅读与写作的启蒙,直至最后读到博士。回想起来,绍钢发达的文化基建,和父亲自学成才从事宣传的路径,对我的人生之路可能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当年:绍钢舞厅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传统国企对抗不了时代大潮的冲击,纷纷关停并转,绍钢也受到很大影响,我母亲在1994年就下岗内退。2001年,绍钢停产歇业,父亲转到厂里同事的公司帮忙。2005年,原绍钢所在的地块出让,开始建设作为绍兴新中心的迪荡湖新城。2010年,父亲母亲正式告别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绍兴城,赴杭与我同住,原来所住的绍钢职工宿舍还在,只是旁边已经悄悄竖起了绍兴的新地标:世茂。

多年后回来,我将双亲又送回了迪荡湖边,那曾是绍钢厂门口的附近,现在却是一只巨大的蚕茧。绍钢厂已破茧成蝶蜕变成迪荡新城,但当年的那一代人,却已大多飞不动了。

破茧成蝶,从绍钢到迪荡

父亲进厂时还是少年,如今归来,却已坐上轮椅

讲的是当初的记忆,可念出的,只是含糊不清的词句

身边当年的工友们,眉角鬓间也满是岁月的痕迹

母亲说,恍然感觉只是一瞬间,怎么就过去了半个世纪?

从前的厂区,换成了眼前宽阔的水域;曾经的高炉、铁轨、车间、氧罐,已变为高楼林立、晴空万里

只是与铁厂共同成长的共和国同龄人们,已纷纷老去,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渺小得直如沙砾,就像老迈的铁厂,终究被迪荡湖荡涤

人类,终究不过是流星划过天际,幸好,我们燃烧的路,竟还能记起

(铁魔于2018年10月2日;部分图片源自绍兴市档案馆)

铁厂高炉


迪荡湖的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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