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的那棵樟树，在我的记忆中无时不刻不在落叶，风携着香樟的淡淡清香，从我鼻尖窜过，我揉了揉发痒的鼻子，仰头沿着无际的树干望去，树叶簌簌而下，打在了我的左眼。一叶障目，我分不清这世界是真是假。我不自主的清扫地上的落叶，怎么也扫不开，身边有人陆陆续续经过我的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咯咯地笑，我却怎么也无法抬头看他们，我的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按住了，无法动弹。直到一个人拽着我的头发拉扯，嘴里模模糊糊念叨着：“快扫……哈哈哈……真好玩……”我被拽地站不稳了，我想挣扎，却一伸手就扑空了。
又一次，我从梦中惊醒。我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自从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我经常做梦，梦里和现在的生活一样若实若虚。
5：45。路灯还是亮的，黄色的的灯光透过窗户打在地板和墙壁的奖状上，“五好学生”“一等奖”“第一名”……我扯着嘴角，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环抱着膝盖，不知不觉眼泪便晕湿了袖子。
“你怎么就醒了？”是妈妈，她握着门把手，震惊地看着我。“妈……”一看到妈妈，我忍不住带着哭腔轻轻的唤她。
妈妈看到我这副模样，心疼地坐到我身边，我抱住妈妈，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小时候什么也不懂，以为粗鲁暴躁的妈妈很坏，长大后发现自己最爱的人是她。我不记得小时候是否让她寒心过，我不知道现在回来是否能弥补对她的爱。
“妈，对不起……”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逝去，让你失去了我。此时此刻，你是不是在我的床边拉着我苍白僵硬的手哭泣，你说过我是你的全世界，我回答你说你才是自己的全世界，我只是你的太阳，给你带来温暖和欢乐。可是太阳没有了，你还会快乐吗？
我不忍回想生死离别的场景。如今，妈妈还在我身边，我只想多爱她一点，即使一切只是个梦。
妈妈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服深入了我的心，我从妈妈的怀抱出来。嘟囔着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妈妈笑了，帮我擦干了眼泪：“睡吧，别怕。”
我乖乖地躺在床上，看着妈妈掖紧我的被子，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我的房门。
我翻过身，睁着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头发被拉扯的疼痛感挥之不去。
结果是，我顶着惺忪的眼睛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我生平第一次上学迟到。这是语文老师站在讲台推了一下老花镜笑着告诉我的。
下课后，我托着腮帮子环视着教室的孩子们，咳咳，是同学们。大多数面孔还是熟悉的，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未来的好朋友李若雪。她正在安静的偷吃辣条，我偷偷地绕过打闹的小同学，在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整个人一颤，惊诧地看着我，我捂着嘴笑，她真的一点都没变。
“辛……辛池。你怎么……”她咽下刚塞进嘴里的辣条，微微笑着给我让了个座，自己坐到了同桌的位子上。她的性格就和名字一样，安静温和，说话轻声细语的，小时候经常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一直很喜欢她，因为善良总是会更吸引我一些。
“你今天怎么迟到了？”若若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不定，她告诉过我，因为她自卑，性格内向致此。
“哎，睡过头了呗……”我砸吧砸吧嘴，慢悠悠的说道，“我昨晚想了一个完美计划，你要不要听？”
若雪点了点头，我凑到她耳边正准备说悄悄话，一本书便从我头顶砸了下来。我咬着牙站起来大喊：“谁干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大家都饶有兴致地望向我，我回敬他们戏谑的眼神。一个男生插着口袋朝我走过来，一屁股做在我前面的桌子上，仰着头说：“是我干的，怎样？”
我记得他，李想。他是我们班最高的，也是最“坏”的。以他为首的几个男生，以欺负女生为乐，是我最早遇到的校园霸凌人物之一吧。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但我却忘不了他对我的欺凌。
他很瘦，眼睛深陷但充满着骄傲无谓，这种感觉很奇妙，一个成年人面对着一个曾欺负自己的小孩，心中已没有了愤怒，只有怜悯。他们只有小学学历，在还没有形成健全的人格和素质的时候便辍学步入成年人纷杂的世界了，没有正常的家庭和校园教育，他们的人生我从未体会过，但是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人生。
我捡起书，扉页上写着李若雪。我把书抚平放在她的桌面上，她咬着唇拉了拉我的手，随后低下头沉默不语。
“不要惹事了，在学校就好好学习吧。”我不知道该说些别的什么，最终也只想到这句话。他的表情由骄傲变成了嗔怒。
我离开若雪的座位，正准备走，他扬起手朝我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扯住了我的头发，他拉着我的辫子愤怒的对我吼道：“不用你来教我，听到没有！”
我伸手拽住自己的发根，平静的看着教室里几个大笑的男孩，他们什么都不懂吗，他们真的以为欺负女生就是开玩笑的一种方式吗？我不得而知。女生们都害怕地躲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我，也束手无策，我不怪她们，她们也帮不了我，因为她们也是受害者。
我记得从前被欺负的时候，直到我被逼的蹲在地上哭，那些男孩才放开我的辫子，跑开玩游戏去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们没有因此遭受过任何惩罚和责备，依旧过着顽皮幼稚的生活。
我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问他：“不放手吗？”
他笑得更猖狂了：“就不放，就不放！”班上的其他男孩也跟着起哄。
我没想过干架，以我现在的小身板，想打过他是不可能的。
我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掏出剪刀，径直剪下被他拉拽着的头发，干脆利落。他征征的看着手中的一把头发，回过神来头发已经被他掉在了地上，他恐惧的退后几步，不停地甩着那只捏过我头发的手，嘴里尽是骂人的碎语。
我捡起自己的头发，它还保持着麻花辫的形状，因为橡皮筋扎着，剪下的头发也没有散。
我若无其事地在孩子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回到座位，把这撮头发和剪刀放回小布袋。
这便是我今早的计划。仇恨并不一定要用尖锐的矛盾发泄，更何况对象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学生。他就像害怕尸体一样害怕我剪下的残发，避之而不及，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吧。
我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个人，但至少我可以保护好小辛池。当小辛池长大后，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满是骄傲，为自己勇敢的反抗而骄傲。
数学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就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酒窝老师。她叫谁都笑着，那对酒窝仿佛就是为她的笑容量身定做的。一进教室她就注意到了我的头发，瞥了一眼便开始上课了。她一定没听见底下同学的窃窃私语，还有女生悄悄用铅笔戳我，朝我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我拽着一长一短的双马尾，用傲娇的斜嘴笑回应她们。
我的同桌小女孩悄悄问我：“你真厉害！怎么还带了剪刀？特意来对付李想的嘛？”
“算是吧，以后她再敢欺负我们，尽管告诉我，我有剪刀！”我越发骄傲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捂着自己的马尾，略显担忧的说：“你不会要‘咔嚓’我的头发吧？”
我被她逗笑了，安慰她道：“再有下次，我剪的就是他的手了！”
她恐慌地摇了摇我的手臂，偷偷看了老师一眼，开始低头看书了。
下课了，又到了我播放广播体操的时候。我揣着钥匙，慢悠悠地走出教室。
“辛池……辛池？”背后有人叫住我，这细软的声音一听就是若雪。
“怎么啦？”我迎上她躲闪的目光，笑着问她。
她一如既往的害羞，悄悄走上前朝我手心塞了一个纸条。
我并不觉得意外，这个年龄的女生，爱好就是互传小纸条，并且乐此不疲。
我刚想叫住她，她已经转身跑开了。
我摊开纸条，娟秀的字迹工整的填在方格子上：“辛池，对不起，李想本来是抢走了我的课本，想砸我的，可是让你受了欺负，你的头发还好吧？你今天真勇敢，有点不像你了。真羡慕你。 ——李若雪”
我笑着重新叠好纸条，心里无比温暖。十一岁的笔触，幼稚但真诚。我在这群小孩之间，仍在成长，我似乎像往常一样活着，只不过上天眷顾我，让我脱离了令人不适的成人世界，把我带到了这里，我期待的不是重生，而是成长。我愿意在这里活下去，弥补人生的遗憾，让我爱的人快乐，让爱我的人不再失望。尽管生活告诉我，一切都不会完全顺心如意。管他呢，毕竟不是谁都有第二次人生的。
现在在这个学校里，我最喜欢待在广播室的时间。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听着广播操的节奏，阅读着收音机旁的一沓小学生作文：《我的妈妈》、《成长的烦恼》、《我爱我家》……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笔迹，那是我的——《我想对你说》。我的心莫名紧张起来，手心也开始发热。读自己的作文，竟像窥探别人的隐私一样地不适。我略略扫了一眼，决心暂时不看了。
课间操结束了，我关好收音机，把自己的作文塞进口袋悻悻地走出了广播室。
“若雪！若雪！这里！”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看到我，笑着招呼我下来。我们手挽着手一起去上厕所，迎面碰上翟美玉的目光。她噘着嘴瞥了我一眼，挽上身旁的同学，经过我的时候，一声清晰的“切”从我左耳飘过。
我只觉得好笑，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若雪探过身来问我：“你怎么还笑了？你和美玉吵架了吧？”
我点头默认了。自那天我拒绝给她跑腿后，她再也没有找我玩过。平常总是约我一起做作业的她，有一次敲开我家的门，嘟囔着把我的笔还给我便走了。我站在门口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小学生的吵架思维是怎样的呢？我还没想出完美的解决方案，便一直搁着。要不是刚才碰见她，我差点忘记了我们吵架了这件事。
“辛池……”若雪捏着衣角，若有所思。
“嗯？怎么了？”
“你今天第一次主动找我聊天，我特别开心。我一直很羡慕你，你学习成绩好，老师们都喜欢你，你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我也一直想成为你的好朋友。但是我很自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我今天看到你当着李想的面剪头发，我更觉得你勇敢了。我真的很佩服你呢。”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勇气说了这番话，语速是往常的两倍。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能懂她的情绪。
我挽着她的肩膀，认真地回答她：“你不必羡慕我。朋友不能陪我们一辈子，说不准哪天她们就走了，今后永成路人。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讨人欢喜，你能看到的喜欢都是表面的，可又有谁是打从心底真正喜欢我、接受我的一切呢？我挺喜欢你的，若雪，你也要喜欢你自己，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打心底真正喜欢你的，因为你真诚、善良。”我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宽慰身旁的朋友，她的童年，是黑色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给她的童年世界照进一道光芒。我只懊悔自己的到来有些晚了。
若若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噙着泪光，嘴唇微微颤抖着，牵着我的手抓的更紧了。其实她不知道，她比我更勇敢，是她在中学的时候主动找到我，我们才得以成为朋友的，我们互相影响着对方，即使她是我生命中和我并行的平行线，有时候因为距离，我们牵不到彼此的手，但我从没有离开，而且我们现在回到了起点，说不定结局会有所不同呢。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路，从不爱上的课，到还没吃完的零食……走到香樟树下的时候，若若笑着躲到树干后。粗壮的树把她挡地严严实实，“辛池，你能一双手抱住它吗？”她从树后面露出粉红的脸颊，调皮的吐了吐舌。
我走上前，只抱到了一半。若若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们俩刚好抱住了这一棵树。
“用这种方法量这棵树最好了！六年胖了两倍！哈哈哈……”她笑得特别开心。
我把脸靠在满是沟壑的香樟树上，悄悄地闭上眼，我闻到了梦里一样的香味。梦里满是欺骗和恶心的声音，庆幸的是，现实里，我身边是我的好朋友，她的笑声是我生命里暂存的最真实的存在。
“叮……”上课铃响了，我们肩并肩飞奔向教室，风拂过我的面颊，留下一滴露水，无声无息，我顺手擦干，继续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