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的伴侣

过年前的一天,赵军去参加公司组织的年会,张红就在家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晚上11点。

张红和赵军结婚已经7年了,正所谓七年之痒,彼此就像穿久了的旧衣服,开始有些互相看不顺眼。更何况张红一直没有生育,两人之间连个润滑剂都没有,难免磕磕绊绊,小打小闹,却不至于影响婚姻的稳定。

日子也像旧衣服一样,缝缝补补就过去了。

张红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把电视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觉得所有电视剧都虚假得可厌,干脆换到少儿频道看动画片。

当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张红便知道是丈夫回来了。果然,门一打开,便看见满脸通红的赵军正在笨拙地翻找钥匙,看见神情冷峻的张红,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胃里却突然一阵涌动,好不容易压了下去,一张口还是不小心打了个嗝。

满嘴的酒气朝张红扑面而来,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丈夫高大的身躯便压了过来,张红满脸厌恶地往边上一闪,赵军结结实实地“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鼻腔里满是鲜血。

“酒醒了没有,活该!”

张红刻意绕过丈夫的身体,从餐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回头却见赵军已经用手臂把鼻血一抹,惊奇地盯着袖子上的大片血迹,被自己的出血量吓了一跳。

“混蛋,你知道我洗衣服有多麻烦吗?”

张红把纸巾朝赵军一扔,两张纸巾在半空中轻飘飘,荡悠悠地落下,仿佛在嘲笑她的愤怒。

“这有什么,大不了这件衣服不要了。”

赵军把沾血的西服外套脱下来往地上一扔,这下连地板都被弄脏了。眼见张红气得瑟瑟发抖,赵军反而笑了出来,说:

“瞧你那样儿,气得跟什么似的,我在外面上班,把家里和我伺候好本来就是你的工作嘛,快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去洗澡了,对了,衣服可别真扔了,一千多块钱呢。”

说完,赵军便朝浴室走去。

张红瞪着赵军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浴室门后面,才蹲下身捡起那两张纸巾,把地板上的血迹擦干净,拿起外套朝阳台上的洗衣机走去,一边伸手翻找着,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果然,半盒烟和一个打火机从内袋里翻了出来,却被张红转手就扔进了垃圾篓。正要把衣服放进洗衣机,一缕细微几乎不可见的东西从衣服上飘落下来。

张红把衣服扔到一边,蹲下身仔细地搜寻着地面,终于如获至宝地把一根棕色长发用手指尖拈了起来。

如同尚方宝剑在手,张红奔着浴室杀了过去。

赵军把衣服脱光,站到淋浴喷头下,把水打开,好好冲洗了一下自己的脸。摸摸鼻子,似乎并无大恙,随口骂了一句:“疯婆娘,老公倒了都不扶。”

话音未落,他口中的“疯婆娘”一把掀开了浴帘,两只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般瞪着他。

按理说,夫妻7年,对彼此的身体应该早已熟悉得没有一丝隐秘感,赵军却下意识地在妻子面前捂住了关键部位。

赵军以前经常在张红刷牙的时候进来小便,故意引她恶心,张红却很快就见怪不怪了,甚至投来轻蔑的眼神,反而让赵军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般灰溜溜地出去了。以后小便的时候,要是正好碰上张红在边上,赵军甚至会侧过身避免被她看见。

“这根头发是怎么回事?”张红不顾从丈夫身上溅来的水滴,逼问着他。

“什么头发,你有病吧,我洗澡呢,你赶紧出去,等我洗完了,地上有的是头发让你捡。”

赵军很快恢复常态,若无其事地往头上擦洗发液,语气却比平时轻了些。不知为何,光着身子和别人吵架,总觉得气势有些不足,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我不是说你的头发,这根头发是从你衣服上掉下来的,是哪个贱人的你给我说清楚!”

张红把棕色长发举到赵军面前,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你恶不恶心!”赵军一把拍开张红的手,那根头发被水一冲就不见了。

赵军转过头瞪着张红,说:

“我们公司几十个女员工,今天又喝得那么高兴,我哪知道谁的头发蹭到我身上来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今天简直是发神经!”

“我发神经?我发神经!”张红积攒了一晚上的怒火终于爆发了,猛地推了赵军一把,“我让你看看我发神经是什么样子!”

赵军后背往墙上一倒,两只手条件反射般抓住了浴帘和放洗浴用品的小架子,勉强稳住了身体,不然在浴室里摔个四脚朝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红心里一悸,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伸出手想去搀扶丈夫,赵军却一把推开,张红毫无防备,脚下一滑,侧着身子整个人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脑子里嗡嗡作响了好一阵,张红才睁开眼睛。

赵军正跪在她面前,两手抚摸着她的脸,表情跟死了娘一样难看,仿佛随时会哭出来,嘴巴一张一合,却像跳舞的哑剧演员般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沙沙的水声灌入耳朵。

“哑巴了你?”张红从地上坐起来,看着赵军嘴巴的哑剧表演,忍不住笑了。

赵军把张红紧紧地抱进怀里,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着。张红侧过头,看见赵军的嘴唇仍然在眼前唾沫翻飞个不停,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忍不住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赵军慌张地抓住张红的两只手臂,扶着她坐在面前,嘴巴继续重复着徒劳的机械运动。张红感到有些厌倦,明明自己的声音,水声,窗外烟花的爆炸声和街上车辆的喇叭声都和往常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丈夫的声音却像是被屏蔽了一般无法触及耳膜。

“神经病,谁陪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张红挣开赵军的手,站起来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赵军和张红拉着对方一起去了医院。

赵军要带张红去耳鼻喉科挂号,张红却坚持要去口腔科,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听力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赵军突然变哑的嘴巴。赵军不得不找几个陌生人聊了半天,证明问题不在自己身上,才拉着半信半疑的张红进了耳鼻喉科室。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胸前崭新的名牌上写着“刘明学”三个字。这是他上班第一天,便遇到了职业生涯中最奇怪的病例。

不管怎么检查,张红的听力都很正常,就像一台旧收音机,虽然经历了岁月的磨损,但功能依然健全,没有任何故障。

整个过程中,刘明学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这两夫妻当猴耍了,但是作为医生的职业素养迫使他忍住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的那句“你们是在逗我吗”,而是依然平静地说:“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们还是去找婚姻咨询师解决吧。”

走出医院,张红在前面趾高气扬,赵军却垂头丧气,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不禁怀疑难道这真的是妻子故意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以惩罚自己吗?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赵军鼓足勇气,大喊了一声:

“张红你这个神经病!”

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张红却继续走着,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胆子大了一些,赵军快走几步到张红身边,朝着她说:

“张红啊,你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不然我抽你,听见了没有?”

不少男人投来钦佩的目光,张红却疑惑地问:

“你说什么呀,我又听不见你说话。”

赵军笑着说:“我说我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边用手比了个爱心。

张红嗔笑着轻推了他一把:“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肉麻,真讨厌。”

回到家里,张红脱下外套便走进厨房,抛出一句:

“我要做炸酱面了。”

“我今天不想吃……”赵军说到一半,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妻子也听不见自己的话,她爱做什么就随她去吧。

赵军往沙发上一坐,正思考着以后的婚姻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屏幕上呈现着“肖慧”这个名字。

“喂,慧慧。”赵军亲热地说。

“军哥,昨天晚上我们的事没被嫂子发现吧?”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怯怯的声音。

“你放心吧,”赵军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张红忙碌的背影,“她什么都不知道,不信我替你问问,张红,你知道我和慧慧的事情吗?”

“军哥,你干嘛!你疯了吗?”肖慧焦急地说。

“没有,没有,别生气,她听不见我说的话,你放心吧。”赵军赶紧解释。

“什么意思啊?”肖慧不安地问。

“一言难尽,下次见面我再跟你说吧,今天就先这样,拜。”

“嗯,拜。”

赵军挂掉手机,张红的炸酱面正好出锅,转过身看见赵军,朝他招呼着:

“愣着干嘛,赶紧来吃啊。”

夫妻两人的关系,在张红听不见赵军的声音之后反而好转起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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