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逃

1

多年以前,我父母离婚了。听说离婚的原因有三。

其一,父亲薪水过低,母亲的消费观已经超出了父亲所能承受的极限,光不说那些在我眼里毫无用处的瓶装盒装的化妆品,就母亲那身行头,就足够父亲忙活几月。当年我爷爷家境殷实,开了一个服装厂,在镇上很有名气。听说我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婚礼隆重,当时是锣鼓喧天,人们众星捧月,离婚的时候他们俩在民政局抱头痛哭黯然离场,从此再无人鼓掌祝福,只留下了我似一个迷途的羔羊。而现在,这些我都理解了,爱情似乎只可以花前月下,不可以柴米油盐。

其二。父亲的鼾声过大,吵到她了。这点我可以证实是母亲的错,父亲鼾声大是实,父亲把爷爷留下的财产败光了,失业后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从事重体力劳动,手上的老茧很厚一到冬天就会皴裂,经常被钢筋划破水泥腐伤。父亲累了一天,鼾声大作,充足的睡眠才可以保证第二天精力旺盛卖力挣钱。母亲不理解,她高呼命苦,嫁给一个靠劳力赚钱的男人前途渺茫,违背了她当时嫁给父亲的初衷。自从我爷爷过世后家道没落,我母亲就没有给过我父亲好脸色。而现在,这些我都理解了,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危机四伏。

于是父母就有了矛盾,“来吧,互相伤害吧。”父亲怒发冲冠,开始咆哮。他们俩经常扭打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了这样的吵闹我反而觉得生活缺少了底色。母亲的冷漠加大了父亲的鼾声,后来,母亲也不再编织毛衣,她经常半夜才归,回到家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听老掉牙的音乐,那音乐有毒,似鬼哭狼嚎,那种声音沁人心扉听得令人头皮发麻。已是凌晨,我也躲在被子里玩起了手机游戏,尽管第二天还要上学,我还是忍不住在快乐的海洋里沉沦。后来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老师不再表扬我,我的同桌女生也悄悄地喜欢上了隔壁班那个阳光帅气成绩优异的男生。而现在,这些我都理解了。

其三。母亲和父亲没有恋爱就结婚了。母亲结婚后才良心发现原来结婚是需要恋爱的,当时恋爱的概念他们看得很淡,男人家境殷实女人年轻漂亮即可,随着爷爷的离世父亲的光环黯然失色,婚姻的天平向美貌的母亲倾斜,他们同床异梦,婚姻似乎就是搭伙过日子与爱情无关。母亲一次次纠结并且考验那个熟悉的男人,总想在他身上找到她想要的缺点,并且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在父亲一无所有的时候母亲的试错成本明显降低,她想扯掉婚姻这块遮羞布,唯一的累赘就是眼前不争气的娃子该怎么处理。

在一个深夜,他们准备用剪刀锤子布的方式来决定我的生死。母亲说:“挖个坑把他埋了。没了牵挂,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离婚了,反正昨天考试他才考50分,成绩不好,长大了也就和你一样是个做苦力的。我们享不到他的福,养他何用?”

父亲的爱似乎更胜一筹:“嘘,小声一点。又怕他以后有出息了会憎恨我们,你看隔壁家老宋的儿子小时候读书成绩不咋地,长大了是赚钱高手,虽然他赚钱的路子并不光彩,可是他能赚到钱,周围亲朋好友对他也是夸声一片。”

唯有在商量如何处置我的时候他们是如此的团结一致。让我直接否认了我在娘胎和兄妹们那场决定生死的长跑竞赛的价值,稳拿第一的优异成绩就是一个笑话,包括第一次冲锋,第一次哭泣,第一次为爱不值。

和母亲厌恶婚姻一样我也开始懊悔不该那么拼命地挤到这个世界,后来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回不到温暖的宫里就似野籽一样在突岩上生根吧。为了自保,在周六那个阳光灿烂的晌午,我笑着对母亲说:“妈妈,你很漂亮,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夸奖讨好她,她也没想到我能说出如此温馨的话语。“真的吗?”她说。“是真的。”我说。“不信您到卫生间里照镜子看看?”母亲最喜欢照镜子了,她的审美永远停留在那张脸或者华丽的外表上,比如一朵玫瑰生来就是完美的而从不关心玫瑰是否带刺,而我并不喜欢争相斗艳的花朵,总以为花朵很容易死去并且还容易引起众爱,相反那种匍匐在地接受践踏的杂草才是我的挚爱,至少那杂草生命顽强自强不息,不会刻意的毫无底线的讨好别人。在母亲照镜子自我欣赏的时候,我笑眯眯地看着她,趁机把她反锁在散发恶臭的卫生间里,我一边懊悔一边无视她的存在,就像她无视我的存在一样。“你这个邪恶的孩子,真不知道你在学校学到了什么,连起码的做人准则都没有。”她骂我。我也不想理她。反正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当时我只是认为把她锁起来了,我就可以不用听她毫无诚意地唠叨,我就可以捋顺我的想法,打开落满灰尘的课本,完成很久没有完成的作业。

周一作文课上,我写了一句校长不应该歧视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学校应该教会学生独立思考辨别是非的能力。这话也不知怎么传到了校长耳朵里。我一再解释我错了,只是单纯的小孩子的恶作剧。校长笑眯眯地轻声细语:“你内心的暗黑我早有所闻,果然名不虚传,你说得对。我想我做得也对,现在你可以回家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温暖而和蔼。就像我笑眯眯地看着母亲一样。当我们把所谓的聪颖运用到话术和伎俩里的时候聪颖自然就变质了,比如我笑眯眯地把母亲反锁在屋里。当时我就觉得这些伎俩是邪恶的,并不算智慧,智慧一定是以良知为根基的。

2

后来,我没有上学的原因也有三。第一,我被学校除名的。那一天全班同学拍手叫好,其一,他们失去了一个竞争对手,凭资质如果我认真学习起来考试成绩自然在他们之上,毋庸置疑。他们自然不服。在强者面前,他们除了妒忌就是挖空心思去诋毁,我觉得很可笑,做人最起码的就是包容,虚心接受所有的进步思想甚至包括对敌人的敬畏和尊重。其二,镇长的儿子杨二和镇上首富的儿子李三为了争夺我们的班花白露白大打出手,决斗的结果是不分胜负,然后他们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输赢。在我眼里,白露白是一个贫穷的孤儿,她是一个美好而温暖的女子,我和白露白平日几乎很少说话,有时和她擦肩而过,也似陌生人一般。在当时看来杨二和李三的实力旗鼓相当,现在看来真的只是一个笑话,他们走上社会也同样没有活出亮点,同我一样卑贱。当时谁也不敢得罪他们俩,同学们站好队,摆正自己的位置为他们拍手鼓掌叫好,虽然不知道拍手叫好实质的意义,但是场面还是搞得热火朝天,公平正义十足。他们的决斗没有结果,本来应该是征服一个女孩子芳心的事儿,他们用武力自然解决不了。后来杨二和李三实在没有办法就用石头剪刀布来一个判决,还是没有结果,最后他们才问白露白的态度。结果白露白的表态让同学们大跌眼镜,白露白说喜欢的是我。这是白露白亲口所言,这下可好,这让杨二和李三在认怂的同时结为好友,共同视我为敌,这就造成了他们的不服。其三, 我表扬了杨二和李三的父亲分别为学校捐款这件感人的事情,凭良心而论,我很感激李三父亲为学校总计捐款三十元的壮举,总比为富不仁强,起初我只是在班报上写了几十个字表扬了他们的善举,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个环节出了错,被人转载错误说成了李三的父亲捐款三万,刊登上了报纸上了热搜。校长笑得像花儿一样,李三的父亲铁青着脸,可能他后来真的补齐了3万的捐款所以才如此不快,同学们拍手叫好,李三因此也被评为优等生。就是这事儿李三对我更加不服,报复的方式居然是想夺我所爱,那就是对白露白频频示爱,只要他们把白露白逗笑了我一定会哭,说实话当时我最大的心病就是囊中羞涩,哪有精力卿卿我我在感情上面来一次自我摧残,我知道一个穷孩子只要和感情沾边大多数非死即亡,那玩意儿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所以我迟迟不接招,尽量躲避着白露白的眼神。

我是属于被催熟的人,敏感小心而谨慎,对于白露白的示爱也是异常小心,这一点也感谢父母所赐,小时候我萌生出天真单纯的想法就被母亲扼杀,我一说真话就被他们嘲笑,后来我才知道,说真话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说真话是需要勇气和实力的。活着的人都是斗智斗勇的一代娇子,在永无止境的高科技和全民狂欢的高光时刻,我更欣赏静默着的文明和良知,而对于市面上的所谓成功我觉得是值得质疑的,所以后来我就被扣上了抑郁症的帽子被强行关进了疯人院。

我没有去上学的原因第二条源于顶撞父亲,现在我真的后悔了。当时年少无知的我觉得自己很生猛,实际是赢了现实输了余生。事情是这样的。在一次期末考试中我的成绩惨不忍睹,父亲非常的生气,他拿着木棍把他叫在面前,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问我服不服。我说服。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和母亲一起合伙生下我。”父亲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母亲生下你。”

“不生下我更好,那样我就不用写作业了,也不会天天被你们打骂了。”我说。

"时代在进步,你这样不思进取,你怎么能够改造这个世界呢?人类科技就不会前行。"父亲说。

“地球需要人来改造吗,我们前行的目的是什么呢?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为什么非要我拥有那么大的能力?你想想,你自己有能力吗?”我大声说:”你吃的苦有意义吗?你为什么把这些压力都推到我的身上呢?让我获得高分,你才有面子,才可以在亲友面前炫耀,对吗?难道你需要的就是这些吗?难道你就是想把你自己努力了没有得到的东西强迫性地强加于你儿子去完成?”。

“哎,我不想和你狡辩了,反正我觉得,你就应该做一个有用的人。”父亲失望地说。我气呼呼地说:“什么叫有用的人呢?难道就是长大了能够发号施令,可以把财富紧紧攥在自己手上,可以顿顿吃山珍海味的人才是有用的吗?”

父亲平静地说:“追求美好生活是每个人必须的,那样社会才会进步,奋斗了才会拥有很多很好的东西,才可以追求到你所喜欢的东西。”

我还是不服,对着他说:“你难道没有学过能量守恒定律吗?这个世界上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如果你拥有了大部分的资源,对别人也是一种不公,你这样教育你的后代,教育他们强大的目的就是能够争取更多的资源吗?你觉得你这是进步和文明吗?”

“你这孩子没得救了。我说不过你。有些事情说不清的,唉,你只有成长了,你才明白,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遗憾的是等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往往你也就老了。道理人人都懂,实际做起来,难啊。算了,这书你也不用念了,回家放牛去吧。”父亲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读懂他的话我才后悔不已,我当时言语过激,有的话可能真的击中了父亲内心的痛点,后来我才知道,人人都会有理想,而理想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只能去梦想,实施起来就像咀嚼蜡烛一样枯燥无味,有这个局限的想法仅仅因为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人们对生活的苟延喘息和懦弱无能。事实证明我错了,我说这话也证实了疯人院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那天,我走出了校园。周围的同学掌声一片。我很伤心,我外表强硬内心柔弱,我居然还舍不得这些嘲笑我的同学,离别落泪的时候,他们笑我癫,我笑他们傻。唉,算了吧,这次再见,再也不见,我知道这一离开,就像一只家养的兔子被强行推上险恶的森林。

3

我没有上学的原因之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白露白要求和我结婚后要我和她私奔,远离这个地方,然后生一窝娃娃。我没有成全她。这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在别人眼里这原因很牵强,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你就是问白露白她也不一定会如实回答。而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所以我生无可恋转身变为疯狂。

那天周末我在山坡上放牛,白露白来找我,她说她不堪重负,也不想看到人,她想在高山上看看蓝天白云,看看飞翔的鸟儿,能够开心地去看蓝天白云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居然也成了一种奢望,所以我始终认为人类在某些方面根本就没有进步。我说我在山坡上放牛。她说她也想来。她坐了两个钟头的车专门来找我是想看看那高山顺便和我说说话,见面前她一再声明,她和我之间只是纯洁的友谊,这和我想法一致,聊天调侃都行,唯独不可以和爱情沾边,那是奢侈品,她也不可能真的喜欢我,我也没想过会娶她或者任何一个女人。

她就和我一起懒懒地躺在绿绿的草地上放牛,清风吹拂,她捋了捋额边的头发说:“其实牛最可怜了。我最怕看到它们的眼睛,和我们一样无助。人要是能敬畏大自然,顺其自然就好了。我就不会爬这么远的路来看这高山了。”

“这高山有啥好看的,唉,我都有点后悔了。”我嘴里嚼着狗尾巴草,头顶阳光仰面八叉地躺在草地上,轻猫淡写地说:“看似脚下有路途万千,定睛一瞧实则是无路可逃,身来人间,早知道是来受苦受罪的,我何必在父母结合的瞬间跑赢了兄妹独占鳌头,而这些成绩和欲望在银河里根本就不值一提,唉,想到这烦心俗世我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你要是想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白露白认真地看着我。“这个我可没想过,我的想法还没有完成,死了有点浪费。”我笑着说。

“等有一天我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变成一条不会被人攻击的牛,并且不会为没有结果的结果浪费光阴,可以不会为不是理想的理想盲目追求,唤醒了装睡的人,我就会发疯继而死亡,然后融合在暗物质里彻底消失。”

“我可没你想得这么多,我来找你还有一个问题,这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白露白说。“你说吧,也许我能告诉你答案。”我说。

“问题是这样的,假如我遇到一个男人,一个已婚有妻儿的中年男人,一个相貌平平贫穷的男人,他说他会对我好,我很感动。我和他在一起洗澡的时候,是在那种很封闭的只有哗哗流水声的浴室里,我当时很冷,而他皴裂的手很有温度,他知道我很冷,所以替我抹眼泪,动作优雅,有一种可以让我落泪的落寞感,所以我就没有拒绝。我很想知道搓洗掉我们身上污垢的水一定会融合,那种水一定会不经意钻进我的身体,事后我后悔而惊恐,我好害怕,我害怕那样我会怀孕,你说会怀孕吗?”

“这个,我真没有听说过。世间也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专门做给她分析了一下:“比如浴室里水压的强度可以决定冲击力从而决定几率,当时你心理接受程度可以计算融合度,还有时间也必须精准到豪秒,还有就是当时浴室里面有没有光,光照这个东西也很重要,黑灯瞎火的可能会迷路,还有就是当时你开不开心。”我尽可能地询问一些看似和这事有点联系但是又与这事实际关系不大的问题。其实这事只要问和谁在一起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答案就一目了然了。可是我不敢询问这些细节。我不想知道她和别的男人之间的任何细节,尽管我没有喜欢她。“不开心。”白露白说。“我只知道和男人亲吻就会在肚子里长出娃娃,所以我不会让别人吻我,唉,哪晓得洗了一次澡在医院检查就怀孕了。”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化验单,显示着阳性。

“这事儿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只能对你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白露白拿着化验单,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样吧,我们在这里结婚吧,不需要任何章印证明,也不需要别人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即可,让这些证明和资质见鬼去吧。”我说,我说的结婚当然是没有爱情的演绎。“嗯嗯 。这主意不错。”白露白高兴地点点头。

我们的婚姻只停留在类似于过家家的游戏水平,与那种斗智斗勇斗实力的传统婚姻相差甚远。我说婚姻唯一的优点就是稳定,结了婚就是真正的结婚了,与别人无关,以后我见到其他的女子就会似见了空气般的存在,自己死了就是死人,就似在人群中冷漠的存在也只是无力的行走,任何人和我无关,我和任何人无关。而为了寻找吃饭穿衣的问题我必须寻找到一个避难点。

那年我17岁。白露白16岁。我们成了一组开心的放牛娃。由于我们很久没有去学校所以被学校注销了学籍,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想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是我不太喜欢那种做法,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是一个过错,这种极端的想法只会让我与世界背道而驰而走向疯狂。当时我答应为白露白负责。于是我拉着家里的几头牛和怀孕的白露白去寻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们也没有想过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是逃避,逃避那个词还羞于出口,甚至还不够资格,我们走了很远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诺大的世界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并非易事。当时我只想活着,我要觅食,和牛羊一样饮水,那样就会有力气重复着毫无目的的行走,直至等待野狼的到来,我知道野狼也可能吃掉我,但我还是愿意停下来想让野狼听听我的意见。眼见白露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急得抓狂。我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不久会喊我爸爸,还知道把那孩子养大后他可能会杀了我,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这些都不重要了。看到孩子的笑声我可能会感到温暖,只要这些生命的延续不会和我一样荒唐就可以了。这样吧,我和自己达成和解。我幻想着把这个娃娃养大之后,要是孽种我就杀了他,要是精英我就自取灭亡。

4

我放牛的地方被人称之为穷山恶水,自然是没人愿意来,我觉得这是别人不懂得欣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实在是找不出可以隐蔽的地方。于是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我自掘了一个似坟墓一样的洞穴,在洞穴的门口搭上捆绑好的几跺茅草作为心门,我试着蜷缩在里面寻找安全感,这很容易想起小时候在母亲子宫里的画面,那里面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咚咚的心跳声和咕咕的血流声和母亲哭着对父亲地责骂:“都怪你没有自制力,在这份儿上了,不生不行了,要是生下一个没用的逆子,活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一旦学会愚蠢他会连自己也养不活的,他自然不会报答我们的辛勤付出和养育之恩。那岂不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怪你没本事,干那么重的活儿还养不活一家人,你这个木疙瘩,也不晓得和那包工头谈谈条件加一加薪酬。眼看着娃儿就要出生了,你还是一无所有,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完,屋里就是砸锅摔碗演奏的交响曲。那一刻我就觉得我跑得太快了,生不逢时,我应该和我的兄妹一起随着水流直奔大海,那样我就不会蜷缩在这个地洞里了,唉,这投胎真是一个技术活儿。

想到这儿我就去抓洞穴里墙壁上粗糙的黄泥。我想证明一下我的手还是不是有知觉。我的手刚好碰在白露白的脸上,她的脸好烫。“你发烧了?”“好像是的,我好难受。”白露白说。“我带你去看医生吧。”白露白点了点头。黎明时分,在淡蓝色的夜幕下,我扶着白露白披星戴月,行走在茫茫草原上,远处有狼嚎声和不怀好意的鬼叫。我们怕遇见熟人,懒得跟他们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我们专走布满荆棘的小路。我准备带着白露白去最近的卫生院去看病。正好途径父亲打工的工地,父亲在那儿帮人建造一座跨河大桥,我想找他借点钱给白露白看病。雨后道路泥泞,我和白露白身上已经沾满污泥显得狼狈不堪。父亲打工的工棚里面亮着灯,那工棚简陋至极也没有一扇门,只是由一些木板和石棉瓦搭建而成。白露白靠在门口等我。我走进工棚里面,看见父亲正在和三个工友打牌,看他像是玩了一通宵,眼里还布满血丝,母亲的离开让他颓废不堪。父亲怔住了,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对我说:“儿子,我也正在找你,学校给我打电话说你好久没有去上学了,叫你不用去了。这样也好,你就跟着我在工地上干活。一天挣个百儿八十的存点钱将来找个媳妇成个家。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个任务。”父亲说话结结巴巴的,满嘴的酒气。“我需要钱去看病,给我一点。”我和他很少沟通,所以说话直截了当,平日说话基本也不带任何语气。“行。”父亲拿出一把零钱递给我。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工棚。在门口我听到工棚里传出一阵笑声,还传出一个老头和父亲的对话,意思是说父亲曾经在县城的火车站旁的旅馆里遇到过一个女孩,并且还做了过分的事情。最后只听那老头对父亲说:“唉,要是能和你一样可以遇到这样的好事,这一生我死而无憾了。”听到这话我瞬间觉得这群人看着是人其实是魔。我瞬间觉得被他们摸过的纸币充满了肮脏,我很想把手握的纸币甩在他们的脸上或者烧毁。当时我急着给白露白看病,连无声的反抗也没有,我知道他们在一起讨论的话题无非就是金钱和女人,别的东西好像已经提不起他们的兴趣了。我知道这纸币很脏,为了给白露白看病,我必须手握肮脏。为了活下去,我也必须厚着脸皮进入这种设计好的竞技场。

白露白从门缝看见了父亲,她非常惊讶,她脸色惨白。“我很难受,我们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她轻轻地说。“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待在洞里再也不出来了。而现在你得去看病。”我说。我们在暗绿色的晨雾里摸索着到达卫生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那戴着眼镜的医生给白露白测了体温,开了一大堆药,当听说我无力支付药费时他一脸的不悦。“你应该早一点说,那样我给你开几毛钱的药就行了,害得我忙活半天。”显然他觉得我是浪费了他的时间。“对不起。”我对医生说。“对了,这个小姑娘好像怀孕了,看她年龄不大,记得保护好身体免得流产,本来这事儿和我无关的,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们。”医生冷冷地说。身旁几个看病的人抿嘴笑了起来。我扶着白露白走出卫生院。路过那片油菜花,旁边就是火车站,火车站的右边几百米就是一个小旅馆。白露白看着那个红砖白墙三层楼的旅馆。“就是在楼顶右边那个破旧的房间,那个中年男人说喜欢我,那时我真信了。后来杨二和李三也说喜欢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谁,也是傻傻地听他们的话。如今我也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经过火车站那里了。”白露白伤心的说。“好。我们绕路吧。”我不想听她的往事,拉着她的手上山走往洞穴,本来上山的大路应该是走左边,我们选择了右边,那是一条无人行走的路。

5

回到洞穴里面瞬间觉得没有那么压抑。我烧了一壶水,白露白口服了一粒药后好了很多。我得把这个地方保护好,以防野兽和恶狼的侵袭。我花了一周的时间绕着地洞挖了一条圆形壕沟,静等雨水的到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只有有了居所才会有安全感,我想我们选择这样一个没有压力的地方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续命。只有让白露白在温暖的地方才可以生下快乐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和我无关我可以接受,但我不可以接受这孩子一出生就和我们一样就被设计好了一生,我希望他们不再是无头的苍蝇。要做到超凡脱俗,清心寡欲,不伤人不被人伤就只有像棉花一样偎依在洞穴里。“那就生火取暖吧。”白露白虚弱地说。我用打火机点燃杂草生起一堆火。外面已经是寒风呼啸,冷寒的夜空点缀上几颗眨眼的星星。“我们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吧。”我说。“他不需要名字,我想过很多名字,俗气的优雅的意义深刻不伦不类的一大堆名字没有一个合适的,最好是没有名字,他的父亲看似无主,他就不需要冠名。他最需要什么?你猜?”白露白说。我摇了摇头。“死亡,他最需要死亡,我想我是不会让他出生的。”白露白冷冷地说。

死亡?白露白说:“首先我们没有经过孩子的同意就把他生下那是对孩子的不尊重,孩子只是欢愉的附属品,寻求欢愉那类卑劣的动作大人都会不算是一件难事,其次我们自己就似奇生虫一样整天无所事事,似小猪小猫一样的觅食,貌似一天忙个不停等停下来才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拥有无数个想法也没法跟任何人沟通。如果我没法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有保障的活路,我让他迫不及待的出生然后又和我们一样无可奈何地活在洞穴里,活在自我封闭的空间,那就是一种折磨,并且这种折磨还无处可逃,他亦如此就这样循环下去,那样我就会死不瞑目,我总会担心他们过得不好,我如果能活一千年,我会把他一直留在肚子里,可惜我不知道我可以活多久。我想我很快就会死去。这种生死的矛盾时刻折磨着我,除非我们私奔。我们私奔好吗?这里太近了。我想去远方,越远越好。你要是答应,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白露白说。“可是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哪儿都一样。我想活在洞穴里。”我耷拉着头蹲在地上。

“好吧。”白露白失望地说:“关于孩子的出生我有选择权。为了让他重生,我必须要他死亡。为了让他不经历痛苦,我必须打掉他。”那天白露白扑在洞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她试图用挤压的方法让孩子窒息,她还采用长久蹲坐的方法让孩子早产,而这些都没有成功。后来她询问一个妇女得知山上有一个老妪有坠胎药。她偷偷地上山跪求老妪送了她一副坠胎药。她背着我喝下了坠胎药。那天白露白说:“孩子在石头上了,死了。”她如释重负地说:“我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听她说完,我赶紧跑到洞穴外面巨石上,只见一滩殷红的血迹落在那青石上,在乌云笼罩的月光下发出惨淡的光。

我摸了一下脖子,感到有雨点下落。雨点落在血迹上,就像万箭穿心,莫名的痛。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倾盆大雨瞬间灌满了我挖掘的壕沟。我想起了白露白还藏在洞穴里面,于是迅速跑到了洞口。“快点出来。”我大声喊道。白露白看了我一眼,她竟然还往洞穴里面钻。她就那样蹲在里面,抱着头丝毫没有逃离的意愿。我赶紧走下洞穴去救她。离她大概3米的距离,只听轰隆一声壕沟里的水瞬间倾泻到了洞穴,白露白也被淹没在里面。我挣扎着爬出了洞穴。我想救她可是无能为力。全身湿透的我躺在泥巴上面,在夜幕中我隐约看见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着担架从我身边默默前行,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是已经死了。那几个人不言语,匆忙的赶路。“这洞穴里面有人,麻烦救救她。”我对他们喊着。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也不理我。只是埋头赶路。

后来我才知道那四个人抬得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是在工地架桥的时候摔死了,他和白露白是一天死亡的。他们离世后,我躺在床上休眠了三天,一直在回忆过去。这些往事已经把我的头脑格式化。后来我学会了在大街上高歌独舞,独舞高歌的次数多了人们就把我当成了疯子。他们把我当成疯子,时间久了我自己也认同了。我也乐意去疯人院,这样可以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还可以认识一些想法简单行为怪异之人。疯人院里的故事千奇百怪。疯人们睁大眼睛津津有味地看着没有任何营养的电视,指着屏幕上的人评论着,他是个魔鬼,她是个天使,简单至极。总之世界上的人也只分为两类,好人和坏人,非好既坏,没有理由,这个粗暴的结论本身很可笑,可是为了显示出和他们合群的样子我也学会了认同,当院长到来的时候我也会莫名其妙地和他们一起鼓掌欢腾。

最后我原谅母亲的原因有三,其一我是她的,她可以不爱我,我一定要爱她,这是走到哪儿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块大青石上白露白的血迹让我明白了女性的伟大,做人难,做女人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其二,父亲的过错在先,他对白露白的伤害同样伤害到了母亲,父亲已经死亡,他已经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其三,我已经不再去想那些无味的情感,我的大脑已经格式化了,已经兼容了一切爱恨情仇。

那天,在疯人院我看到了我的母亲。真是巧合。她居然也进了疯人院。而此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那样也好。

据说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就和也离了婚的镇长结婚了,两年后她给镇长生了一个胖娃娃,可不久那娃就病亡了。后来镇长犯了事儿被查被抓,母亲再次陷入了困顿,然后她就疯了。我总以为她是一个不负责任轻浮的女子,得知父亲和白露白的一切之后我也原谅了她。大家都在不安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像贝壳一样,受到一点惊吓就把自己封闭。而白露白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也成了谜。流言的版本无非就是张三李四或者王五的孩子,总之传到最后都会成为一个笑话,听了总令人后背发凉。

我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我虽然快三十岁了,已经活出了六十岁的阅历。我已经原谅了母亲,没有了爱恨反而让生活简单了许多。

我喜欢阳光洒在屋子里的那种温馨,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安静地给母亲梳着长发,怀念着母亲和父亲的争吵打骂。他们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也成了谜,其实也没有必要深究,总之传到最后注定都会成为一个笑话。远眺大山上挖掘的洞穴已经销声匿迹,但愿所有熟悉的一切终将会背离结束,最后在某一天又以陌生的形式重见,我期待着那一天的轮回,但愿遇见的不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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