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尽楚天

眼前是一片冥冥漠漠的黑。上下左右不见天光,唯有塞满视野里的深重凝滞的色块。良久,夜风拂过,方有一丝风涛之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远处,微如灯光的零星渔火,在夜色里摇曳起伏。让人终于确信,脚下就是那片传说中的大湖。

头上,一轮清辉破空而出,月亮在重重鱼鳞状的云层里露出羞涩的脸,窥视着大地。一座巨像在月光下拔地而起,这个名叫后羿的巨人,张弓搭箭,怒射向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彼时,月光辉映之下,石头将神话凝固成巨大的暗影,惊心动魄,波诡云谲。而不远处的湖泊,依旧静谧得似乎在酝酿一个久远的秘密。

已过了子夜时分,天地都已沉沉睡去,而湖边石阶上,仍有三三两两的情侣,互相依偎,在破空而来的风里,互诉衷肠。楚人从来重浪漫,南国自古多玄奇。记得一个多小时前,刚走出火车站,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天幕,风从湖上吹来,带来水泊潮湿清冷的空气,浸入心脾。这奇谲神秘的月,这婉约朦胧的风,恰如想象中楚地的模样。此时,游人散去,天地浩大,独我一人被月光沐浴,在岸边对着湖面出神。

波心轻荡,素月无声。眼前只有一片空旷和寂寥,黑漆漆地接近虚化。这时候天与水彼此相连,水天之间有着音乐般轻若游丝的缥缈。而风总是不知所来,很容易让人想起时间、历史、幻想,以及传说。几千年来,这一直是片充满神性的土地,我试着将心沉静下来,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去感知千年时空中仍残存至今的讯息,然后明白,脚下的水、头上的星空、夜风中翻飞的木叶,它们与自己的心灵,其实都是同一个东西。

水天一色,风月无边,飘忽的思绪在江风中蔓延。脚下这片水面,古称云梦。云梦,如云似梦,仅此两字,便弥漫着苍莽湿润的气息,云遮雾罩,令人遐想。在那个荒远的岁月,翼鸟翔集,鱼龙横行,多少秘密湮埋在大泽深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湖泽退去后,岸边长满了蒹葭与芷草。西边的巫山飘来一阵云雨,水之湄的湘灵鼓起了瑶瑟,沅江畔唱起如怨如慕的行吟……从此,这片蛮荒的水域蒙上一层梦幻空灵的色彩,神话变为历史,历史又成为传说。如今这面水域仅为当初的二十分之一,人们称之为“洞庭”。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如果说夜里的洞庭湖是温柔宁静的,白天则是恣意浩荡的。现在不是春和景明,不是淫雨霏霏,也没有沙鸥翔集,静影沉璧,但一缕晨光,万顷波涛,水天之间烟波浩渺,横无际涯,汪洋肆意。水平面的另一边是水,云之彼端、天的尽头,仍然是水。这水,浸润过三闾大夫浪漫的九歌,倾听过范仲淹心忧天下的喟叹,看过孟老夫子临渊羡鱼的眼神,也激涌过诗仙洞庭赊月的旷逸豪情。珠玑在前,唯剩词穷。但天地之叹、追慕之情,古今如一。

拾阶而上,不远处,牌坊匾额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南极潇湘!牌坊背后,绿杨深处,飞檐翘角若隐若现。岳阳楼到了。

在青葱年少的岁月,洞庭湖、岳阳楼于我是风雅的,也是遥远的。在课本选录的所有古文里,唯独《岳阳楼记》最为特别,一读便能成诵,继而倒背如流,至今亦然。但它们与我的缘分,似乎仅藏在这些名章词句中,只可神往而无法身临。多年后,毫无征兆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正在登一段木梯,一层,又一层,转角,再转角。抬头望去,木梯尽头窗明几净,窗外绿杨婆娑,除此便是恣意汪洋。冥冥中一个声音传来:岳阳楼……又过了很多年,当我真的登上岳阳楼,举目所视,宛然如梦。

如果仅从外观上看,这座十余米高的小楼颇有点让人失望,在江南三大名楼里,也是最其貌不扬的一个。但此处名声实在太盛,加上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的加持,一种历史感油然而生。其实,来到人文之地,需要一颗沉静的心和发散的头脑,要在借前人之笔墨,浇自己之块垒,游历胜迹,大抵如此。更何况,与黄鹤楼、滕王阁相比,岳阳楼是唯一保持历史原貌的古迹,三层主楼清一色的楠木圆柱,楼身全为木制榫卯结构,无铁钉,无横梁,无栏杆,飞檐四起展翅欲飞,盔式楼顶在我国古代也是独一无二。

登上顶层,极目远眺,楼与湖同显,流与峙并存。凭窗临风,光耀千古的名词佳句滚滚而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岳阳楼上月,清赏浩无边”“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残雨数峰衡岳晓,暮云孤树洞庭秋”“且就洞庭赊月色去,将船买酒白云边”……最有名的,当然还得属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站在楼上,“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一股强烈的家国情怀油然而生。而楼脚一东一西牌坊上的题字“巴陵胜状”与“南极潇湘”,均出自文中。山水催生了文章,文章又化作了景观,真个是文以楼名,楼以文传;楼因湖成,湖因楼著。晚清文士窦垿撰写的一副百字长联,对此作了最好的注解: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唐宋以降,湘楚乃闻之色变的瘴厉毒热之地,历来为谪贬流放的险远之所。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或谪迁或落魄的失意之人,在岳阳楼纷纷驻足、题咏,一抒愁懑之叹。他们的脚步是如此沉重,连带岳阳楼也一同沉重起来。惹得后来之人,再登此楼,若无忧患之思、兴亡之叹,便会显得浅薄。然而,历史从来不止一个面貌,文化也并不只有一个色彩。于是,小乔墓和三醉亭便期期艾艾地陪伴在侧。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周公瑾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而今,红颜已凋零了千年,早化作一抔黄土,孤零零地守在湖边。三醉亭为后人纪念吕洞宾而造。传说吕洞宾曾云游至此,留下一诗“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翩然而去。他去的不是别处,正是洞庭湖心的一座小岛,名唤君山。

唐代刘禹锡有诗云:“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白银盘是洞庭湖,青螺则是指君山岛了。小岛距湖岸有10余海里,远望如黛,亭亭玉立在波涛之中。云雾笼罩之下,似有似无,神秘缥缈。而岛上传说遍地,恰如仙岛。

相传君山岛有5井4台36亭48庙,历代文人墨客或著文赋诗,或题字刻石,留下无数名篇佳什。临湖石壁可见一石印,“永封”二字依稀可辨,这便是秦皇留下的“封山印”。南岸临湖一巨石突兀,相传后羿在此射蛟,是为射蛟台。此外,还有轩辕台,据传为黄帝铸鼎之处;酒香山传说盛产能酿长寿酒的酒香藤,东方朔曾在此偷饮;仙螺峰巅巨石耸立,青螺仙子在此梳妆,是为梳妆台。而吕洞宾从岳阳楼御风而来,在此吟诗饮酒,遂有朗吟亭。

而我涉水而来,舍舟登岸,最想凭吊的,却是青青竹林中的一方坟茔。史载,舜帝南狩,崩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往寻,风涛阻于洞庭,二妃泪下沾竹,竹为之斑,是为湘妃竹。后泪尽而死,化为湘江女神。楚人哀之,筑冢为祭。楚人称湘神为湘君,这便是君山之名的由来。二妃墓屡经修葺,如今是一方青石小墓,四周立满刻有历代诗赋的碑文。风过树林,竹影婆娑,似乎还在诉说着凄婉的传说。山海经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或许,二妃之灵仍年复一年游于洞庭湖上,等待着她们夫君的归来。“二妃昔追帝,南奔湘水间。有泪寄湘竹,至今湘竹斑。云深九疑庙,日落苍梧山。余恨在江水,滔滔去不还”……

岛上可观之迹,除去此墓,还有一井。传说,唐时儒生柳毅还乡途中偶遇配嫁泾川龙子、备受虐待的洞庭龙君小女,受托至君山传书,得父解救,两人又几经磨难终为夫妻。至今岛上有一口井,据说柳毅就是从这里进入龙宫。井水澄幽,深不可测,侧耳倾听,还能听到洞庭湖的浪涛之声,似乎下面真藏有一座热闹的碧波水府。传言此井可通千里之外的太湖,有人曾用半斤丝线系一铜钱吊下井去,线完仍不见底。井口石阶逐级而下伸入水中,仿佛真能从这里一步步走入龙宫。井水幽寂,波澜不起,不知何年何月,还会迎来下一个传书之人。

午后的君山岛,林木葱郁,风烟俱静,寂杳无人,整座岛弥漫着神秘悠远的仙氛。破败的洞庭庙外,门扃高锁,落叶满阶。幽深的湘妃祠里,空墙生藓,翠帷成尘。也许在林梢之间,在泉水之畔,还有神灵翻飞,衣袂翩翩。

岛上的渡口,仅剩空荡荡的码头。洞庭湖上的风,日复一日掀起波澜。这湖、这天,总让人思绪万千。湘楚大地,浪漫又伤感。

遥想三千多年前,楚人先祖一路迁徙至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楚”字本义,即是荆条之意,楚民族顽强不屈的个性、感伤多情的心灵,都可从这一字上找到本源。楚文化的主要构成:青铜冶铸、丝织刺绣、木竹漆器、老庄哲学及屈骚文学,在那个时代独领风骚,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更是超凡脱俗。楚文化与北方中原文化在气质上迥然不同,中原文化偏重写实,而楚文化奇诡、绚丽、浪漫。研究楚文化,常常能感受到一系列神秘古怪的意象组合,鹿角立鹤、虎座凤鸟、漆绘上的人神杂糅、织绣上的龙蟠凤逸、青铜器上斑驳陆离的色彩等等,都是楚文化精神上无碍于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动写照。楚人喜巫近鬼,信巫觋、好淫祠。重想象、重抒情、斑斓陆离、恢诡奇绝、充满神话色彩的楚辞,就是这种文化影响下的产物。也多亏了这种文化的存在,华夏文化多了一抹飘逸灵动的亮色,否则,我们该是多么单调与无趣。

然而,一如君山岛的气质,楚文化同样又具有浓郁的悲情感伤。楚本华族,在商人驱逐下,被迫远离中原,一路向南迁徙,偏僻的地域造成了楚人的自卑心理,楚国国君就曾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谥号”。楚人从困境中奋起,与中原抗争,最终国破家亡,又形成了独特的悲剧性格。因此,柔弱成为楚人的哲学要义,自伤成为楚人的民族气质。流传千古的楚辞,正以尚悲为特质。《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等,字字皆浸透伤悲,《九辩》更被尊为“悲秋之祖”。古人评楚辞“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楚辞及楚歌,往往表达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心情,如《大司命》“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项羽《垓下歌》“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汉武帝《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还有《越人歌》的无奈是心悦君而君不知,《离骚》的无奈是香草零落斯人独往,《别歌》的无奈是英雄末路故国难归的悲凉……这种无可奈何之感,是人类面对世事无常却又无能为力时滋生的悲剧情愫。

楚人的这种悲愁伤感,深深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唐宋诗词中,但凡与“楚”有关的词句,莫不隐含清寥惆怅的基调,《秋思》里的“琪树西风枕簟秋,楚云湘水忆同游”,《暮春》里的“楚天不断四时雨,巫峡常吹千里风”,《忆秦娥》里的“昔日别,几重芳草,辽阔楚天”,《雨霖铃》里的“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水龙吟》里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其他还有刘禹锡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韦应物的“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杜牧的“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高启的“春色偏伤楚客心,日斜芳草鹧鸪吟”……不胜枚举。

作为楚文学里重要的意象“潇湘”,更是被赋予了浓郁的悲情色彩。《水经注》言娥皇、女英化作水神后,常“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一开始便是相思、伤心之地,蕴含情已成空,无可奈何的意思。而后,“潇湘逢故人”成为诗人吟咏的主题,在沈约《八咏诗》中,有“自此别故群,独向潇湘渚”,这里的潇湘已不只是地名,有了些萧索的味道。谜一样的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有“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体现了游子的落寞思归。后百年有刘梦得,连作《潇湘神》数首,其中有“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雾至今愁”“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等语,大致是吊古以抒心头遗恨相思。又二百年,有东坡居士作《水龙吟》“露寒烟冷兼葭老……应念潇湘……佳人拂杵,有盈盈泪”,潇湘又用在了羁旅怀人的主题上。同时期,秦少游有《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浮生宦海如同江水一直流向潇湘,流向幽然的远方,如何不凄凉,如何不寂寥。纵观文化史,除了这些诗文,还有郭沔的潇湘水云曲、杨显之的潇湘夜雨剧、宋迪的潇湘八景图、曹雪芹书中的潇湘馆……了解到这样的人文语境,我们在读温庭筠的“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韩溉的“潇湘月浸千年色,梦泽烟含万古愁”、无名氏的“夜雨潺潺琵琶怨,潇湘残梦冷诗台”等一干诗句时就会明白,诗人们并不是在简单地咏景,而是在复述着一个古老的文学母题,寄托某种不便言说的情感。值得一提的还有旷世名著《红楼梦》。《红楼梦》是一个大悲剧,体现了作者“以悲为美”的艺术追求。无论是充斥于小说字里行间的悲情意蕴,还是在“以悲为美”审美观念指导下所设置的悲剧结局,抑或黛玉等人物身上所流露出来的带有浓郁感伤气息的楚风流韵,都显示出楚文化所特有的审美情韵对《红楼梦》的多维浸润。有道是:沅湘春色还,风暖烟草绿。古之伤心人,于此断肠续。“楚天”实多恨之乡!

一阵清流拍岩之声,打断了思绪。伫立岸边,但见潇湘之水从南方遥远的九嶷山深处,迤逦而来,缓缓注入洞庭湖。初秋的湖水,清深幽远,凄迷冷寂,云烟轻岚,似有还无。自太古之初,这座小岛就被造化抛掷在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之中,在传说和典籍里若隐若现。一如“楚”这个词,始终氤氲着朦胧的水汽,仿佛身姿绰约的女子,裙裾渺渺,身边柔萋似水,芦花胜雪,鬓边瓣瓣野菊落了又开,迢遥千年。这一方天明明净净,这一方水清清亮亮。我自千里万里长亭短亭间来,在千折百回的水湄边,如坐对天际的白云,怅然忘归。

恍惚中,有歌子清清,随云化风而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是湘君、湘夫人在《九歌》中的唱和吗?他说:“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她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也许至今,在月白风清的时候,他和她仍在星光下的银白沙滩徜徉,那缠绵悱恻的爱恋,还在这片天和水之间纵情飞扬。

晨钟暮鼓声中,洞庭湖水潮起潮落。竹林掩映的殿宇深处,一本发黄的诗册遗落在香案上,布满灰尘。微风拂过,恍若有只无形的手在簌簌翻页,这一翻,就从沧海翻到了桑田。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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