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旅往事

再次闻到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时,秋水不走了,她想留下来。  

她想起两年前,她一个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跌跌撞撞地闯进这座小城时,这条路上还没立起路牌。她把行李从公交后门搬下来,伴着手机导航嗲嗲的女声,摸索着找到了这座青砖瓦垒起的二层小楼。门口用油漆写的“菩提青旅”木牌子被晒得脱了色,“青旅”二字有些模糊了,好在这旅店还撑着没倒闭,她庆幸着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板,你还记得我吗?”秋水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铁门,探进半个身子。

 “你是……你是?你是那谁…那谁来着”一个套着白色棉布上衣、手腕上戴着大佛珠的男人顺着声音从屋里赶了出来。 

 “我是秋水啊,那个大晚上被人从海里拖上来的那个,你不记得了?”  

“噢噢噢,对对对,是你,是你,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呢。”老板用胖手挠了挠圆滚滚的光头,讪讪地笑了。  

“老板,我回来给您当厨子吧,做海鲜成吗,不给工钱也成。我不走了。”秋水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笑了。傍晚黄色的阳光斜斜地洒满整个院子,老桃树上的果子熟透了,“啪嗒”一声落进树下的草丛里,震得睡着的花狸猫猛地抬起了头。远处的海上卷起了一排泛着泡沫的浪花,海鸥像是白色的纸片,随着浪花漫不经心地起起落落。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从两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开始的。 这一天,秋水被解雇了,原因是一个读了七年油画专业的人竟然画不出杂志社满意的插图。

这一天,秋水也被劈腿了。生在破碎家庭的秋水从未弄懂过中秋团圆这个词的意思,对她来说,这一天,只是另一个难熬的片刻罢了。 

 她拖着所有的行李来青旅落脚,也来看海。  

这家青旅,虽生的偏僻,却也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般青旅的装修风格,一群渴望文艺的少男少女。 真正吸引秋水的,是门口栈桥边上,有个一动不动举着相机的男人。 秋水见他站在那儿很久了。 男人进屋的时候,秋水认真地打量了他。

他穿灰黑色的长风衣,里面衬着海魂衫,凌乱卷曲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泛着油光,茶色的大框眼镜,一张又圆又腻、胡子拉碴的脸,而整张脸上眉毛最有特点,又黑又密,像是两座小山,长着长着就飞起来的那种。他走到吧台放下相机,跟老板说,下午我再用,转身拐进了厨房,不久厨房里飘出热油爆炒的阵阵香气。 老榆木方桌上摆满了十几个菜,老板开始招呼着住客坐下吃饭。他一个人去了院子,在老桃树下坐着,拉开一罐八宝粥,伸出舌头舔了口铁盖儿,抠下盒盖上的塑料小勺,一个人吃起来。秋水猜他是个穷游的厨子,让秋水最不解的是,一罐八宝粥他能分成三顿的量,每顿饭他就舀几口,然后就盖上塑料盖,放一边了。  

他并不常与店里的人讲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海边举着照相机。海风烈的时候会掀起他的风衣,站在青旅屋里的窗边看,他挺像低空里将落未落被吹得乱摆的风筝,偶尔也像戴斗篷的超人。 中秋的当晚,海面上开船卖鱼的人都散了,四面一片黑夜,格外安静。

秋水挽了裙子,出了青旅,想去海边踩踩水。当她右脚脱离沙滩,第一次触到海水的一刻,秋水感觉有股电流从脚底传来,直直地冲进脑仁。良久之后,她才怔怔地抬起左脚,向海中央缓缓走去。静夜里水流的声音配着海浪就像是小桨划水的声音,“哗哗哗——”,安静、规律而温柔。这一瞬间,她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算了,纵然走不到海中央至少能学李白捞捞月亮。  

海水漫上上来了,没过了秋水的胸。月光在海面上静静地流着。  就在海水触到她下颌的时刻,海面响起了一阵的混乱又焦急的水声,水声越来越响。突然一双手抱住她的腰,疯狂地向后拖拉着,巨大的拉力让秋水来不及站稳,秋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掰不开腰上的这双手,反而越挣脱越紧,只能由着这双手将她生拉硬拽地踉踉跄跄地拖向岸边。 快到浅水滩时,他终于松手了,哐当一声坐倒在沙滩上。 “你,你,你……神经病啊,我…我就来踩个水啊。”秋水吐了一大口呛出的海水,胸口剧烈起伏着。 借着月光,她看见了蓝白条的海魂衫,知道是他。 “我以为你是…你是,想不开呢。那对不住了。” 他站起来,拍拍沙子,往岸上走去,秋水看他的背影,很像只被打了的熊,踉踉跄跄地摇晃着。  

第二天晚饭,老板上楼跟秋水说,那谁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说全是给你做的,算请你吃,你下来吃吧。秋水问老板,他呢,老板说,门口树下喝八宝粥呢。秋水多健忘,却生平第一次牢牢记住了每盘菜的味道。 

 次日清晨,秋水鼓足勇气想去找他道谢的时候,发现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床铺。 他走了,没告别。 老板给了秋水一张卡片,说是他让转交的。卡片上写:“带走了你的画板,抱歉。”下面是一串邮箱地址,再下面是:“请一定给我回邮件。”秋水有些恼,恼他不告而别,却也恼他低劣的欲擒故纵,逼自己与他主动联络的小计谋。 秋水向老板打听他的背景,得知他是个厨子,很会做菜,他给老板免费做菜,老板就免费借相机给他用。  

秋水问老板,“他每天站海边那么久是为了拍什么?”老板说:“不为拍东西,为了等海鸥。他来第一天的时候借了相机出去拍海,这刚架好机子,一只海鸥就落在镜头上了。但是那海鸥两只脚被橡皮筋绑一起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也就飞了。” “后来呢?”秋水急着追问。

 “后来,后来他不久每天带个相机,也不换衣服站一个地方等那海鸥嘛,等着给人解皮筋儿。我们都觉得那海鸥八成是死了,不死也未必能回来找他啊。” “那他还去等?” “该去去。我们也说不通,也觉得他好笑,一根筋那种说不通。” 老板说这些的时候,秋水望着海边飞着的海鸥,突然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缺了一块儿。 

 呆过几天后,家乡的公司给秋水发了offer,告别旅社后,秋水回了家乡。 新工作又累又忙,静下来的时候,秋水就会想起邮箱的草稿箱里躺着一封改了删删了改、却迟迟不敢按下发送键的邮件。想起那天晚上紧紧环住她的那双手,想起海边翻飞的白海鸥,想起那张卡片,想起那一桌吃着吃着就莫名开始流泪的菜。 秋水把写好的话都删了,改成“你能把我画板还给我吗?”。 她盘算着,我写得越少,越显得自己矜持和高冷,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有趣儿。

 忐忑了几天,秋水终于在邮箱里看到了回信。 再后来,两个人常通邮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秋水得知他是个厨师,做海鲜的。他每年都回小城看海,因为他父母曾是那儿的下乡知青,回城前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只是父母都不在了,他每年的回去,不再是仅仅为了自己,也是替父母看着这座他们曾经为之献出了整个青春的小城。 秋水想起八宝粥,问他。他没回答,秋水也没再问。 几个月后,秋水突然收到了他的告别信。 他说,我吃总喝八宝粥是因为胃坏掉了,胃癌,还有,我妈活着的时候就爱熬八宝粥,甜丝丝的。等手术的时间里,他去小城看看风景,不曾料想会遇见你,现在该去做手术了。 他说,那天晚上看你一个人往海里走,我特别怕你自杀,所以拼了命也要把你拖上来。你有那么多看世界的时间,所以一定得好好过下去。  

收到这封邮件后,秋水再也没收到他的来信。 她辞了职,回了青旅。 

她开始学着替老板做饭,条件是借给她相机用。她买了海魂衫,常站在海边,等那只海鸥。她常坐在老桃树下,开一罐八宝粥,只是吃着吃着眼眶就湿了。 海边没人的夜晚,她就坐在沙滩上,想起那天夜晚,伴着湍急的水声和海浪声,他一边拖她一边声嘶力竭地吼:“死比活着容易多了,太容易的事,你不觉得做起来没意思吗?” 这个教会自己好好活着的人,也在那一刻握紧了开她心门的钥匙。 秋水会在青旅等下去。 

她知道,在某个夕阳铺满小院的时候,她会坐在老桃树下面,抱着沉沉欲睡的老花狸猫。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他推开了小院的铁门,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秋水知道,有句话她欠他很久了。 

 她想说:“谢谢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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