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血 月

这是开张初定的规矩。

中秋月圆前后一周,“雪域铭记”山庄闭门谢客,只接待总经理大老王昔日那些西藏回内地的亲密战友及家眷。除此以外,出几倍高价一概致歉:因故恕暂不接待。

山庄坐落成都郊县山林。大门横一块巨大招牌:起伏的雪山正中托起一轮火球,下写“雪域铭记山庄”六个金色大字。火球像太阳,而不是太阳,是满圆立体感超强的月亮——血月。

血月是一种普通的天文奇观,通俗点讲就是红色月亮。自古人们对它认识不统一,象征吉祥,意味灾难,莫衷一是。

显然,大老王极钟爱这块金字招牌,不然不会显摆在大门上。招牌大小换过数次,艳丽图案一直没变。

大老王在西藏当过18年兵,对雪山的感情毋庸置疑。血月在西藏却传闻百多年才出现一次……

那大老王见过血月吗?

见过,但只是图片,而且是在温饱尚在努力解决的年代。他在西藏当兵,任分区军人俱乐部副营职干事时,曾经无意间见过血月。

当时,一位边防战士给分区写来一封信,好奇地问中秋的月亮为什么会圆?听说还有蓝月亮红月亮?在拉果查当兵三年,为什么没见到一次月亮,中秋节也见不到?

拉果查是国境线上一个哨所,大比例军用地图上一粒芝麻。海拔5000多米,气候恶劣,方圆数百公里高寒无人,长年驻守着解放军一个加强排。

这个排及地域属大老王所在军分区辖内。

军人俱乐部就吃这碗饭:组织部队吹拉弹唱,处理官兵稀奇古怪问题,包括信件。

这封信由副营职大老王干事负责处理。隔行如隔山。他有拉手风琴、绘画等特长,水准不亚于专业熟手,但不熟悉天文地理,基本常识也缺乏。

写信的战士只读过农村初小,更说不出子丑寅卯。

那时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大老王跑书店、跑图书馆,回内地结婚度蜜月时,也没忘跑大学、请教专家。断断续续一年多时间,弄清楚了主要名目。

内地省城一名专家教授正翻译一本相关资料。大老王与他联系上,应约去了教授家套房几趟。

洋码子大老王一个单词也不认识。教授敬业也爱国,特意把说明译成汉字,誊抄纸上交他。资料书上有两幅血月彩照。看得大老王眼睛瞪圆:太漂亮,太震撼!

那年月复印机在国内尚无踪影。大老王会照相,但相机金贵,分区军人俱乐部仅有一台,姓公,严禁私自带走。大老王对雪月印象极深,打那回家就画过几张草图,返藏区后不厌其烦地画了许多彩图。

没弄出答案前,大老王上过一次拉果查,与那位战士相识,明确告诉自己会尽力早日给他寻到答案。查到答案回藏区几天后他又去拉果查。谁曾想,这名战士与另一名战友,一周前在巡逻路上不幸遭遇暴风雪发飙,永远长眠在冰山雪崖下了。

这也成了大老王的遗憾。

大老王当俱乐部主任时主动要求复员回到内地。时间比2001年军队自主择业政策实施早几年。人没犯错,体无大碍,主动申请衣锦还乡,许多战友、朋友、亲戚摇头,认为眼光短浅,也曾说他神经短路。

好不容易升至团职,为眼前几个钱舍弃?藏区转业干部回内地,国家倾斜安置,保留县处级待遇不变。月薪是比藏区军人少,考虑过隐性收入、年度奖金没有?关键在于还有晋升机会,如果权力大,脑瓜灵光,额外收入应该……

“呵呵——”大老王回复种种质疑就一句话,“本人不笨,喜欢实实在在、本本分分自食其力。”

选中秋这天开张,大老王有自己的想法。

他老想、老梦见藏区战友,总觉得自己欠他们太多。欠拉果查那名烈士答案。

后来上拉果查和官兵共度一次中秋,刻骨铭心,又总觉得欠那晚一轮真正的圆月。

大老王因此特邀全国各地藏区战友,请来几十名拉果查复退官兵,前来助兴他的山庄开业庆典。

朝贺的战友中仅两名女军人:一名叫卓玛,一名叫柳莺,退休前都是大军区文工团的独唱演员。她俩与大老王同年同月同日在拉果查慰问,度过了那个不寻常的中秋之夜。

卓玛坐轮椅上。柳莺——当年的“小柳”,风韵犹存,还像当年艳丽夺目。

下午三点举行典礼。晚宴推迟至皓月当空,玉盘扑面佳时。动筷前斟满酒,战友人人端杯随大老王走出餐厅,列队门外观景台最前一层。神情肃穆,双手举杯。

大老王军人俱乐主任出身,自然多才多艺。站队列前仰望苍穹,面对高挂天空的明月,声情并茂,掷地有声:

“苍天啊——”

万籁俱寂。

“请允许在这中秋月圆家圆的时刻,用我们赤诚跳动的心,遥敬雪域戌边英灵!遥敬青春献给高原回到内地英年早逝的所有战友——

今晚,你们是艳丽的明月,与天共长。我们是人间星辰,倍思亲人。天地啊——请见证我们再次相聚,举杯祭雄杰,人神心连心……”

大老王单膝慢慢下跪,后面战友动作统一,缓缓把杯杯美酒轻轻注洒地上。

太阳啊—— 霞光万丈/雄鹰呀——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轮椅上的卓玛情不自禁高歌,柳莺随即合嗓。歌声中,大老王与众战友起身立正。

“敬礼!”

大老王发出口令。全体战友右掌五指齐眉。

……

大老王年过古稀。少时学艺,手风琴、绘画特长突出,18岁入伍进藏,第四年提干,28岁调分区任军人俱乐部副营职干事,三年一升,最后升至主任。分区俱乐部主任顶格为副团职。

每年中秋前夕,大军区会从军区文工团抽派文艺小分队,前往高原慰问演出,重点慰问边防一线。

拉果查地处边防前哨。条件超常艰苦,生活极其枯燥。周边融雪经年堆叠,天气变化无常。进入十月,人畜进不去,阳春三月骡马队才能补送给养。

许多年,哨所没有电视、网络,收音机无播音信号,电话线根本架不进去,与上级联络全靠无线电台保障。书报书信打批发阅读。

拉果查是雪域孤岛,大军区文艺小分队从没涉足过此地。

大军区辖西藏军区,首长那年下了决心,亲自给藏区首长打电话,文艺小分队赴藏后务必填补空白,还提到拉果查,一个不漏,把领率机关的温暖、首长的关怀带给戍边官兵。

至于去男去女及人数,首长没作明确要求,强调必须万无一失,保证不出任何问题。

刚巧,文艺小分队巡回演出抵大老王所在分区,全年最后一趟骡马队几天后出发去拉果查送给养。

首长指示传达下来,小分队队员纷纷请战,还有人写决心书咬破指头盖血手印。分区司令员、政委与文艺小分队领导商量,考虑再三,筛选出两名男队员与大老王一起上去。

理由充分:男队员吃苦耐劳强些;要骑骡马,多一人会少补充一匹骡马驭物资;上面气候变化大,女兵生活不方便。

女兵听说炸了锅,堵住司令员、政委,缠着非要上拉果查。

“男同志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这是歧视,剝夺我们女同志慰问最艰苦哨所的权利!”

“军队是革命大熔炉,巾帼不让须眉”

“……”

文艺女兵和大首长打交道多,说话还有些放肆。

拉果查接到电报通知,哨长越级给分区首长发来一封电报,直言不讳要求:

司令员、政委:

能否派几名女兵。拉果查一年四季飘的雪花全是公的。

                          郝永锋

司令员笑起来:“这个郝永锋,嘴上长几根嫩毛,就想女人,说俏皮话?!”

政委也笑:“可能——是哨所几十名男子汉的共同期昐吧!”

两位首长心照不宣。

郝永锋就是拉果查哨所最高长官,排长,也称哨长。父母老军人,两年前陆军步校毕业,主动要求上高原去了最艰苦的拉果查。

这封电报用意鲜明,竟使分区首长、文艺小分队领导改变初衷,下决心换了两名女队员慰问拉果查。

两人便是卓玛、柳莺。

卓玛,藏族歌手,民族特色歌唱得特别动听,适应高原生活,三十多岁,已是孩子妈妈。

柳莺那时大家叫她小柳,二十二、三岁,音乐学院特招入伍,调大军区前下藏区锻炼半年,会骑马。更牛的是代表文工团参加军区大院春运会,男女马拉松混赛跑进前20名,可见耐力之好。

舞蹈女兵不服气,说两个都是独唱演员,凭什么不从她们中间选一人。高原缺氧,跳舞费劲,拉果查氧气更加稀薄,不适合大运动量……这条解释,女兵再发不出杂音。

大老王虽然不是文艺小分队成员,熟悉拉果查,擅拉手风琴,可伴奏,可独奏。处事稳重,高原生活经验丰富。是不可替代的人选。

中秋前一周,骡马队出发,风餐露宿,预计五、六天抵达。

阳光明媚,雪域空旷。

这是一支近百名士兵、几百头骡马、牦牛组成的大型运输队。骡马队似一条长龙,在银装素裏凸凹的多棱镜中前移。

卓玛、小柳仍是队伍中仅有的两名女性。胸飘哈达,棉帽棉衣皮大衣着装臃肿,心情格外激动。风儿稍小,沿途便会放声歌唱:

希马拉雅山哟——/再高也有顶啰——/雅鲁藏布江哟——/再长也有源哟——/……

也许,一路雪域从没聆听过人间这首首悠扬美妙的歌声,气候依然时好时坏,骡马队翻越冰岭寒谷犹如神助,比以前竟顺畅快了许多。

黄昏时分,哨所近在眼前,比预定时间提前一天抵达。

拉果查的兵们早嘹望到骡马队出现在千多米外桠口,一个班的士兵奉命前往迎接。一名稚气圆脸小战士寻见大老王,拉住马缰,兴奋不已:

“就知道首长一定来,好想好想听你拉手风琴哟!”

“小蘑菇!”大老王熟悉他,回头笑着指指小柳,“帮这位姐姐牵马!”

“是!”

绰号小蘑菇的小战士是哨所的通信员。在分区训练半年,分来不久,见过大老王手风琴慰问新兵。

卓玛骑马在小柳前几米,小蘑菇在她面前愣一下,过去接过小柳手上缰绳,拉马又快步超过她,保持米多距离,时不时回头看她。

小柳感到有些奇怪。

“欢迎!欢迎!”

郝排长带兵列队在营区大门迎接,老远跑前举手向他们敬礼:

“首长,一路辛苦!”

“你们辛苦!”

大老王和骡马队长同时还礼,翻身下马。

大老王笑咪咪捣郝排长一拳:“恭喜你哈,首长叫我代他们找你谈话……”

“什么好事……”

一群士兵给大老王三人和骡马队领队献哈达,郝排长打住话。

“嘘……”大老王把哈达挂颈上,手竖唇边轻吹一下,“明天细摆。”

当晚,大老王、卓玛、小柳不顾疲劳进行表演。他先拉几首手风琴曲子。接着,卓玛、小柳轮流独唱、合唱,时不时以姿助歌。

哨所建在雪包我方截面,距顶上哨塔百来米。一年四季,哨兵白天是不落的光照,夜晚是永恒的星星,警惕守卫着这一方国境线。

营地一溜干打垒平房,围成正方形四合院。房子低矮,比楼房结实,更能经受风吹雪压。每班住两间土屋,有四五间套房,平时空着,供上级首长及随行人员来时居住。

正中土坝,容百十人没问题,正对大门土屋前筑有一个小土台。

本来一个排编制30多人。拉果查地域特殊,离所在营连太远,配有卫生员、军械员、两名报务员、半个炮班,还有副排长,达40多人,所以称加强排。

屋间一律朝内开窗,窗口小,横一根木棒,外面撩一块挡板,风大或夜间移盖住窗挡寒气。外遮不固定窗板还有一个好处,紧急情况拿开就可吼人,不至于出现酣睡喊不醒的人。

万一入侵者突袭进院,捅掉可形成交叉火力抗击。

那晚,骡马围在外层,运输兵们依托干打垒外墙搭帐篷挤宿,带队干部住院内客房。

演出时,院坝特地燃旺几堆篝火。大老王站在土台上原汁原味拉手风琴,卓玛、小柳原汁原味唱歌,琴声歌声悠扬,在雪山回荡。呜呜雪风仍不时刮,院坝挤满兵,干打垒屋顶也坐有兵,兵们个个聚精会神,笑逐颜开,喝彩不断。

想来界那边孤独的守卫者也在聆听。

转眼深夜十二点,天气更冷,官兵热情未减。

郝排长不得不吼兵们:“没完没了了?!还让不让首长休息?要知道跋涉几天,他们比我们还累!”

“没关系,我们不累!”小柳说。

“全体都有,包括骡马队战友,十五分钟后熄灯!解散!”

郝排长瞥眼小柳,干净利落下达口令。兵们依依不舍散去。

拉果查海拔虽高,云雾缭绕,四周的雪山,无论远近,座座巍峨耸立,比它高,犹如处于井底。白天天气好,阳照还有一些,夜间云来遮,雾来盖,绝少看见月亮,更莫说圆月。

有月亮也好,没月亮也好,拉果查的守卫者最忠诚祖国与人民!疆土虽阔,贫脊一寸也不能丢!

共和国成立不久,拉果查设立哨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也曾多次发生摩擦、冲突。数十名武装入侵者被击毙,拉果查也有十几名英烈长眠于此。

平时,不可预知情况下,尤其巡逻路上,牺牲、致伤致残的官兵更多。

第二天,气候一般。骡马队大早踏上归途。走得急是因为人头骡马携带干粮、饲料受限,多呆一天,消耗就多一些,还要以防万一。

大老王还是劝队长晚走:“这样照样赶不回分区过中秋!”

“总比万一出现突发情况,把我们堵里头好!”队长摆摆头,“其实拉果查就最后一天路程离鬼门关近,早闯过,早安全。”

首长规定大老王他们过完中秋即返。骡马队给三人留下六匹马,足够的食物。

卓玛、小柳这几天疲惫。早上起得晚。营区几小时缩身又瘦成原型,才知道骡马队走了。

小柳有些担心回程,忍不住问大老王:“他们走了,咱独自回吗?”

“当然。不过,没什么关系,骡马队是大队伍行军,走得慢。”老王安慰小柳说,“我们人少马跑得快,省时间,说不定两天就撵上他们了。”

“你熟悉路?”小柳又问。

老王笑笑:“往返过好多次,两三人也跑过趟趟。本人不笨!放心,沿途岔路口,骡马队说好,还会为我们留识别标记。”

当天及中秋白天,大老王三人过得很充实。

大老王带有相机,上哨塔放眼观赏雪景,专门给哨兵拍了几张像。不过,相机金贵,胶圈那阵也金贵,郝排长、卓玛、小柳和大老王以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及下面哨塔作背景,合了一张影。

小柳还比小指头,开玩笑说大老王抠门。

大老王咧嘴解释:“我还有任务,要给其他官兵每人照张像,胶片怕不够。”

回到营地,大老王与郝排长在指挥室交谈近两小时。然后,他给每名兵拍照。

原来,郝排长晋升副连职参谋的命令已到分区,分区首长委托大老王找郝排长谈话,命令暂不公开,要求他坚守到明年开春,新排长来后再离开拉果查。

“感谢组织信任,坚决服从命令!”郝排长表态,“这里地形复杂,条件艰苦,雪山巡逻注意事项也多。请转告首长,到时请允许我多呆两三个月,带带新排长。”

“好,一定向首长汇报。哨所是英雄哨所,突出事迹传遍全国。”大老王陪军报记者来此采访过,熟悉拉果查,“首长强调,交接也要交接好传统……”

卓玛、小柳并没闲着,两人与兵们打得火热。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收脏衣服、拆脏被子。用雪烧热水,说说笑笑,与兵们边聊家常、边洗衣被。

异性相吸,这两天白天兵们总围在她俩身边。

第二天晚饭后在教室,即会议室教歌。室内可坐五六十人。除岗哨外,全排人员都来了。小柳教大家唱内地刚流行的《十五的月亮》。大老王手风琴伴奏,卓玛则指挥大家学唱。

兵们不仅学得认真,而且触词生情,有兵边学边流泪。郝排长坐在第一排,几次用衣袖擦眼睛。

明天就是中秋十五呀,拉果查却看不到月亮。

教完歌。郝排长站起,刚准备说“欢迎三位首长先走,我讲下明天中秋的安排……”

小蘑菇突然站起,指着卓玛哭喊:“妈妈,卓玛首长太像我妈妈了!”

小柳想起昨天黄昏到拉果查那个牵马细节,不由眼噙泪花:要是卓玛真是这个小战士的妈妈,在这里团圆该多好!

一家不圆万家圆。

共和国没忘记自己的守卫者,组织和首长没忘记戍边官兵。

中秋节晚上,大老王打开分区捎带的礼物麻袋,与卓玛、小柳一起代表首长和机关,给每个兵献挂哈达,发一盒四饼装月饼、一袋水果。

教室进门一侧墙壁贴着会标。大老王的手笔:起伏的雪山正中托起一轮火球、下写“拉果查哨所中秋晚会”金色大字。火球像太阳,而不是太阳,是满圆立体感超强的月亮——血月。

哨所配有煤气灯,平时,教室只点一盏,此时增加两盏,如同白昼。

血月,是拉果查中秋夜晚,不,是哨所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月亮——“人造圆月”!!!

郝排长宣布中秋晚会正式开始。全体起立唱国歌,大老王宣读军区、分区专门写给哨所的慰问信。

第一个节目,官兵自我介绍,为父母或自己亲人说祝福语。当然,事先给每个兵通过气。

“我叫郝永锋,北京人,今晚花好月圆,我祝祖国繁荣吉祥!父母亲人万事如意,幸福健康!”

“我叫朱国平,四川万县人,祝我父母弟弟妹妹中秋快乐!”

“我叫陈德奎,河北安国人,祝我爷爷奶奶父……”

“我叫扎西达娃,西藏昌都人,祝我阿爸阿妈全家吉祥……”

“我叫王薛林,山东济宁人,祝……”

“我叫申宝海,河南新乡……”

“我叫曹健康……”

郝排长打头,兵们依座站起自我介绍、说祝词。最后,大老王三人介绍自己,祝大家及家人中秋快乐。

第二个节目,大老王简洁讲叙中秋的来历,这里为什么中秋看不见圆月,顺便从科学的角度解释世上为什么会出现蓝月亮、红月亮,即血月。他这样做,也是在告慰昔日写信提问的那位英烈,了结自己心中未了的夙愿。

他朗颂了一首新写的诗《血月》:

你  是天上一轮奇观/离雪原咫尺/云雾上拉果查官兵祈盼/一次  那怕  仅仅一次/亲人之间没有距离/飘渺终于让军人明白/真正天骄属于自己/赤是前行灯塔/母亲哺乳子弟风姿/遥望北京天安门/妈妈  我们驻守世界屋脊/共筑新的长城/艳丽五星红旗/明月 身后圆月/天穹慱大胸襟/亲爱的妈妈/血脉是它们的神经/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您……

节目进入第三个。卓玛、小柳轮流独唱……

十一点钟又延长半小时。大老王三人明早要赶路,在笑声中饱含眼泪,大家依依不舍齐唱军歌,晚会结束。

除隔包域外,拉果查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熄灯前,郝排长在卓玛、小柳房前仍照前两晚样,专门安排了岗哨。

卓玛、小柳同住一间套房,分住里外间。土炕烧热,上铺厚厚干草,室内暖和。两人脱下外衣,盖上军毯,转眼睡熟,睡梦中均掀毯露出一半内衣,脸露甜蜜笑容。

初上高原,睡意再浓睡得也不会踏实。模模糊糊中,小柳总觉得窗子那边不对劲,时不时听到轻微响动,隐约仿佛还有人说悄悄话。

终于,她忍不住睁开双眼,几束强烈电光射在脸上,令她不由自主猛然坐起,一下晃见几个脑袋……吓得“啊——”声尖叫!

原来窗外有兵照电筒偷看。

紧急集合哨随即吹响。

几分钟后,真相大白。不仅仅是小柳这边窗外,卓玛那边也有五六人逃跑,其中有小蘑菇。

“自首”射电筒偷看者站出一溜,还有人在队列里犹豫。哨兵根本没履行职责,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事态严重。

大老王气得当场跺脚,不停嘟噜:“丟脸啊!丟咱边防战士的脸啊!”

此时刚过半夜一点。

偷看士兵们被责令在教室写检讨,其余人解散回寝室继续休息。

这一折腾,谁还有心思睡觉!

郝排长和大老王问几个兵,很快掌握了基本情况,卓玛与小柳反正也睡不着了,也呆在指挥室。大老王陷入沉思,再没说话,一杆一杆抽烟。郝排长窘得抱着脑袋。卓玛坐旁边眼含怒气,小柳焦眉愁眼。

指挥室气氛沉闷。

教室那边突然传来嚎啕大哭,有人竭斯底里吼:

“我想家——我想妈妈——呜呜——”

还有冲撞声。有人显然想冲出教室。郝排长、大老王立即冲出去。卓玛与小柳对下眼神,起身跟后面。

“怎么回事?!”郝排长厉声问。

“报告。小蘑菇疯了,又哭又闹想冲出来!”

小蘑菇被守门的两名班长扭住胳膊,不断挣扎,一位班长回答。

“排长,我没疯——”小蘑菇听到郝排长声音,停止挣扎,瞥眼郝排长,嘟噜,“我真的想妈妈,睡不着……”

“睡不着就该耍流氓?”郝排长气愤地说。

“我不是流氓——”小蘑菇昂起头,倔强地说,“我想过来告诉你,卓玛首长真的太像太像我妈妈,太像太像!她明早走,我想多看她几眼……”

“多看她几眼,就这么不检点……”

郝排长打断小蘑菇的话,瞬间噎住,心不由酸楚,眼泪吧嗒吧嗒下坠。

“孩子——”卓玛突然从郝排长身边冲过去,紧紧抱住小蘑菇。

夜色作证,此时于无深处有哽咽,雪花伴着一片抽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郝排长,”不知多久,大老王突然发话,“现在,我职务最高,我建议,教室里的人都回去休息,明早我们要走,大家还要巡逻执勤……”

“那,这事……”郝排长为难地说,“没搞清楚,怎么向上交待?”

“用不着向上交待!”大老王掷地有声,“本来,我想呆会儿单独与你交谈,也好,现在当大家面说吧!”

雪小了点。

“中秋佳节,戍守这里的官兵连月亮都看不见。想看妈妈,想看兄弟姐妹,有对象的想看女朋友,结过婚的想看妻子,这是人之常情……”

“但这事儿发生,见得人吗?”

“郝永锋同志!兵们夜半趴窗打手电多看几眼卓玛小柳脸蛋又怎么了?”大老王正色,“两人又不是衣不遮体,兵们也没进门搔扰。这有什么见不得人?!”

大老王顿一顿,语气平缓下来。

“是的,他们是革命军人,但他们是人!是顶天立地的军人男子汉!拉果查荒无人烟,飘得雪花也是公的。这是你形容的吧?首长都理解,冒着风险,派卓玛小柳来,兵们多激动,多感动,多看几眼女战友,违了什么规,什么纪,造成了什么后果,恶劣影响?”

夜色中,兵们眼睛个个晶亮,聚焦大老王脸上。

“如果有错的话,我认为是没按要求就寝——郝排长,你可以批评!该教育可以教育……”

大老王走到郝排长面前,双手按住他肩。

“相信我,此事就此了解!纠缠下去,纠缠不完!!!”

“嘭嘭——嘭嘭——嘭嘭——”

顿时,满院响起一片这种声音。

所有该睡的兵都没睡,与教室的兵一样,被惊动到院里。天寒地冷,大家都戴着棉手套,一起拍掌,发出的声响此时此刻深沉,却比赤手击拍更热烈。

郝排长一下紧紧抱住大老王,大声嚎啕起来。

“我再强调一点。”大老王拍着他背,待哭声变成抽泣,继续高声说,“这事大家得当我面以军人的名义发誓: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人人不许再提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对外提及。谁违反谁就不配当拉果查的兵!!!”

“好——”

“我发誓”、“我发誓”——呼喊声中,兵们拥过去把大老王、郝排长抛向空中……

“我俩——发誓!”

兵们放下大老王、郝排长,最后发誓的是卓玛、小柳,两人的声音婉如百灵。

嘭嘭声又起。

大老王却连打几个冷颤。怎么忽视了两位主角,事先忘记征求她俩意见?万一……

没有万一!

……

要知道那个年代,思想比较禁锢,极易上纲上线走极端。这类事始作俑者、参与者及袒护者,一经发现或公开,极可能身败名裂,付出沉重代价。

……

一次战友聚会,我与大老王相识。当知道我在内地当兵,因工作需要多次去过西藏,他主动加了我微信。我爱写东西,经常在微信上转载自己网络上发表的作品。他是经常点赞的人之一。

一次,他专门邀我到“雪域铭记”山庄,夜晚请我单独喝两杯。

他情绪显然不好。几杯酒下肚,怔怔望着天上弯月,像自言自语:

“老郝去了,前两天卓玛也去了……”

老郝就是郝排长,六年前在高原患病逝世,生前是少将副司令员,小柳是他爱人。卓玛是大军区歌手,退休前文职三级。

好半天,他转头盯着我:“你能写,写写拉果查吧!我会给你提供一些资料……”

拉果查赫赫有名,我当然知道。

第二天上午,见面他赠我一个大信封,内装一叠日记复印件。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至此曝光。

喝酒时,大老王有几句话当时令我云里雾里:

“我没在拉果查当过兵,不算违背誓约。英雄无悔,但有瑕!应该立体全方位透彻认识英雄。那件事,放今天也许仍有歧义……”

读完那叠资料,我潸然泪下。大老王这些话,我悟透了几分。

雪山起伏,正中托着一轮火球。那是拉果查建哨史上第一个圆月。

血月。

拉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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