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格律|无言红满地,长恨日偏西

或许是天生的漂泊者,我的个性基本是到一个地方,爱一个地方。宁波是我的第一故乡,杭州是第二,深圳是第三,荷兰是第四。人生的每一站,我都爱。苏轼词《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跟随王定国贬谪岭南的歌姬寓娘(柔奴),她的回答:“此心安处是吾乡”亦可为我代言。而荷兰内,我最爱的地方,就是居住的社区,被本人昵称为“八栅栏”的E村北郊。

八栅栏最美的季节是春天,四个字:花香鸟语。品花香必须走出家门;听鸟语则只需静坐室内,从早到晚,不绝于耳。且越至暮春,鸟声越圆润、婉转,真真是好听煞!这是车水马龙、喧嚣沸腾的大都市享受不到的天籁之音。要说遗憾,今年春天我错过了太多花开,因为结伴同行者不在,缺了欣赏的雅兴,自然也减淡了诗心。不过淡归淡,在三月末至四月初,“花谢花飞飞满天”的忧伤时节,触景生情,我写了五首诗词。2022年春天的情思与感伤,也永久地留存在诗词里了。

惜春

簌簌随风落,喈喈隔水啼。

无言红满地,长恨日偏西。

因为怕冷,去年秋天前院与南巷的落叶,我直到今年三月,天气暖和起来,才发心清扫。据说在荷兰,如果前院太过凌乱,有碍观瞻,邻居甚至路人皆有权投诉。感谢他们包容了我,这个来自异国的懒婆娘。

那天午后,风儿将巷口的那棵樱花树吹得满地花瓣,去秋的枯叶中,混杂着今春的落红。我拿着大扫把,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然后,我有了这首小诗。

无论栽花,还是插花,依我的内心,皆不喜。花开虽然美好,却太短暂。我喜欢四季常青的,比如松柏、青竹、香樟;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喜欢细水长流……

如梦令·寻春

犹记残阳巷底,一树碧桃如醉。吹面又东风,应唤佳人沉睡?墙内,墙内,蜂蝶频频扑蕊。

有一天傍晚,我在社区散步。忽然想起,去年春天的某个黄昏,邂逅的那棵碧桃……算算时令,它应该是灼灼欲燃的模样了吧!就花色来说,我向来偏爱素淡的,如茉莉、铃兰、白玫瑰。但不知为何,浓烈如火,圈在邻居围墙内的那株碧桃,却令我一见倾心。“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去年它给予我的惊喜。

所以,今年我愿意绕远路,去拜访这位老友。一年不见,隔墙的你,可安好?是否“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日行

绿浦倾新酿,红蕤着旧枝。

孤身行我路,未絮鬓先丝。

连着半个月晴朗的好天气,今天莫名其妙地下起雨来。荷兰的春天与夏天,只要被雨水一淋,泥土里,空气中,以至于身心,便有一种如秋的感觉,忧伤也会随之而来。后院,散播在铃兰叶、杂草中的勿忘我花开正盛,浸润着清晨的绵绵细雨,那一抹蓝,显得分外忧郁。想起久违的小野湖,那里也有成片成片的小蓝花,它们应该也在想念我吧?“勿忘我,勿忘我”,是谁起的,如此多情的花名?

经雨后的小湖,应清澈如镜。“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前一句是初春的景象,后一句将春水比作美酒,涵盖一季之景。只是,踽踽独行于春色中的人,心情未免有些寥落。半老的年纪,“万里归来颜愈少”,终究是一种奢望。何况,疫未尽,几时归得呢?

隔屏探病

忽风忽雨又清明,篱落残红湿晚莺。

久别沉疴屏外泪,痴心一片望新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是自小就背熟了的,有关清明节最著名的诗句。忘了老师是怎么解释,总之,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欲断魂的行人是指去扫墓的人们。大约六年前,我读周汝昌的诗词鉴赏《千秋一寸心》,方醒悟误解之深。古时的清明节,除了上坟,还有阖家团聚、游春逛景的礼节风俗。而诗人杜牧却出门在外,孤身行旅,不能与家人过节倒也罢了,偏偏还遭遇风雨侵袭,又湿又冷,惆怅失意至魂欲断。所以,接着他才会向牧童询问——可以避避雨、歇歇脚、暖暖身的酒家所在。

今年四月初,荷兰的天气也是阴晴不定,一时刮风,一时飘雨,令人暗愁深恨不由而生。清明节上午,隔着手机屏幕,我最后一次见到公公,他已经病入膏肓,瘦成纸片人,说不出话来。理智告诉我,他的时日不多了;但情感却指挥着我,期盼他能坚持到新屋入住......可悲可叹的是,噩耗竟来得如此之速,五个钟后,公公撒手人寰!探病成了绝别。

从此,我的记忆里,2022年的清明节,真的就是“断魂”二字。

长相思·悼念

白玉兰,紫玉兰,疏雨狂风片片残。天涯晓梦寒。    忆绵绵,思绵绵,蜡炬成灰归道山。可怜家半圆。

这阕小令作于公公去世的第二天,上片写景,下片抒情。《长相思》这个词牌,是我特意选的。我与公公是怎样的缘分呢?回光返照的那天,他与我告别,隔着手机屏,声音颤抖、语气不舍地说:“这样好的儿媳妇,见不着了……”可是,反躬自省,我真的是孝顺的好儿媳吗?的确,疫情让归国之路,变得阻隔重重。但那之前呢?我真的尽力、尽心了吗?我在嚎啕痛哭中,反问自己。

但有一点,我与公公一直很亲。不同于父亲的威严,身为庄稼汉的公公,让我觉得很平易。正直、善良、坦诚、幽默的他,令我发自心底地愿意靠近。我们俩曾一起坐巴士、逛公园、下馆子;甚至在一个漫长的夏日午后,我聆听他讲述一生的故事:得失、遗憾与庆幸。真的,那是我与父亲都不曾有过的美好回忆。

此地买不到香,我本想做一朵白花插鬓上,当作戴孝。忽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宝玉,对于祭祀故人的方式有妙论:“只以诚信为主,即值怆惶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是啊,宝玉说得对,不在形式;怀念与祭祀,重要的是内心。这些天,只要空闲下来,我就看看相片,回忆与公公相处的点滴往事。上上周我还种了豌豆,因为公公生前是种豌豆高手。望着豌豆发芽、出苗、长高长壮……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故人的怀念吗?春天的怀念。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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