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幸会,亲切的纳什

      大约在十年前,我遭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困境,工作、生活、情感四面楚歌一路碰壁。绝望的我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情,我上网买了本约翰·纳什的《博弈论原理》,很天真荒谬地想要借助完成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高难度挑战来激励自己破局。那是我第一次留意纳什的名字。

      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高考数学荣获75分“好成绩”的我,能咬碎钢牙挑灯夜战看完5页《博弈论原理》,这已然是挑战生理极限了。当然,其中四页半都是有关公式与定理的演算。不曾深夜逼自己看过天书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十年后的我就幸运多了。当再一次不慎拐入人生的晦暗小胡同,被如山压力罩顶的时候,我阴差阳错地手滑购入一本板砖似的大厚书,一看书名我就在心里乐开了——《美丽心灵,纳什传》。

      怎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所以我一直就笃信人与书也是讲究缘分的。遇到一本书,阅读一本书,享受心灵与文字的深度契合,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美丽心灵》的同名电影是斩获多项国际大奖的经典之作,我非常欣赏的女影星珍妮佛·康纳利在片中饰演纳什的妻子艾利西亚。所以我纯粹是抱着干了这锅毒鸡汤,嘴巴一抹满血复活的闲适心态去看这本书的,谁承想一头栽进纳什坎坷命运的黑洞里,一路挣扎兜转了这四百多页。读毕掩卷时,我居然感到筋疲力尽悲欣交集,仿佛是我自己亲身走过了那样一段漫长辗转,希望全无的人生路,每一步都艰难,也每一步都不朽。

      蒋勋先生在《孤独六讲》里写道:“物质的「空」较简单,心灵上的「空」恐怕是最难。你要让自己慢慢地从不怕孤独,到享受孤独之后,才能慢慢达到那样的境界。

      作者西尔维娅笔下的纳什终其一生都在与孤独纠缠,时而为敌,时而化友。无孔不入能量巨大的孤独感催生了纳什傲人璀璨的学术成果,分裂了他天资聪敏的头脑灵魂,也最终淬炼了他坚韧不拔的美丽心灵。

      命运或许从来从来就是不公平的,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能多面玲珑讨人喜欢,历经成长变迁几番转场,都还是左右逢源高朋满座的人生赢家。纳什显然不是这样的“幸运儿”。虽然拥有超凡脱俗的聪明才智,在人际交往上纳什却是一名不知不扣的“低能儿”。一位纳什中学时代的同学在多年后回忆起他,仍然清晰留有“他孤独得不得了”的印象。

      由于内向敏感的性格和傲慢古怪的举止,纳什似乎一直遭到身边人群的排斥。从生物学上讲,人类是群居动物。纳什也曾想要得到一种更加普遍的承认,但按照他的看法,这种承认应该基于真才实学的客观标准,不带一丝感情或个人关系的色彩。

      恰如吉本所说:“对话可以增强理解力,而孤独确是天才的学校”。由于在同龄人间屡遭排挤无法寻得理解与共鸣,纳什从高中时代便开始沉迷数学,享受探索数理逻辑的优雅精致。多年后,功成名就的纳什觉得青少年时代里那段孤独的岁月仿佛是在灯塔里工作,数学是前面若隐若现的微光,他就是这样以自己的方式构成了他的思想。

      直至进入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后,纳什变得更加孤僻古怪,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孤独反而成了他最熟悉最有安全感的“密友”。即便是在博弈论研究中,纳什也认为人们是难以互相接触、完全独立行事的,对于他来说,建立在人们出于个人动机的反应方式上的观点,看上去要自然得多。在此基础上,纳什提出了影响和意义深远的非零和博弈与纳什均衡点理论。

      当你凝视孤独的时候,孤独也在凝视你。研究生时代的纳什彻底沉迷沦陷在数理逻辑的世界里,孤独赋予他绝对的自由与纯粹的思考,每提出一个观念,每证明一个定理,他都能从中收获巨大的满足感和自我肯定来供养填充内心里那个孤独寒冷的黑洞。

      随着年龄增长带来的焦虑感,纳什感到自己在学术上取得的成果越来越不足以抗衡孤独黑洞的巨大吸力,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靠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偶尔纳什也会尝试与人交流他思考研究的问题,但他并不需要建议与帮助。他人只是一面反射镜,而他是他自己的目标。再加上那段时间在情感伴侣上的混乱与压力,更是加深了他内心淤积的暴躁焦虑。在一次次失败关系的尴尬打击之后,纳什不得不绝望承认,无论他取得怎样光彩夺目的学术成就,无论他怎样表现得玩世不恭幽默戏谑,都始终无法在生活中建立和维持一段持久稳固的亲密关系。

      作者西尔维娅认为,将纳什拖入疯狂深渊的关键因素是而立之年带来的疲惫感与焦虑。在与孤独对峙的战斗中,纳什觉得越来越不知所措,也日渐力不从心。在孤独中迷失错乱的纳什做了一次破釜沉舟的尝试,他天真地认为一旦成功证明了黎曼猜想这个传世无解的难题,世人便都会惊叹见证他的绝世才华,进而匍匐簇拥在自己身边。到了那时,日夜威胁吞噬他的孤独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恰好在读到这一段的那些日子,我也正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误解与恶意催逼困压,跌落谷底几近窒息。在与竞争压力裹挟而来的明枪暗箭单打独斗时,我百口莫辩筋疲力竭。在反手甩出一记沉默后,我鬼迷心窍般想要逼自己挑战生平最不擅长、最犯怵的领域——长跑。这一“二百五”的举动看起来似乎是与书中的孤独天才神同步了,我们都一样,都只是为了对抗孤独。

      日复一日,我步履踉跄龇牙咧嘴伴随着引旁人侧目竞折腰的粗重喘息声,以极不协调的怪异姿势,在暑热无比的空旷操场上艰难进行封闭区间曲线运动,临近终点时我几乎意识全无,脑海里横亘盘桓着一个在《纳什传》里频繁出现的专业词汇“椭圆型偏微分方程”。虽然痛苦不堪,可我却幻想自己是个正做困兽之斗的角斗士,极富悲壮感。

      很不幸我和纳什博士的尝试都失败了,他疯了,我瘸了。这次打击也成了压垮纳什精神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被内心那个孤寂的黑洞彻底吞噬了,对现实世界的绝望与恐惧将这个曾经的数学天才逼入精神分裂与幻觉的迷梦。西尔维娅走访了许多当年见证纳什发病过程的人,他的同行和亲友纷纷表示灾难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似乎一夜之间纳什就完全转换了另一种身份,他执意要弃绝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存在,彻底遁走藏匿于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而我在持续不间断地三公里奔跑半个月后(在此之前我的最长持续奔跑距离是近二十年前高中体育会考的八百米),双侧脚踝韧带撕裂软组织严重挫伤。我不得不弃绝逃避了现实世界里刀光剑影步步惊心的一切,困居陋室,卧床静养。

      我们似乎都废了,我忍受着脚踝肿胀剧痛的折磨,日日沉迷字里行间的虚拟世界追随纳什博士疯癫狂乱的脚步。他找不到回归现实的方向,我逃避着直面现实的勇气,隔着一行行白纸黑字的时空交错,我们似乎成了一对同病相怜患难之交的老友,我享受甚至是依赖着纳什博士在文字里的陪伴与共情。

      当看到有一次一位曾经与纳什一起攻读研究生的老同学想请这位“游荡在普林斯顿的疯子幽灵”去教工餐厅吃顿饭时,纳什“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很紧张地小声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我可以进去吗?’”时,我竟被人戳到痛点般心酸难过泪如雨下。活到这把年纪,我还几乎从来没有过如此痛彻心扉的阅读体验。

      真没想到自己脆弱到阅读一本名人传记都能难过痛哭,不能自已。也不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抱着《纳什传》啃了多久,一天晚上临睡前五岁的女儿抱着我说:“妈妈,你要是不开心就去找其他同事玩儿吧,你不是常说小朋友那么多,总有一款适合你吗?妈妈,我真的不想你不开心嘛。”女儿奶声奶气稚嫩的童音再一次引爆我泪奔,但我觉得这一次内心里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点点融化了,那些负面压力与情绪毒素正随着眼泪一起排除体外,我感到久违的轻松。

    书里的纳什博士也正迎来奇迹的一刻,他的妻子艾利西亚和许多数学同行都发觉纳什正一点点回归正常的生活。他的幻觉越来越少,情绪也日渐稳定正常,甚至又开始与昔日的老朋友一起研究和探讨数理问题。

      最不可思议的是,怪人纳什开始对艾利西亚表现出难得的温情与顺从。在冷漠忽略了妻子近半个世纪以后,纳什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亲人的温暖与可贵,他无言迎合着妻子的情绪与要求,主动关心和照顾同样不幸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小儿子,坚定地站在儿子身边陪伴鼓励着他,一如艾利西亚多年来对他那样。历经辗转饱受磨难的纳什在晚年终于建立起自己生命中温暖牢固的亲密关系,与最挚爱珍贵的亲人彼此守护。我个人觉得这才是他奇迹般治愈精神分裂症的良方,即便是再离群索居的怪癖孤独者,来自亲人间的爱都是不可或缺的心灵氧气。

      其实无论天才大脑还是俗子白痴,“遭遇孤独,直面孤独,掌控孤独”都是我们生命中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重大课题。适度的孤独可以帮助我们在深度自省之后发掘更优质的自己,振作精神重新出发。可孤独一旦超过极限走火入魔也会引发精神心智的迷失,一发不可收拾。套用一句老掉牙的大俗话:“我们都不是人民币,别指望人人都能喜欢和认可你。”当遭遇打击孤独感袭来茫然若失时,就像去年大热的电影《无问西东》里讲的那样:“要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 ,无问西东。”

      在这本传记的结尾,纳什终于摆脱精神疾病的困扰,凭借他在博弈论研究中的巨大贡献获得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登上人生辉煌的顶峰。Real  happy ending !合上手中的书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的脚踝也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即将重新回归工作环境,继续迎接无可逃避的压力与挑战。哪怕背负全世界的恶意揣测与流言碎语,我也将保持自己的步调与姿态信步向前,无所畏惧。与纳什博士一样,有一些珍贵的人们是我最珍惜守护的“亲密关系”,他们值得我更加努力拼搏,创造价值。

      而这段与纳什博士“相依相伴”着走过的艰辛岁月,也将成为我人生记忆里一段独特又别具意义的宝贵经历,宛若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永久珍存在心中。

      谢谢你!亲切的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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