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夏天,初中的同学聚过一次,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参加过初中的聚会。
那天我在家闲着没事,早早的就去了。可能是很久没见了吧,我到酒店的时候人来得都差不多了,一个个的聊得很开心。我看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褪去了那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此刻的成熟,但眼神之内,谈吐之间,还是初中的感觉。
我刚到苏杨龙就朝我招手,拿掉嘴里的烟,喊道:“过来,过来!”
这王八蛋从初中开始就迷恋台球,中午总扯着我去台球厅,一开始我俩水平差不多,基本上是碰不到球的水平。两个月之后,他的技术变得令人发指,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服输,结果,零用钱全都输了。后来中考结束,我才知道那家台球厅是他三叔开的。
我走过去,杨龙叼着烟“咋尼玛才来啊?”
我说:“这他么也不晚啊!”
“谁说不晚的,我跟嘉伟都打两杆回来了。”说完之后,他把目光转向嘉伟。
我问嘉伟:“输了多少?”
杨龙笑着说:“反正聚会的钱有着落了。”
嘉伟无奈的笑着,我拍了拍他肩膀说:“没事儿,聚会的钱初中的时候我就输给杨龙了。”
杨龙在旁边继续抽着烟,笑着我俩。
他们继续聊着,我则找了一个女生多的桌子走了过去。
还没有落座,温柔跟我说:“坐这里的都要唱歌。”
“真的假的?”
她指着同桌的人说:“骗你干嘛,不信你问他们。”
初二的时候温柔和陈筝同桌,在我后面,温柔爱开玩笑,我总是防着她的各种阴谋,让她不能得逞,因此也没少受她欺负。
我试着逃避,说:“我等着跟下一个坐这儿的人一起唱。”
“赶紧唱,哪那么多废话。”说着温柔就开始往袖子,打算动手。
没等她站起来,我忙答应,“唱唱唱。”一边说还一边捶着她的肩“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快点的,别磨叽。”
我“吭”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唱“村里有个姑娘,她有一些魅力,她还有一些嚣张,谢谢你,这该死的温柔……”全桌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温柔也笑着,“你都谢谢我了,那我就让你心在痛,泪在流吧!”
说完,魔爪靠近我的右肋,一阵剧痛过后,青了。
左边一桌都是吹界里响当当的人物,一开战,个个都不是省子弹的枪,只要一开始,就没想过停。在这期间,有无故中枪的,有敌我不分的,还有卡壳炸膛伤着自己的,一通乱放过后,喝进嘴里的水都会瞬间汽化。
我不忍直听,把注意力转向另一旁的学霸,我是彻彻底底的学渣,他们讨论的内容我压根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的听着。回顾历史的说:强烈的打击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搞政治的强调: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文艺范十足的问问题:世间安得双全法?理科生反应快,答案脱口而出:酸脱羟基醇脱氢。数学天才们研究方程:什么x与Y之间的函数关系,生物小组探讨:染色体xx是女性,xy是男性……
尼玛,听得我月经都乱了。
我在椅子上傻坐着实在没意思,想出去溜达溜达,温柔问我“干嘛去?”
我指着门说:“出去溜达溜达。”
“我跟你一起。”
到了一楼恰巧碰到刚进门的陈筝,我们三个初中是前后位,高中也是同一所高中,虽然不经常见面,但关系一直不错。
我说:“陈筝,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的啊!”
“我说的情感。”
陈筝最讨厌别人问她的情感问题,她拿包打我,“你真是死性不改,还这么讨人厌!”
我笑笑,说:“包打坏了我可赔不起啊”
三个人说着往楼上走,她俩要去洗手间,我拿着陈筝的包先上了三楼。
我把包放在身边的空座,杨龙突然问我:“鸿影怎么回事啊?还不来,我都该饿哭了。”
我说:“就差他了吧”
“还有苏晓。”
我说:“费话,他俩还不一起来?”
中考一结束,辜鸿影和苏晓就在一起了,一直好到现在。是初中同学中仅存的一对硕果,受关注和保护的程度不亚于大熊猫。
温柔说:“他俩也真行,这么些年了还在一起,真不容易。”
我反问她:“那一封一封的信是白写的?”
那时候的周五放学,辜鸿影的车筐里总会收到一封信,没有人知道是谁写的,但内容大家也都猜得到。有一次鸿影换了辆自行车,那封信仍能准确无误的抵达,我们纷纷感慨那个女生的良苦用心。
温柔说:“也是,每周一封,要不初中在一起的都分了,就他俩还好着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再说了,人家两个都考上了一中,为感情的进一步发展做了铺垫,咱们班好像就他俩是一中吧。”
温柔点着头,“对对对,就他们俩是一中,这绝对是缘分,想拆开都拆不开!”
刚说完,辜鸿影和苏晓就来了。这个时候扯淡的也扯累了,吹牛的也吹够了,怀旧的也怀的差不多了,他俩的出现,当之无愧的成了全场的焦点。
各种问题便朝他俩涌了过来。
“造小人儿了没有啊?”
“越长越像夫妻了!”
“准备什么时候分手啊?”
苏晓一言以蔽之“赶紧吃饭,好把你们的嘴都堵上。”
吃饭,喝酒,欢声,笑语,整个三楼一片欢愉。
我埋头吃菜,温柔喝了几杯,略带着几分醉意,她问鸿影:“你怎么发现那些信是苏晓写的啊?”
鸿影说:“中考后她告诉我的。”
温柔对苏晓说:“你这保密工作做的够好的啊!”
苏晓得意的说:“还行吧。”
我跟陈筝说:“那时候你跟苏晓一起上学,也没发现?”
陈筝摇着头,“没有。”
杨龙说:“你们俩注意着点啊,刚才有人说了,晚婚晚育,少生优生。”
在场的都笑了,我问鸿影:“你收了那么多信就没想过回一封?”
“你还别说,我确实回过一封,我记得信封上好像写着:给写信的你。放在了车筐里,我想着她送信来看见这封信还不拿走?结果,她却弄丢了。”鸿影回忆着说:“那应该是我写过的最用心的了。”
说完,他看着旁边的苏晓。
我说:“那些信你还留着呢没?”
“留着呢,都留着呢。”
我听到有人小声的说了句“真好。”
温柔说:“你还记得那封信是怎么回的吗?”
鸿影笑着说:“差不多吧。”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给我们朗诵朗诵。”
全桌的人像火锅一样沸腾了起来。盛情难却之下,鸿影干了一杯,开始给我们朗诵:“在操场,在楼道,在教室,我遇见过你,但我不知道哪个是你。你是山顶的云霞,投映在我小小的湖心,从那以后,所有的绽放都是为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你。信我会好好的留着,每一封都是青春这本书中不可缺少的语句,我等着你给我慢慢的翻译。但我不知道哪个是你,我遇见过你,在教室,在楼道,在操场。”
余光里,我看见陈筝哭了,忙拿纸巾给她,突然右肋一阵剧痛,温柔也哭了,使劲的掐着我,我说:“怎么了,又掐我,我又没碍着你”
温柔回答:“感动,感动的。”
我看了看右肋,紫了。一时间,哭笑不得。
陈筝突然站起来说家里有事,要先回去。众人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连跑带颠的跑了出去。我想起上楼的时候,我把她的包放在了椅子上,回头一看,还在,赶紧拿着包出去追她。
出了酒店,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车里,车窗的阴影挡着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哭了。
陈筝放下车窗的玻璃,我看着她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对她说:“不用羡慕别人,你也会有这么一天,让别人羡慕的。”
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颤抖着声音是“但愿吧。”
我说:“一定会的。”
她笑了笑。我把包递给她,看见她手背上有条细细的疤痕。我记得那是高中的事了,陈筝心情不好,用手打碎了教室窗子上的玻璃,流了好多血,留了一条疤。那时候不在一个班,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
借此机会,我指着那条疤问她:“高中留下的那个?”
她点了点头“嗯。”
“怎么回事啊?”
陈筝想了想,跟我说:“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我好奇,“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我说:“等一下。”
我心想,这一去要是不回来了,饭钱岂不是白交了?于是,我跑进大厅,跟前台要了瓶最贵的红酒,转身说了句“记三楼的账上。”
车子往前开,路灯的光亮和路牌的阴影交替着浮现在陈筝的脸上,我在副驾上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心事。
最后,车子停在初中学校后面的湖边,我和陈筝靠在车前,拿着纸杯,喝着红酒,看着湖面上被风打碎的月亮。
陈筝笑着说:“全世界也就只有咱俩拿纸杯喝红酒了吧?”
我笑了笑,“可能吧。”
纸杯一碰,“干杯!”
我说:“干嘛带我来这儿?”
她指着水里的月亮,问我“漂亮吗?”
我说:“嗯嗯,挺漂亮的。”
陈筝理了理鬓角的短发,说:“别人的感情就像是这月亮,你看到的永远是水里的那个。”
我说:“怎么讲?”
陈筝指着湖水问我:“你觉得哪个更真实些?”
“当然是天上的真实啊!”
陈筝朝我微微一笑。
我给她倒上酒,感觉她有太多的心事欲言又止,接着问她:“到底怎么了?”
陈筝说:“你真的觉得天上的那个月亮真实?”
“那当然了。”我不停地点着头。
她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喝了一口酒,“嗯”了一声。
“我的故事很简单。”
“多简单啊?”我问她。
我喝着酒,她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听完这话,我的整个身体是僵硬的,酒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分析着这个简单的故事。
如果信是苏晓写的,中考结束后,她把“真相”告诉鸿影,之后一起考进一中,两人的恋爱水到渠成;如果信是陈筝写的,当她知道苏晓和鸿影恋爱后,把“真相”一直藏到今天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着陈筝,说:“你的故事一点也不简单。”
我沉默着,她长舒了一口气,“我倒不这样觉得。很简单的,你想想,就是月亮映在了水里。”
我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陈筝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因为你说过天上的月亮更真实啊!
我说:“如果这是真的,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她陈筝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公平的。你看那月亮,挂在天上,也映在水里,人们得不到天上的,就会喜欢水里的,因为那个更近,更真实,比真的那个还真实。”
“可真相不是这样!”
她苦笑着,“哪有什么真相,人们都愿意接受的就是真相。”
我问自己,到底要经历过怎样的煎熬,才可做到这般的云淡风轻。
陈筝每一个笑着说出的字都是以前哭过的泪,泪水积在脸颊,腐蚀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存放着多年来不曾言语的秘密。所以,就算她笑了,也看不见她的酒窝,因为她要保守着那些秘密。
有些事不能说,说出来,都是受害者。
一阵风吹过湖面,水中的月亮碎了,一片云飘过天空,天上的月亮躲了。
人们都愿意接受的就是真相。它符合了最大多数人的意愿,却要一个对的人承担着最大多数人犯的错。笑在脸上,哭在心里,走进最美的海市蜃楼,自己无法触碰,别人信以为真,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还不得不为所有人买单。
我和陈筝靠着车,都沉默了。
回去的时候,红酒还剩半瓶,我没舍得扔,从陈筝的包里拿了张纸,胡乱的塞上了瓶口。陈筝指着瓶口,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我问她:“怎么了?”
陈筝突然笑了,“没什么啊!”
一路上,我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回忆着她和我说的话,拿着酒瓶,突然想起一个成语,跟她说:“你是要我守口如瓶?”
她朝我笑了笑,继续开车。
我看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和她说:“喂,那条疤的事儿你还没跟我说呢!”
“说了呀!”
“没说呢!”
“说了!”
“哪儿说了?”
“早就说了!”
“没有!”
“有!”
“哪有啊?”
“你好好想想。”
“没说呢!我想个屁啊?”
就这样,一直争论到我家门口,她也没有告诉我。
下车后她指着我手里的酒瓶,我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走了。
那天晚上,辜鸿影发了张照片,一对戒指,两个结婚证。
那天晚上,陈筝改了个签:假做真时真亦假。
那天晚上,我无心睡眠,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一个礼拜后,我趴在桌子上写字,看见书橱边上那半瓶红酒。
“全世界也就只有咱俩拿纸杯喝红酒了吧?”
我笑了笑,找了个纸杯,倒上酒,却没有喝。
因为我看到塞着瓶口的那团纸缓缓的展开,上面写着五个字:给写信的你。
我急忙打开信封,浸着红酒的纸上这样写着:在操场,在楼道,在教室,我遇见过你,但我不知道哪个是你。你是山顶的云霞,投映在我小小的湖心,从那以后,所有的绽放都是为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你。信我会好好的留着,每一封都是青春这本书中不可缺少的语句,我等着你给我慢慢的翻译。但我不知道哪个是你,我遇见过你,在教室,在楼道,在操场。
眼泪不停的在我眼里打转,最后落在了纸上。
我知道了,为什么她不愿别人问她感情的问题,因为她没有办法回答,为什么她和苏晓一起上学却没有发现苏晓给鸿影写信,因为苏晓确实没有写过,为什么鸿影说所有的信都留着呢,旁边有人轻声的说了句“真好”,因为只有写信的人才能体会。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些事不能说,说出来,都是受害者。
终于,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场景,不知是哪一天,陈筝听说了苏晓和辜鸿影的恋爱,不知怎么的,她一拳打在了教室窗子的玻璃上,手背上留下了细细的印记。
“喂,那条疤的事儿你还没跟我说呢!”
“说了呀!”
“没说呢!”
“说了!”
“哪儿说了?”
“早就说了!”
“没有!”
“有!”
“哪有啊?”
“你好好想想。”
“噢!你真的和我说了啊!”
我把信封好,塞在瓶口,和原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