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芦悠悠坐在溪边用苍青色的鹿角梳梳理长发的时候，又看到了那群讨厌的鲤鱼精。她们摇着尾巴搅乱一池春水，为首的那只化成人形，翘着兰花指笑得妩媚而高傲。
“芦悠悠，你还在养你那把破梳子啊？”红艳的嘴一张一合，声声都刺得芦悠悠心痛，“魔君大人才看不上你那点破东西呢，群妖宴可不是你这种杂碎小妖去得起的！”
已记不得被嘲笑了多少回，但听着还是会伤心。芦悠悠闷闷地垂着头，三下两下盘好头发，收起鹿角梳转身就走。老远了，还听到那群鲤鱼精讥笑个不停。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一个百年道行的鹿妖，还妄想去见魔君大人……”
是的，芦悠悠是鹿妖，也是这狱灵山中仅存的一只鹿妖。父母亲族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山下的除妖师灭光了，没人教她如何修炼，山中的妖怪也懒得理她，自己一人稀里糊涂修炼了百年，也还是个法力弱到爆的小妖。但天劫却还是来了，当万丈雷霆以压顶之势朝她袭来时，芦悠悠想，自己真的完蛋了。
——如果那位大人没有出现的话。
其实那天魔君炎易只是正好驭着黑云经过，整个妖魔界的人都知道，魔君喜欢飙云疾驰，他出行时，连神仙都不敢挡道。所以远远看到一团黑乎乎挡在空中的雷电云，魔君分外不爽，一挥袖子就把那玩意扇跑了。然后……然后芦悠悠就得救了。
过去娘常说：知恩图报的妖怪才是好妖怪。芦悠悠想，她要好好感谢魔君大人！恰逢两个月后就是庆祝魔君万年寿辰的群妖宴，芦悠悠决定带着礼物亲自去道谢。
但送什么呢？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把鹿角梳。这是鹿族传了几代的宝贝，和玉石一样，鹿角梳是需要养的——必须每日用它梳发，日复一日的吸聚灵气，才能褪去梳身的土浊，直至泛蓝趋清，而后变为苍青。到了这个形态，却也只算个中等妖器，想要参加群妖宴，不带个神器级的宝贝是连门槛都摸不到的。只剩两个月，芦悠悠想，难道真要采用从别处偷听来的炼器秘术吗？
——也就是说，她必须要去吸人魂来炼宝贝了。
02
芦悠悠溜下山时，正是凉雾未散的清晨。鸡还未叫，山下最大的那座山庄里已传来管家的呵斥声。
“都起来都起来！一群懒鬼！”
芦悠悠坐在围墙外的大树上晃着腿，看那些下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没精打采地开始忙碌。有人动作慢了，便被管家狠踹一脚。
“快点！磨蹭什么呢！”
被踹的人踉跄了一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他的眼珠与常人不同，是石榴石般亮晶晶的红，管家被那双眼睛盯得发毛，嘟囔了一句“没人要的怪物”，转头又去训斥别人了。
这一脸横肉的老家伙好凶。芦悠悠小声嘀咕，却见那少年的目光似乎朝她投来，从她身上一掠而过。
咦，他、他是不是朝这边看了一眼？
芦悠悠呆了呆，赶紧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虽然自己法术废柴，唯独隐身术还是很自信的。小鹿妖望望东边慢吞吞升起的太阳，伸个懒腰靠坐在树干上，眼巴巴等着夜幕降临。
终于等来了繁星满天，眼瞅着大院中最后一道烛火也被吹灭，芦悠悠抖擞了精神，开始行动了！她跳进院内，蹑手蹑脚摸进一间破旧的小柴房。暗夜并不会影响妖怪的眼力，芦悠悠看到有个人缩在柴堆后睡得正香，定睛一看，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红眸少年。
不要怪我啊——芦悠悠屏声静气摸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微启朱唇凑近他的嘴——我不会要你的性命，只要吸一点点，一点点魂魄就好……
眼看就要印上少年的唇，谁知那双明亮的红眸突然睁开，芦悠悠吓得一怔，刚想转身逃跑，就被揪住了头发。
“白天坐在树上看热闹的，就是你吧。”少年似笑非笑地看她，“你，是妖怪吧？”
03
百年道行的妖怪被普通人类活捉，这种事情放在妖界是会被笑掉大牙的。可惜现在芦悠悠就很倒霉地沦为了这样的“阶下妖”。
“就让我吸你一点魂魄吧。”长长的头发还在少年手里攥着，芦悠悠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交代了“作案动机”，然后可怜兮兮的乞求，“不、不会害你没命的，最多昏迷一阵子而已……”
“哦？”少年扬扬眉毛，“一阵子是多久？”
芦悠悠以为有了转机，语气顿时激动起来：“不长不长，也就昏睡个十几二十年嘛！……哎呦！痛痛痛！”头发要被揪掉了！
然后芦悠悠就被毫不客气地踹出了门。
“要吸魂找别人去。”少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再来烦我，就拔光你的头发！”
他的语气恶狠狠的，芦悠悠立马捂着头发飞也似地逃走了。
只是，第二天她又来了。那个人能看穿妖的法术，说明他有极强的灵力，用他的魂去炼器，效果绝对是最棒的。芦悠悠趴在墙头，看着院内劈柴的少年，语气委屈得像只可怜的小猫：“就让我吸你一点魂魄吧，就一点点，求你啦。”
少年眯起眼睛，对她做了个揪头发的动作，墙头的小脑袋立刻就缩回去了。
还真是只胆小的妖呢。洛尘想。
没想到，傍晚时分又看到了她。那时他正坐在井边啃着发酸的窝头，突然听到身后草丛窸窣，一个盛着红烧肉的小碗被推到他面前。
“嘿嘿。”她小心翼翼地同他保持距离，笑得谄媚而心虚，“求、求你就让我……”
他假装凶狠地一瞪眼睛，那只小妖立刻又吓得跑掉了。
真是服了她，都懂得贿赂了。不过这红烧肉的味道倒是不错……
吃人家的嘴软，之后再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出没，洛尘便不再吓唬她。她也不敢靠近，每次都是远远地问话，可怜巴巴的声音。
“就让我吸你一点魂吧，就一点点，一点点……”
人和妖不同，十几二十年对洛尘来说很漫长，他可不想昏睡那么久。但他又没有明确拒绝她，于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娇小的身影，听到她脆脆的声音。她常常坐在墙头用一把苍青色的梳子梳着瀑布般秀美的长发，同时试探着和他聊天，见他心情好了就再次提出那个请求；有时她也会用法术帮他做些苦工，或者小小的惩罚一下为难他的管家，之后便冲他讨好地一笑，像个希望得到大人奖赏的孩子。
活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有人同自己这般亲近——虽然是有所图的。不过洛尘越发不愿意让她吸自己的魂了。
凭什么啊，吸了他的魂去炼宝贝，竟是为了送去给别的男人。
时间流逝得很快，两个月的期限要到了，芦悠悠很着急，有一天忍不住问他。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呢？”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孤儿，而且因为那双奇异的红眸，山庄里的人对他不是怕就是厌，挨饿挨打更是家常便饭，“与其这样受苦，长眠一场不是更加轻松？”
“美梦终有尽头，醒来后身边已物是人非，那样岂不是更加凄惨？”他仰头定定地望她，小心掩饰着眼底一丝细小的期盼和希翼，“……还是说，你能保证我昏睡的期间也陪在身边，就算我醒来也不会离我而去？”
芦悠悠沉默了一会，转身跑走了。少女的长发在少年的视线中一闪就消失了，洛尘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慢慢笑起来。
凄凉的笑。自嘲的笑。
——但他知道，自己其实更想哭。
04
芦悠悠再没出现。
妖都是喜欢自由的，洛尘想，她是被自己的话吓跑了吧。但心里又有点愤愤：她就不会撒个谎吗？只要那时她说声“好”，他就会让她吸自己的魂了，然后怀抱着美丽的谎言，在梦中沉睡二十年。
可她真的再也不来找他了。
过了几天，洛尘去山上砍柴，路上遇到了两个除妖师。经过他们身边时，洛尘对他们点点头，对方也回礼，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少年红色的眼眸上。
早已习惯被人当怪物般盯着，洛尘不以为意，却是在走出很远后，竟发现那两人一直跟在身后。不远不近。
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小跑，那两人也跑起来，一副要来抓他的架势。好在已到了山中，洛尘有些慌张地在林中寻找藏身之处，冷不防撞上一团柔软。
“哎呦！”
熟悉的声音，脆滴滴的，动听如山中清泉。洛尘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好巧，我正要去找你呢。”芦悠悠一脸欣喜，“地方我已经找好了，你随时可以来哦。”
“什么地方？”他呆呆地反问。
“你不是说你昏睡的时候，让我一直陪着你吗？”芦悠悠眨眨眼，表情真挚，“但我住的地方又冷又潮，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洞穴，在那里你肯定会睡得很舒服……当然喽，我会守在你身边的，”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颊染上两朵红晕，“反、反正我也是一个人，等你醒来后，如果不嫌我烦，我、我很乐意一直陪着你啦……不过，不准揪我的头发哦。”
洛尘怔怔地望着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在心中翻滚，正想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除妖师！”他想起刚才的危机，连忙将她一推，“你快逃！”
可没跑多远，洛尘就被那两人抓住了。一人按着他的手脚，一人则盯着他的眼睛冷笑。
“能看穿任何妖术的魔眼，没想到真被我们遇到了。”那个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凑近他的眼睛。
“小兄弟，对不住了，但你的眼珠子对我们很有用，就乖乖忍耐一下吧。”说着就要用利刃去挖少年的眼睛，结果却被一块横空飞来的石子打痛了手。
“你们不是只杀妖怪吗？现在连人类都不放过了？”芦悠悠手叉着腰站在树上，她其实很怕，却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一扬手，无数石子飞向那两个人，把他们打得连连痛叫。
“你这只可恶的鹿妖！”
“嘿嘿，有本事就来抓我啊！”芦悠悠做个鬼脸，一转身躲进林子不见了。那两人也是气昏了头，顾不上洛尘，追过去也很快不见了踪影。
那个笨蛋！
洛尘手脚终于恢复了知觉，连忙去找芦悠悠。他知道的，她法力很弱，根本不是除妖师的对手。从白天找到晚上，月亮挂上枝头时，他终于在溪边找到了少女。她身上血迹斑斑，柔顺的长发也黏成一缕一缕，正望着溪流发呆。
“芦悠悠！”
少女看着那个人跑来，一副心疼得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没事。”她嗫嚅道，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但鹿角梳断了……我已经没有东西能送给魔君大人了。”
洛尘看着她手中断成几截的梳子，又看看她呆滞无神的双眼，问。
“你真的那么想要去见那个魔君大人吗？”
芦悠悠点点头。
“那就吸我的魂吧。”他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不是说我的魂魄和别人不同？虽然梳子断了，但用魂炼器，也是能修复好的吧。”
芦悠悠呆呆地看他，脸上却没有惊喜：“能修倒是能修好，但……但那样需要的就不止一点点魂魄了……”修复鹿角梳需要完整的魂魄，可那样……他会死的。
“没关系，”洛尘扳过她的身子，眼眸明亮如洒进了月光，“不过，你要遵守承诺，等我醒来了，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如果我死了，也要找到我的转世，永远陪着我。”
说完他就覆上了她的唇。温柔的触感，甜蜜中带着心动。吸魂的仪式，最后竟变成一个缠绵的吻。洛尘一直等着失去意识的那刻，但他的知觉一直清晰，突然觉得唇上一轻，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却不见了鹿妖少女。溪流汩汩流淌，月光倾泻一地，映亮了衣袖上几颗晶莹的水滴，洛尘蘸指一尝，酸涩无比。
——这是她流下来的，泪吧。
05
宝贝没了，还背了一身的伤，但魔君大人寿宴那天，芦悠悠还是鼓足勇气去了。她不敢奢望参加寿宴，只是可怜巴巴地躲在暗处——如果魔君大人心情好出来闲逛一圈，自己不就能去向他道谢了吗？
结果没等来魔君大人，守门的黑山老妖倒是发现了她。
“喂，你贼头贼脑躲在那里干嘛？”
黑山老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芦悠悠心道不好，刚想开溜，不料对方瞅了她两眼，表情突然就变了。
“咦？你是狱灵山的那只鹿妖，芦悠悠吗？”
少女愣愣地点头，还没来得及诧异自己何时这么出名了，就被请进了魔王府邸。黑山老妖把领她进了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有人站在窗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正和芦悠悠视线交汇。
“洛、洛尘？！”芦悠悠张大了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瞎喊什么呢！”黑山老妖扯了她一下，“见了少主殿下，还不跪拜？”
见女孩瞠目结舌的白痴样，黑山老妖无语了，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这位是魔君大人的独子炎霄。之前一直在人间接受历练，昨日刚回来的。”
炎霄已笑着走到傻住的芦悠悠面前。自己在人间历练时是记不得魔界的事的，但恢复真身后，历练时的记忆却不会丢失。
“芦悠悠，那天你为什么没吸我的魂，还突然跑掉了？”
芦悠悠本来就紧张，一听这话就更紧张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不想让他死，也不想让他长久的沉睡。孤独了百年，终于出现一个关心自己人，她怎么忍心让他为了自己赔上时间和性命？
“虽然你没吸魂，但约定好的事情可别想赖账。”炎霄抬起少女的下颚，红色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芦悠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再见面的时候，就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哦。”
在人界孤独历练时，是你在我心间留下一份难以忘怀的温暖与悸动，现在，就也让我报一次恩，倾尽一生，相伴永远，从今往后，不再让你孤单。
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感动，芦悠悠不停抹着止不住涌出的泪，用力地点头，点头，然后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