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整理于2014年9月
M：刘建平（梅花网总裁）
W：吴碧瑄（特斯拉全球VP、中国区总裁）
Part1：谈特斯拉和它的未来
未来，你会发现拥有一辆车是一件很傻的事情
M：来到特斯拉之前你为苹果工作，苹果改变了一个行业，甚至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这个世界。特斯拉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改变？
W：我觉得最直接的就是改变了汽车的排放，让我们的交通工具变得更具可持续性。在过去这一百年里，汽车对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不可能因为石油资源匮乏就不再使用交通工具，特斯拉能做到让它更环保、更具可持续性，这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
其次，它让我看到了未来。科技使特斯拉变成了一个智能的移动终端，只不过它大一点，你可以坐在里面。你甚至可以想象未来的无人驾驶，或者更多智能化的东西，移动空间和固定空间可能将不再有区别了。
这些震撼是从我第一次开特斯拉时就感受到的，好像以前所有科幻小说里面说的东西都变成了现实。
M：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特斯拉的？
W：去年9月，在美国跟Elon（特斯拉创始人Elon Musk）见面的时候。
M：你觉得需要多久，大街上以特斯拉为代表的驾驶工具，会颠覆掉现有的交通生态？
W：这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就好像手机最早是2G，然后到3G、4G，一开始数据体验不是很好，到后来一下子就快了。它有一个基础建设的问题，但我觉得基础设施一定是会解决的，因为电网本身就存在，我们每天都在用电。
所以其实更多的真的就是“最后一公里”的事情，就是把电拉到停车位上。意识到90%的时间车是闲置的，那么在它停滞状态时，顺便就可以充上电，这是一件非常有效率的事情，因为它就是把你的闲置时间利用上了。
而当汽车真的智能化、网络化到了一定程度，人类生活可能会被改变，因为你会发现拥有一辆车是一件很傻的事情，非常浪费资源，未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车？以前是因为不方便，将来可以就像现在的打车软件，你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所有车的状态，那个时候这个社会可能就真的不再需要私家车，都相当于租车了。这样它的利用也会提高，社会资源也可以大大地节省。
这可能还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实现，但是有了特斯拉，有了这些技术以后，所有理想突然都不再是理想，它变成了可以实现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特斯拉非常有热情，我觉得它在推动人类的发展，也是我相信为什么很多人很喜欢这辆车，喜欢这家公司，为什么公司内部的员工这么有热情。
M：我甚至觉得也许不用十年二十年，最近我正好在看《互联网时代》，有一个特别深的感觉，就是只不过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们今天看起来却恍若隔世。如果让我重新站回二十年前来看眼前互联网所做到的一切事情，当时一定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它就发生了。
回到汽车，因为有了这个经验，我对现在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抱有乐观的敬畏。因为正如你说的，这个事情符合更可持续的那个未来，这可能是它最核心的、不可阻挡的那个内在的力量，并非简单的商业。这是我的一个感觉。
Part2：谈特斯拉和中国
* 特斯拉在中国不会遭遇其他有些品牌在这里碰到的问题。你可以很容易地去告诉他中国的市场是怎么回事，他会听，会保持一个开放的头脑。
M：那么在特斯拉的版图里，中国占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特别是您来之后有什么样的打算？
W：特斯拉对中国市场非常认可和看重，我当初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跟Elon面试时，他提到了很多关于中国市场的数据，让我感受到他对中国市场有很高的关注度和期望值。他和我提到在中国，豪华车的市场已经占到50%，这说明买得起特斯拉的人很多。
关于中国还有一点我特别坚信，中国的很多人是认可变化的，也就是说他认为应该拥抱变化，而特斯拉就是一种变化，所以中国对于特斯拉来讲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就像手机，中国是全球第一个手机使用率是超过固话的国家。但是在美国，固话比例还是很高的，它的移动电话是在上升，但还没有取代固话。
过去20年中国的变化要远大于美国。在美国，传统行业已经发展的非常成熟了，不是说他们没有变化，但都很慢，而中国恰好相反，中国是过去30年才开始市场经济的，等于传统企业刚刚只有10年的生命力就碰到了互联网，而美国是上百年才碰到。
M：有时候没有传统优势反而也是一件好事
W：对，一张白纸有的时候更好画。
M：我们也看到很多美国品牌或企业，他们在美国都做得很好，但在中国却水土不服，碰到这样那样大家都懂的问题，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特斯拉身上吗？
W：美国很多公司失败的原因，包括苹果，我并不是说苹果失败，只是我觉得苹果可以做得更好，我觉得它错过了很多的机会，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它在美国太强势了。它在美国已经做得非常好，所以你跟他讲中国的市场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以为然。
就像iMessage，2009年苹果第一次推出iMessage，我觉得这是个很酷的功能，记得那时我和美国的朋友发iMessage，他们很高兴，因为相距这么遥远也可以沟通。但当时我提出一定要加入群聊功能，但是苹果的工程师当然是美国人的思路，美国人不喜欢在群里讨论，他们是一个比较个人化的民族，不喜欢或者很少在群里讨论，所以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功能，你跟他讲他也听不进去，因为他们天天看到的人都是那样的。但是今天可以证明，如果当时iMessage把社交功能放进去的话，可能今天就没微信什么事了。
特斯拉不一样，它还比较小，它在美国就像一个小孩，更年轻更容易有新的想法，尽管不能说它没有一些美国的观念，但我觉得相对会更容易被说服。这个公司也比较开放，包括中国团队，也有一些是从美国来的，都很年轻，你可以很容易地去告诉他中国的市场是怎么回事，他会听，会保持一个开放的头脑。
回到刚才讲到的传统，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双面的，积累可能会成为包袱。
M：我对特斯拉的开放文化深信不疑。但我有个担心，传统汽车产业已经非常成熟，这个利益的奶酪非常大，涉及到整车厂商以及围绕着它的庞大产业链，包括石油等，这在中国经济里举足轻重。如果说有一天像特斯拉为代表的电动车把这个产业颠覆了，也意味着以往这些奶酪就被碰触到了。
W：到时候会有新的，江山辈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肯定是这样子，社会一定是这样，总会有牺牲品，但它也总会带来新东西。HP曾经给社会带来颠覆时是什么样，现在的HP又是什么样。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一个浪潮接着一个浪潮，曾经辉煌并不代表未来辉煌，现在辉煌也不代表会永远辉煌下去。
M：滚滚长江，大浪淘尽。
W：是的，不要太固执于某个公司或者某件事情上面，佛教讲不要太执着，我觉得真的是，你不要太执着说一定是这个或者是那个。中国人也讲世界就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包括佛教讲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是这个意思，你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不现实，只是这个东西是会变的。这个东西现在是现实的，可能再过一个月就不一样了。
我们会经历到好多事情，可能当时会觉得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回头发现并不是。或者当时你觉得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你就不会有这个机缘，可能就做另外一件事。所有的事情也好、心情也好都在不断变化，人不用执着在某个点上。
M：说到这个，我觉得特斯拉最近做了一件按照佛教来讲特别“无我利他”的事情，就是把所有的专利开放出来，所有人都可以免费去用，我相信这里其实还是有一些内在的精神或者价值观的东西在起作用，而非简单的商业逻辑。
W：这和互联网的发展是相似的，互联网就是这么发展出来的，很多人把标准开放出来，你可以基于这些标准，或是基于别人的开发，开源就是这么来的，我愿意贡献我的时间去免费地做这件事，因为我喜欢，就是这样。
曾经有一个人问我，特斯拉是不是想建立一个标准，想让别人怎么样，不然这样没有意义，除非特斯拉不想挣钱了。我跟他说，特斯拉本来就不想挣钱，他不是为了要挣最多的钱，特斯拉的立命就是想要推动这件事。如果特斯拉的立命是要挣更多的钱，它在中国的定价其实是可以更高的，但是为什么没有？因为Elon觉得不要这样子，只要不赔钱，其他东西才是更重要的。
我觉得这种理念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其实特斯拉想要的就是把这个市场做大，而市场光靠一款产品是做不大的，一定要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才能把这个蛋糕做大。传统有很多强大的利益群体在那里，你要怎么去跟他抗衡？你只能团结更多的人，然后大家一起去抗衡。就像维基百科就是结合了众人的智慧，当你有一种方式能够结合众人智慧的时候，任何一个再强大的公司也是面对不了的，因为你所建立的这个群体要远比任何一个公司更强大，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景和目的，很少有公司能有这么强的向心力。
所以，你要换一个角度去看特斯拉做的这件事，你会明白它在干什么。确实，用传统的商业逻辑是看不清楚的。
Part3：谈特斯拉和营销
* 特斯拉整个团队营销人员比例很少，做品牌的只有3-4个人。但是也可以说我们团队中每个人都在为这个事业在做这件事，这个公司的使命就是推动可持续的机动性。
* 我觉得这是特斯拉的一种力量，虽然它是个硬件产品，不像互联网，但它同样鼓舞人心。所以我们希望我们的客户去参与，然后我们去了解他们的反馈，去不断地改进这个车。
M：我们是一家为营销者服务的公司，能告诉我们特斯拉的团队中有多少人在做营销吗？
W：特斯拉的团队发展得很快，我刚加入（2014年4月）的时候只有20几个人，现在已经300多人了，整个团队营销人员比例很少。
M：小到什么样？10个人以内？
W：做品牌的只有3-4个人。
M：那么你们有专职的品牌部门吗？
W：有，我们也有Marketing，还有Communication、PR，都有。未来我们可能还要加，因为确实比较辛苦。
但是也可以说我们团队中每个人都在为这个事业在做（营销）这件事，这个公司的使命就是推动可持续的机动性。
M：特斯拉在中国的营销策略是什么？你们是怎么推广自己的呢？
W：其实它跟互联网很像，跟佛家的道理也是一样，它发自于一个内心的东西，就是说我觉得我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其实对人类有好处。从佛家的角度它发了一个最大的愿，不是为自己，是为人类推动的一个愿。所以开过特斯拉后，就会像我们现在的车主一样，对它特别有信心，想去帮我们推广，甚至帮我们代言。
我们有个车主，最近刚刚去了西藏，我们的工程师跟着去的。回来以后他说这次开下来，他觉得对我们的车更有信心了。因为西藏那边有的路非常不好走，有一部分路段传统汽油车会不断熄火。我们当时还准备了拖车，就怕万一出事，万一哪儿充不上电。后来他就真的一路装上充电桩，也没事。我们想突破的一件事情是，装充电桩其实很容易，你看西藏都可以装。而且特斯拉到了空气稀薄的地方一点都没有问题，又没有污染，你开再多的车在路上也无所谓。这都是我们的车主自发的，他觉得我要做这么一件事，因为他觉得好多人不了解这个车的性能。
我觉得这是特斯拉的一种力量，虽然它是个硬件产品，不像互联网，但它同样鼓舞人心。所以我们希望我们的客户去参与，然后我们去了解他们的反馈，去不断地改进这个车。
特斯拉的产品也代表了一种态度，它有自己的理念和使命在，所以政府也愿意参与进来，从今年的下半年开始不断地出台政策，不断地推出新的政策来支持新能源汽车，中国政府认可了这件事情，这个就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他认可了你，提供更多的支持，就会让更多人认可电动车，这个市场就能慢慢的做起来。
Part4：谈互联网人造汽车
* 如果小米造汽车，我觉得那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知难而进，其实当时我就挺佩服他的，因为我自己做过手机，我在摩托罗拉做了那么多年手机，我知道做一个手机出来是多不容易。
M：说到支持，小米雷军作为特斯拉第一批的车主，一口气买了两辆特斯拉，戏称“一辆自己开，一辆拆开来看看”，假如有一天比如像小米这样的公司也来造车了，你个人对雷军、对小米来造汽车，会怎么看？
W：我觉得那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知难而进，其实当时我就挺佩服他的，因为我自己做过手机，我在摩托罗拉做了那么多年手机，我知道做一个手机出来是多不容易。
那天我还跟红杉的人聊，我说我觉得你们挺有魄力的，敢投。因为我是从传统硬件出来的，我说我是不会投的，因为这里面太多执行力的问题，现在锤子为什么会碰到问题？因为它是个硬件，它和软件还不一样，这是个Physical的东西，生产的流程其实非常复杂，不要看它那么简单。
我记得王传福说分分钟能做出一个特斯拉来，他说特斯拉——包括开放所有的技术——其实没什么关键技术，都是一些集成。但苹果其实也是一个集成，技术就是这样的，你可以把它集成在一起。但是你把它集成在一起生产出来，还能量产，还能经得起人使用，这是不一样的。这很不容易，很多人不理解这个。
M：包括我最近看到马云也去上汽参观，也在推动做一些车联网这样的事情。类似于来自于像互联网行业里的大佬，他们参与到这个领域来的话，特斯拉会帮助他们吗？还是视他们为对手？
W：帮助还说不上，因为我们也有好多事情还没有做完，但是我们会欢迎他们进来，这个世界上竞争对手是永远存在的，但是你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可能在某些时候需要Make Sense。像这个时代我觉得就是越多的人能出来越好，这个时候大家就可以公开平台。我更希望能在市场上见到更多种多样的电动车型。
Part5：眼前最难的事
* 最大的挑战是让我的团队能够保持住热情。所有人都觉得改变世界听起来很热血沸腾，但其实改变世界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这个过程会需要付出很多努力，Keeping Fire Going真的特别重要。
M：女性高管总是会面临更多的压力，您还有女儿和家庭要照顾，还要从无到有地建设这个团队，在这个过程中，眼下对你来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W：前段时间我给所有员工发了封E-Mail，人都有累的时候，天天那么辛苦，有时候会觉得为什么要这么累，每天做的事情这么枯燥，处理那么多令人烦心的事情，或是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多琐碎的事情，但其实运作公司就是这样，人生也是一样，生活就是由很多琐碎的事情堆砌而成的。我写的那封员工信叫《不忘初心》，我觉得不管你做的事情再小，都是在帮助这个公司往前走，我希望他们能够保持住那份热情，所有人都觉得改变世界听起来很热血沸腾，但其实改变世界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觉得世界是很公平的，如果它不难，它就不会给你这么大的回报，因为当你真正改变了这个世界时，会非常有成就感，但是当你在做的时候，付出会远比任何人都多的。世界上没有容易的事情，没有容易得来的荣誉，没有免费的午餐，真的是这样。像我刚才讲的Elon、像Steve，他们都是曾经挣了很多钱，然后为了事业什么都没了，但是又回来了。
所以对特斯拉来讲最大的挑战是让我的团队能够保持住热情，能够继续为这个公司去付出，因为我们离成还很远，这会是一条比较辛苦的路。
而对我个人而言，事业到了一定程度，不再是为了钱而活，对我来讲工资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挣多少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我想去做我喜欢的事情，让自己觉得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我来到特斯拉以后，有一些朋友跟我说，你就喜欢挑那些难的事做。他们甚至跟我说，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你这种勇气的。但是可能我性格就是这样的，比较喜欢挑战，因为我觉得老做同样的事挺无聊的，我比较喜欢新的东西。但是确实，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你需要牺牲很多事情。
但是毕竟我们公司现在好多人还是比较年轻的，对他们来讲这是一个过程，我也希望他们通过这个会成长。但是确实，保持热情是最难的，因为有的时候很辛苦，就包括最近的一次失败 （编者注:没有上到购置税的目录），对团队的打击很大，因为大家都觉得已经这么努力了，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中国政府还不认可，还去认可那些车。但是我也在跟他们讲，我们在改变，其实他们应该看得到，我们在改变一些事情，至少你看到中国政府现在非常大力地开始推电动车，以前没有这么大的力度。事情是要一点点改变的。
我现在特别理解“上善若水”的意思，改变是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的，而当你回头去看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前进了一大步，只不过这一大步是一小步一小步积累起来的。这个过程会需要付出很多努力，Keeping Fire Going真的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