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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次栉比的高楼里,永远18度——20度的恒温。
川流不息的大道旁,冬青与女贞子永远精致地青绿,花坛里永远有红的、黄的、粉的花在开。
落地的玻璃橱窗内,终日灯火辉煌,行走的女子永远裙裾飞扬。
超市里的果蔬,永远四时丰饶。
就连那临街人家窗台边的绿萝和吊兰也是终年绿的不像样,从不记得季节已经流转。
车辆匆匆忙忙,吞没了寒来暑往,人群慌慌张张,忘记了季节的模样。
若不是一片梧桐的叶子突然跌落车顶,溅出葡然的生命绝响,我都不知道秋已经走了半程时光。
在城市里呆久了,我的感知触角在日渐式微,渐渐触碰不到秋的模样。
怀念那些年故乡的秋呵!那片乡土里的秋是明艳的,是生动的,是丰盈的,是奔放的。
乡土中生长出来的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被乡土的春华秋实喂养,被乡土的花开花落驯化着,在那片乡土里,每一个感知触角都极致的敏锐。
从母亲进门打湿的两只鞋开始,我便知道,故乡的秋来了。
故乡的秋里仍有热,不再似夏日的闷热,这热里被秋撕了一道口,有了缝隙,人可以在早晨和傍晚透口气。仍有蝉鸣在白日的树梢,不再似夏日的吵闹,叫声婉转而悠长,像是旧梦的挽歌又像是新生的颂扬。夜里,少了炎热的蒸腾,少了蛙的聒噪,只剩满天闪烁银光的星子和弹奏催眠曲夜鸣虫,人日渐安然到天亮。
天麻麻亮,母亲就去了菜园子,挽回来盈盈一篮。苋菜、辣椒、土豆、豇豆、茄子、南瓜……红的、绿的、紫的、黄的,那满筐的明艳滚着露水,湿漉漉的饱满和鲜灵,母亲还抱回个白毛毛胖冬瓜。累得满头大汗的母亲高兴地像个捡了宝贝,“好大一个冬瓜!差一点抱不回来。”母亲又说,菜要趁太阳还没有出来晒前摘回来,这样的菜新鲜硬气吃起来清甜有脆劲。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母亲为了摘菜要打湿的两只脚,多年后才发现,从超市买回记忆里同样的菜,按母亲的烹饪方法,却怎么也炒不出母亲的味道。
从饭桌上出现尖椒炒南瓜,我便知道故乡的秋来了。
我不喜欢这甜咸相兼的味道,对母亲抗议:“人家屋里都是煮南瓜粥或者焖南瓜饭,我也想那样吃。”母亲不语,第二天又去地里寻回一只老南瓜,在蒸饭的米下面垫了一层南瓜条。开饭时,我早早候在灶台边,生怕被人抢了我的南瓜,我舀出满碗南瓜吃得津津有味。母亲说她那个年纪的人小时候赶上饥荒年,没有粮食吃,整天只能喝野菜稀米汤、树叶稀米汤、南瓜稀米汤,人喝得前胸贴后脊梁,腿软的走不动路。后来国家形式好点又因家里劳力少,集体分的口粮不够吃,只好以南瓜充口粮,煮南瓜粥蒸南瓜饭,吃得人脸都是南瓜色。母亲说,怕了那个滋味。后来,每年秋天南瓜成熟的时日,母亲要给我蒸几天南瓜米饭。
菜园在湾子南边,出门沿湾西的水塘向南步行不到百步便是菜园。那里每一茎,每一叶的蓬勃,无不在昭告着秋来的消息……
豇豆、鹅眉豆攀着一人多高的竹架往上爬到架杆尽头。白的、紫的蝴蝶样的花,停在一篷翠绿、一篷紫绿的叶里,绒绒密密的叶子拖着柔软的须从竹架上旖旎地披洒下来,像母亲晾在秋风里的花被,暄腾腾的,葳蕤生香。母亲说,这爬藤虽没有筋骨,但是最肯向上攀登,你搭的架子有多高它就能攀多高,它敢去云端开花,去天幕里长芽。西红柿大都已经退出了秋日菜园的主场,剩下零星几颗被半人高的木棍支撑着,老得直不起腰,佝偻向土地。夏日里一批又一批的果实滋长,已经熬尽它的生命,仍有迟来的几个果子挂在枝头,它不得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仍然绿着枝条,给那几颗果子提供养份,像晚年得子,不知所措地疼惜。秋葵像个楞头小子,直挺挺地立在西红柿旁,竖起一身青绿毛笔,像是有写不完的志向和理想。茄子、辣椒,矮在人的小腿边,却不妄自菲薄,一个又一个紫灯笼、绿灯笼坠得它们几乎萎地于泥,仍是花开有序,从容淡定地生长。那开黄花、白花的蔓盘据菜地中间,钻茄子地,拱辣椒树,翻田越塄,伸到邻家,在人脚高的天地里挤挤挨挨,互相纠缠。你争我抢地打着盘子大的绿伞,把个南瓜、冬瓜、西葫芦遮得找也找不见。还有一畦一畦紫红旱菜(苋菜)和紫苔菜,碧绿的菠菜、鸡毛菜,开碎花的白花菜。韮菜、洋葱和芫荽,溜着边挤在高粱缝里,开一团一团的细白花,引来成群粉蝶在菜园里上下翻飞……不过一间房大小的菜园,经母亲们巧手安排,足够农家人平淡生活里从容坦荡,烟火里生香。
秋来的时候,高粱日渐懂得谦卑。在高远的长天里,沉甸甸地弯下头,任凭秋阳将玛瑙似的果实镀得火样的熠熠生光,映着农人晚归时疲惫的身影。
菜园往东隔一道水沟是旱地。大片的棉花和大片的芝麻,都已经褪去了青色的稚嫩,在秋里泛着明艳的黄,向着秋实一步步迈进。
稻谷地在旱地的南边,四面修着引水的沟渠,秋日的沟渠里长满了野花野草,结玫红花穗的辣蓼草、油绿的牛筋草、开黄花的黄鹤菜,结红果的蛇莓草……“把那片金灿灿的稻田镶着一圈花边,像是秋给稻田颁发的花环。
爷爷同湾子后面的耀先伯伯从那片花环里走出来,一人手里一把刚割的稻谷。“还不行啰,要再晒两三个大晴日头,就可以割了。“爷爷同耀先伯伯指着手里的饱满的稻穗笑谈。
路过菜园边,爷爷砍下了那些高粱。高粱扛在爷爷古铜色的肩膀上,像是扛着沉甸甸的秋。“万爹爹,这些高粱长得几饱满啰!”摘棉花归来的湾里人笑着说。一路上夕阳伴归鸟欢唱。
爷爷用铁锨刮下高粱籽,摊在屋檐下,用来喂鸡。刮干净了的高粱穗用麻绳系起来挂在北屋山墙上,晒个两三日就可以编扫帚。“又能赶上你秋季大扫除用,还能赶上收稻谷用。”爷爷笑着说。
秋季开学的第一次全校大扫除,我总是被安排带扫帚。每次总会有别班的老师过来借我的扫帚用。“还是你这个新扫帚好用。”老师还我扫帚时笑着说。
秋来的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
父亲回来的前几日除了吃饭,几乎看不到他的人,我还未起床他已经出了门,中午满身汗渍地匆匆回来吃一顿饭,晚上我入睡前仍看不到父亲的身影。父亲是村里唯一懂得农机使用的人,他要去帮忙湾里人收稻子打稻谷。父亲不在家的时日,母亲平日没少麻烦湾里人帮忙,父亲赶秋收回来还些许人情。
收稻谷是个费时费力费人工的活,要趁着早晨的一点凉意,天不亮就下地割稻谷。待太阳出来,男人们用肩膀把捆好的稻谷从稻田一肩一肩地挑回来,晾在通风透阳光的晒场上。趁着秋阳和秋风,吹晒二、三个时辰,褪祛潮湿的水气,就要开始用脱粒机脱稻谷。
收割好的稻谷怕雨,若遇到一场雨水侵袭,稻谷会发霉、长芽而不能食用,一年的辛苦便要白费。收稻谷要择大晴日,要一天完成,所以邻里互相抱团抢收稻谷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收稻谷的日子一般都是选在星期天,孩子们多少还能派点用场。我家是排在收割日的笫一家。母亲头天夜里便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摆好椅凳。收割日,天还黑麻麻的,母亲便起来烧好大叶子茶,晾凉,灌满三四个暖水瓶,叫我送到田头招呼乡邻们喝水,随后母亲也提着一篮子香油烧的软饼。为了抢时间,人们都是天麻亮饿着肚子就出了门。
母亲挨个送,一人锅大的一张软饼。有些人饭量小,与母亲推让着说吃不了,母亲边给他们递过半湿的毛巾擦手,边说些活多、出力、气亏的话,必须要吃一张饼。推来让去,有人直接撕下半张塞回母亲的篮子里,母亲又递回去。这样的时候总有喜欢说笑的人站出来,一个笑话便终止了推让。田间地头尽是融融的谦和笑语,那些乡邻就坐在田间地头喝茶、吃饼。
中午,几家人的稻谷都抢收回来了,分别晾在晒谷场上。母亲已烧好了一桌子菜。母亲和父亲分头去请帮忙的人来家里吃饭,大多数时候请来的人不多,都觉得彼此帮忙,吃饭是不必要的客气。所以常常会出现父亲母亲交换着重请一遍,实在不来的人大都是自家已经吃过了,父亲母亲又免不了要感谢客套一番。到了下午,来家吃过饭的没来家吃饭的又都聚在晒谷场上互相帮忙。
脱粒机摆在晒场中央。脱粒机是租来的,按时间出租金,都尽量赶时间快点完成。
脱粒机进口处早用两三个门板拼搭起了人工”传送带。” “传送带”旁站一排人。负责搬稻谷的几个人把一捆一捆稻谷搬过来放到“传送带”的最远端,负担解草绳的人把稻谷捆解开推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把稻谷捆快速平摊开,传给负责往脱粒机口喂稻谷的人。稻谷进了脱粒机,稻谷粒从脱粒机肚子下面漏出来。漏谷口下并排两只箩篼,轮流接谷。(箩篼,地方方言,担谷担米用的竹子编的农具。)一只快满时,由一人用另一只空箩篼提着接,待下面满了的箩篼被人拉出去后再放下来,稻谷倒入早备好的麻袋里,空箩篼再放入等候处。脱粒机出口飞溅出来的稻草,迅速堆成小山,由两人一左一右用木杈迅速挑拔开来,再迅速把稻草捆成捆,在晒场边角闲地码成垛。一家脱完另一家接着上。这一系列操作一个人顶一个人用,配合默契。
大人们忙成一窝粥,孩子们放了羊。也不去别处野,只往机器轰呜处凑热闹,不要说草垛、谷堆、宽阔平坦的晒谷场,单就稻谷引来的蜻蜓够孩子们玩一阵儿。蜻蜓也不高飞,就在孩子头顶上空不远处停着振翅。孩子一伸手,倏尔飞走,又到前方某一处停着振翅,引得孩子们一路跳着够一路追。急了,就用大竹扫帚在空中舞打一气,偶尔也能打下来几只。也许是追的太辛苦,也许是惹恼了孩子的急脾气,孩子一下子折断蜻蜓半截翅膀,再放它去天空中飞。这会子蜻蜓只能飞个半人高就“噗”地掉下来,再飞再掉,惹得孩子们笑得在稻草上打滚。也有不玩蜻蜓的,在晒场上比赛翻跟头,打连翻,钉草垛……累了直接躺在草垛上呼呼大睡。反正母亲总会找到自己,即使月亮西沉也会有不断的唤儿声响在秋夜里。
湾子里有两个大型晒谷场,一片在村南一片在村北。从秋天开始,黎明到夜晚,这两片晒谷场就是人间欢乐场。丰收的喜悦,劳动的欢畅,农人的笑谈,机器的轰鸣,孩子的叫闹……一个热气腾腾的人间秋天。
收罢稻谷,砍芝麻,拔棉杆,种小麦,种萝卜,栽油菜,栽白菜……忙完这些,父亲又要回城里去。等父亲再回来时,季节已是冬了。
离开故土里的秋许多年,如今的我已步入生命的秋天,在这个触不到秋意的秋天里我能对自己说点什么呢?
时光苍劲,老了父辈的容颜,可孩子们正在盼望着一天天长高,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时代在追着前进,生命在赶着更迭。
亲情总是在别后因为多了距离而多了份牵挂、多了份思念,愈发的浓郁呵。
老去的乡村里,年迈的父母留守的是游子的乡愁。贫瘠的土地上仍在续写着生命的传奇。
压弯了父亲脊梁的是沉甸甸的稻谷,晒黑了母亲脸庞的是洁白柔软的棉花,吹白了父亲头发的那缕风也吹红了高梁吹甜了甘蔗,看花了母亲眼睛的是粒粒饱满的菜籽和颗颗密实的芝麻……
春花化作的春泥里,各种秋果蓬勃、鼓涨,涨成一个个、一串串,艳艳的、香香的、甜甜的挂在枝头,挂成一个丰腴的秋艳图。残荷的枯茎下莲藕一节一节延展丰满,凋敝的荷花里莲蓬一天天茁壮,凉月里桂花香得醉人,秋风里拐枣开始长糖霜,晨夕里凋敝的枝上鸟鹊在欢唱……
门前的苦楝、泡桐在秋里落叶又在秋里结籽。引来鸟鹊做巢垒窝,安家生子。叶子年年落,籽也年年结,生命年年老,生命也年年新。就像是孩子的脸,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水塘边的乌桕树的叶子从秋天开始红,从叶柄到叶脉再到叶片,是偷喝了游子思乡的那杯酒,慢慢的从喉入胃再到血液,等到红透了,故乡就在眼前。
银杏从村口开始铺排着,把深深浅浅的吹烟,高高低低的屋檐,守着。秋高气爽里,不再灼目张狂的绿,已经开始往回收,向柔和、平实里生,绿里浸着黄,软黍温吞的黄,只等秋风一紧,盛妆飞离去,不纠缠,不眷恋。
一条条落叶小径弯弯曲曲缠绕村庄,像五线谱。无论你是归来还是离去,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是悦耳动听的音符。你听”咯吱、咯吱……沙、沙、沙……噗、噗、噗……”都是生命的二重奏,是结束也是重生。
那绵延不绝的村庄有上百年了吧。老人们说,他们看了一辈子,只有秋美过了任何一季。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一片梧桐落叶咏叹,城市里没有秋天,只有日日隆盛的美好和欢畅。
“我言秋日胜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