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翡,00年,广东人,广告专业在读。
01
“最后一条!有买有送,老铁们!”
点进直播,就听到女人洪亮的声音。
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左手,旋转着把弄一个翡翠手镯。
鉴定手电自手镯底下照亮,里面的质地和纹路清晰可见。
“青油底,完美!”
对面递来一个红盒子,里面是买手镯送的玉戒指。
“有纹的不硌手吗?”一条弹幕在屏幕左下角蹦出,旋即被女人读出来。
“自然形成的,不硌手!”手上动作也没慢下来,数显卡尺在手镯内一撑,显示屏清楚显示出62.4,“62的!62的!要的扣2!”
“刚才那么多说要62的呢?”对面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催促着,“冲啊,拿出你们的激情!”
紧接着,弹幕一串“2”打了出来。
“好!”
女人在一张卡纸上刷刷写下第一位买家的昵称和手镯的尺寸、价格,在“有纹”那一栏打了勾。
卡纸,手镯和戒指被一起拿走,一笔交易就完成了,前后不超过两分钟。
又一件手镯带着垫纸送了过来,女人又精神百倍地吼道:“下一条!有买有送!”
像这样的直播间,快手、淘宝有很多,风格、规模、热度都有不同,但直播间封面都清楚地标着一行字:缅甸源头翡翠直播中。
这些直播间来自同一个地方,姑且称其为S市,在广东省,离广州市中心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
数不清的玉器原料从缅甸开采运到云南,再运到这里,接着去往全国各地。
这个市也因此被称为“中国玉器之乡”。
从纯线下销售到个人微商,再到最近的直播带货热,这些玉器有了新的销路。
“直播一条街”“直播城”渐渐挤满了这座小小的城市。
玉器主播成为一个大热行业,做得好的甚至能月入十万百万。
石陆也是被这样一个表象吸引而来的年轻人,以上这些,也正是石陆作为玉器主播日复一日的工作场景。
但如今,他已转行一年多。
他在玉器主播这一行上,只干了两个多月。
问及原因,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声,“口才不够,不适合。”
“当初是被抓过来凑数的。”
石陆是福建人,原先的工作和玉器八竿子打不着——在一家小酒吧夜场打碟。
一天,他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小岳,和他打电话说,他正在S市开一家玉器直播公司,缺人做主播,问他要不要来。
小岳说直播带货是未来的大趋势,又跟他讲那些大主播丰厚的报酬,谁谁谁已经买了奔驰豪宅。
石陆看着自己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苦干几年才抵人家一个月,不心动是难的。
于是,对玉器一无所知的石陆到了S市,硬着头皮做起了玉器主播。
02
说起来,我和石陆并不熟,只是恰好我没事也看这些直播,有些心痒,左右打听,一个老熟人给我推了他的微信。
他一听说我想做玉器主播,很是热心,种水、款式、做工、寓意,和我讲了一堆。
他说,玉器知识体系庞大而复杂,眼光够不够,识不识货,也不是看多了就一定懂的,有的人干了十几年,拿货的时候还得向其他人请教,真正懂的,还真就能凭着这本事在S市供好一家老小。
石陆当年刚来的时候,小岳让他跟着前辈先去当地玉市场拿货,摸摸底。
一开始,石陆完全是懵的。
市场里的嘈杂拥挤,和这个市其他地方闲散缺乏活力的样子大不相同,人声和计算器的按键声永远悬在空中。
一排排档位在市场里排开,每个不过两平方米,一张桌子,里面一张高脚凳子,桌上垫纸上排着几行玉器,有的是花,有的是手镯,有的是吊坠,也有些图个新奇好玩做成了烛台、爱心。
除了玉,就放着液晶屏的计算器和应急照明灯——够亮,且不用插电,再无其它。
没有玻璃柜,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穿着正装的美女店员,更多是穿着宽松T恤的阿姨,带着老练的笑,或者低头玩手机,地上有时候扔着纸巾和饮料瓶。
比起一般人印象中的“珠宝店”,这里简直像个菜市场。
实际上,价格也对得起这种印象。
这是国内整个玉器行业的最上游,和那些“厂家直销”同理,被卖到大城市的珠宝店后一番包装,价格其实可以再添两个零。
石陆跟着前辈拿货,看前辈在一些摊位挑挑拣拣,看到感兴趣的,就向老板娘问价。
老板娘用计算器打出一串数字给他看——周围太吵了,打出来比较直观。
师傅或是摇头离开,或是讲讲价,总不会直接买下,就像你在菜市场做的一样。
可是,选出来的翡翠好在哪里,为什么值这个价,石陆是茫然的。
后来,他用手机找来好些照片,每晚翻来覆去地看,比对,记忆,又去直播公司观摩其他主播直播,怎么说道,怎么介绍,终于摸到一点门道。
这时候,小岳就让石陆去公司挂号。
公司的直播间一天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开着,主播在播货之前,都要提前预约好时间。
而公司负责拿货的部门也找来了货主,也就是给主播提供直播卖的玉器的老板。
玉器卖出去了,老板赚钱,公司平台和主播都有相应的提成。
石陆挂号以后,踌躇满志,又在公司的直播间外多坐了两个小时。
但结果是,石陆第一次直播一件玉也没卖出去。
03
从五湖四海聚到横店的群演,没有多少逆袭的励志故事,他们之间流行着一句话是,“被王宝强给骗了”。
那这句话放到带货主播这个行业,可以说是“被李佳琦给骗了”。
每一个带货主播第一次上台前,都会想象自己一夜爆火,但都得面对惨淡的现实。
上快手和淘宝一搜就能搜到的直播间,已经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
点进去一看便知,都是至少十万粉丝的号。
流量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背后的公司花真金白银推流的。
能在这直播的主播,也是做的最好的那批。
而像石陆这样资历不够的新人,是没法去大公司的直播间挂号的。
到了约定时间,石陆到自己直播公司,货主也拿着货来了。
直播间没有多高端,一间玻璃小隔间,有打光的,再有货和手机就够了。
有时候,直播间还会传来不知何处的修工噪音。
石陆坐在桌子这一头,货主就坐在那一头,或者在门外看着。
有时顺利,能帮货主卖出去好几件,但无人问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卖不出去的时候,石陆把一件玉器翻来覆去地看。
这时候,如果直播间还有人发弹幕说两句话,那简直谢天谢地,石陆就捏住那句话复读,去聊。
如果直播间也没人说话,石陆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把从其他主播那听来的那些好玩段子都搜刮出来,去谢谢新进来的观众,甚至要把早上吃了什么也聊出来,自言自语。
因为有主管在盯着屏幕,冷场就得被叫去谈话。
货主一言不发地盯着,直播间几十百人也在屏幕后一言不发地盯着,旁边准备寄货的工作人员也百无聊赖地盯着。
对着玉器的打光灯,光照在桌子上,反射在石陆脸上,紧张他也是不敢的,如果手心出汗,所有人都能看到。
石陆还记得第一次直播的货主,人还不错,见面还跟他拍拍肩膀,但在那干坐了两个半小时,从关注到无聊,低头玩手机,一无所获,也实在是摆不出什么好脸面,没打招呼就走了。
但其实,期间有一个观众来问过价,是一件观音像。
石陆说,这个两百。
那弹幕接着问:一百卖不?
石陆转头问货主,货主听言直摇头。
那一百五行不?一百六?老板,做生意不要计较这些小钱嘛。
可等终于说定了价格,石陆回头一看,那砍价的观众却再也不出声了。
这样一场两个半小时下来,嘴像跑马拉松似的不停,石陆自然是口干舌燥,但更多是心累。
千里迢迢来了S市,长时间的准备,就等着这一天,本以为怎么着也能赚个小几百,到后面想着刚刚开始赚一点也是钱啊。
到最后,下一个播货的主播都到门外等着了,他收拾东西走了出来,结果就是一个不留情面的,大大的零。
他找了个人少的阳台抽起了烟。
S市没什么高楼大厦,云一直挺好看的,可今天也灰蒙蒙的,让人不自在。
过了会,小岳找到了他,也跟着他抽了一支,没问他怎样,看来也透过屏幕知道个一清二楚了。
他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看你后面等的那个,刚来的时候,连价格都记错了,差点没和人货主吵起来,你也别觉得太挫败了。
石陆找回了一点信心,后来也有了一些成绩,但那种觉得自己前途无量,未来指不定能大红大紫的心,是再也没有了。
04
和所有在人之间周旋的工作一样,带货主播这个行业面对着极大的压力。
首先,要吸引观众,留住观众,满足他们业务上的、情感上的需求,顾客就是上帝。
可另一方面,给你提供直播内容的货主,也是你服务的对象。
买家都是冲着“出厂价”来问价的,你得帮买家砍货主的价。
货主脾气好的,笑着给你拒绝了,那脾气不好的,在那阴阳怪气一番,或者直接甩脸子。
石陆印象深刻,有段时间S市出了命案,有传言说,是因为有个主播帮货主卖一件两万块的玉器时,直接帮人砍到了一万,还填了单,货主一时间气不过,就拿出把刀,捅了那主播。
后来,他知道这事其实是情杀,可好长一段时间,他在去直播间的时候,都会想想万一有突发事件如何脱身,面对货主也是不尴不尬的。
再后来,石陆会绕开那些他悄悄打了个叉的货主,即使那段时间是空的也不去。
直播间的观众,虽不能顺着网线来把你捅了,但说句话,成本也更小了。
石陆直播的时候,最怕的是一件玉器正介绍着,弹幕直接有人打出一个“过”。
这个“过”字,就悬在那老半天,你顺着他不讲了也不是,装没看见也不是。
有些更过分的,专门来找茬的,虽和他未有一面之缘,却有深仇大怨,一直喊你哪哪讲得不好,在这装,甚至夹杂着*号。
这时候,石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人拉黑。
不能回怼,不能让货主和直播间其他观众觉得太冲了,石陆说,“影响不好。”
石陆第一次遇到找茬的时候,一肚子火,还得装着没看见,到后来,脸皮厚了也麻木了,就觉得无所谓了。
但在直播之外,S市这样一个小地方,本身的人际关系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同一个公司的主播之间总有竞争,你跟公司里负责拿货的关系怎么样,也有些影响。
石陆有个大主播同事,是真正的收入上百万,在他们其他主播面前走路都是飘的,那小手臂夸张地摆着。
石陆每次见了,都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不在一个公司的主播,情况会好些,但也少不了攀比,谁谁谁卖了多少,赚了多少,总是立刻就传开了。
玉器主播,一定程度上是个体力活,但对心理各方面素质,要求都很高。
石陆做的那两个月下来,平均每个月也就六千多的工资,其中五千是公司保底,一千多是抽成。
这么一算,竟和原来的工作相差无几。
有的直播公司,保底不一定有那么高,甚至没有保底,如果做成石陆这样,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
后来,石陆主动申请调去了拿货的部门。
再后来,他就把小岳给“炒鱿鱼”了,自己辞职出来做货主了,直到今天。
05
最后说起S市整个玉器直播行业,石陆是悲观的。
首先,他们这样的小主播,在公司的不同直播间流转,玉器直播又只露个手,很难像李佳琦那样积累起自己的口碑和粉丝。
而独自开直播间,石陆也和几个伙伴试过,可自己的直播间根本没有流量。
这种商业性质的直播,你必须“烧钱”上首页。
可石陆发现,这样做,收入与支出不成正比。
有的人把房子都卖了,二三十万砸进去,结果是一场空。
粉丝经济在这里,起码对白手起家的人不可行。
其次,玉器质地千差万别,容易加工,这是玉器在各种珠宝中最特殊的点。
其他珠宝最多也就能加工成简单的几何形状,再配合其他装饰,甚至没有加工的必要,但你绝不可能在高档珠宝店中见到未经加工的玉器。
这样的特质就导致,玉器很难像其他珠宝一样,在淘宝直接开个链接广泛售卖。
每一件玉器,都是人工的独一无二的单品。
这可以是一种优势,但在S市这样的“源头厂家”,在当地大部分都是家庭作坊式地售卖,对“品牌”一无所知时,人工的价值反而被无限压缩了。
很少人愿意去学那不赚钱的手艺,好的手艺人也越来越少了。
直播这个形式本身也打破了时空壁垒,原先采购商坐几天的火车才能到S市买到廉价的玉器,现在任何人在家里动动手指就能买到了。
于是,你能看见一些工艺和水种都比较差的玉器,在直播间直接9.9包邮卖了。
这一开始吸引了很多人,人们惊讶于珠宝居然能卖得这么便宜。
大概在17年,S市玉器直播行业蒸蒸日上。
可当人们这股新鲜劲过去,过去象征着地位的玉器被长期贱卖,玉器直播这个行业也越来越不好做了。
石陆虽转行做了货主,但在S市没有自己的档位,都是靠别人直播卖出,并没有真正离开这个行业。
做了货主的石陆,身心都放松了许多,不必再憋着忍着,不必再面对炫目的打光灯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视线,收入也好些,时间也更自由了,可以在工作日睡到早上十一点。
如果这个行业在将来真的走到了头,要怎么办呢?
石陆说,那就开个档位吧,走一步算一步咯,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
石陆年纪也不大,今年正好二十六,相比大城市的同龄人,他过得很舒服。
但会不会过于舒服了呢?
石陆也许问过自己,也许没有。
这座小城市装着许多和石陆同样想法的年轻人。
这里,到广州市中心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几十公里的距离。
可这几十公里,似乎不是水平地图上的,而是在一座垂直的山坡上的。
在许多人拼命往上爬的同时,也有些人,爬累了以后,就停了下来。
很难说哪种是错的,毕竟都是一种活法。
注:本文配图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识:
在翡翠源头市场的摊位,每个货主不论早晚都会带着一个像紧急照明灯一样的蓄电台灯,用来给翡翠打光。
一是因为够亮,二是因为不用插电且续航久。
这是伍识的第 127 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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