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位打扮似皮草供应商的哥们,日后凤九知道,名唤聂初寅。七大魔君中的玄之魔君,便是此人。
七位魔君在外界风评不一,各有些古怪的癖好。其中,小燕魔君是最行正言端的一个。可谅是通身上下正常的燕池悟,一张脸尤非比寻常。这聂魔君长相平平,亦无过人的功绩,却是七君中风评最差的。
聂初寅其人,有着重度收藏癖,生平好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圆毛,没一个扁毛,足见他兴趣专一。东华帝君也是名声在外的圆毛爱好者,却停步于爱好,不似聂魔君疯魔如命。神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相见时不会打探对方的原身。这个礼于聂初寅却不作数。原身为圆毛的仙友撞见他,若无至少上仙的修为,最好跑一跑。
符合上述全部条件的凤九彼时却一问三不知。她听到男人的话,脑中第一个所想并非是知鹤与魔族勾结,或自己何同一介魔族别来无恙,而是瞪大眼睛道:“你怎知我是——”
她服用的修颜丹连帝君都骗过,此人素未谋面,竟一眼看出她的身份!
对方低呵一声:“殿下容貌可改,然挡不住您背后九条赤红的狐尾。何况如今您容貌恢复,这额心凤羽是假不了的。”
凤九还未斥其擅察原身,经他这么一提醒,猛地记起成玉的话:服用者伤重或昏迷,修颜丹立即失效。此前她晕了几个时辰,丹药怕是早已不能用。
无奈之下,她只有赶鸭子上架式拿出帝姬的作派,用一种威严又强抑慌乱的声音道:“是,是又怎样?你是何人,竟敢在太晨宫造次!”
男子露出甚受伤的神情,啧啧道:“小殿下当真贵人多忘事。三月之前,你我还好生亲热了一番。”稍顿,眸中一黯,“这三个多月,本君可是夜不能寐,找遍青丘五荒,不想您却躲在太晨宫里做宫娥。”
对方胡言乱语,凤九自然一句也听不明白。此时她只想冲出这石宫,管甚么魔不魔的,先至符禹山救了帝君再同他与知鹤算帐。
她背手欲召陶铸,忽运不出气。又试了一次,仍是这样,泰半被封了仙法。貂氅男子见她动作,挥手送出一团黑雾。凤九不备,教那雾团死死缚住脖颈,随即跟来跗骨的寒意。那时她意识到,迷晕她的正是这雾!
那人将凤九如鸡崽般隔空提起,轻声道:“小殿下若是去那符禹山,本君奉劝你一句,不如先考虑自己的处境。区区十恶莲花境,困不住东华帝君。”
此话直言锁魂玉一事乃魔族奸计,凤九想骂他卑鄙,四肢却像提线木偶任其摆布。窒了窒,方百般痛苦地挤出一句:“我……我同你无怨无仇,你……你凭甚封我法术,又害我至……至此……”
对方冷笑:“殿下现在问我缘由,三月之前擅闯本君府邸、拔剑欲刺我性命时,本君亦同你无怨仇,你又何曾给本君辩解的机会!”说罢,另一手忽扯下颈间环绕的貂绒,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殿下且认认,此乃何物?”
凤九隐隐瞥见,那疤细长却深邃,乃利剑所伤。创口尚萦绕几分浅淡的气泽,绝非魔息。她探了探,脑中一白:竟是自己的气泽!
此伤,出自她的陶铸剑!
可他所说桩桩件件,自己确实闻所未闻:三月以前她寸步不离果园,更没见过什么魔族。即便那人有知鹤那般的脸皮污蔑,伤却作不了假。那又是怎么……
男人狠狠扔下她。凤九摔在笼前,剧烈地咳嗽起来。
“若非你是青丘帝姬,本君立刻杀了你。”
而他话音一转,从怀中掏出一副动物皮毛,直勾勾望向凤九:“不过,我此番前来,是想同凤九殿下做个交易。殿下若答应,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凤九方想怒驳一句你奶奶的一笔勾销,当她真似知鹤那般又傻又好骗。然远远看到那人手中皮毛,到嘴边的话莫名变成:“你要做什么?”
若没猜错,那是一具灵狐皮。
凤九油然生出一股恶寒。
对方看中她的原身,所谓交易,指的乃“换皮”。具体一点,即夺了凤九声音、容貌、与变化之能,将九条尾巴与火红皮毛换作普通的灵狐皮,并把她扔进那半人高的石笼中。凤九方知,那是为她准备的。
貂氅男子收了她的皮毛尾巴,临别前淡淡道:“殿下放心。知鹤公主造的这石宫内外隔绝,她听不见你我对话,本君更不会将这九尾皮毛与你青丘帝姬的身份泄露给第三人。日后殿下寻仇,本君亦恭候大驾。只不过,您且先活到那个时候罢。”
就这样,凤九变成一只普通灵狐,被囚于知鹤的地宫中。
她待的笼子有个学名,唤九曲笼,凿下九曲山撑山的石头制成。原本它是用来拷问犯人的,因笼壁镶嵌的石头施了禁制,触上去便痛似千刀万剐,生不如死。正常九曲笼的大小,关进一个人只能挺背半蹲。她沦为灵狐后,笼子更矮更窄,连稍稍舒展尾巴都会扫到壁柱,遂一动不动蜷着,片许劲不敢松。
那日知鹤来看她,身周无女官陪着,想必要掩人耳目地折磨一番。
宫顶莹玉散出的弱光将她的病容衬得苍白几分,知鹤却露出百年间最会心的笑,柔和地说:“原来你是只狐狸,虽然不知换皮前是什么品种,但瞧这灵狐皮如此相称,多半是近亲。”
凤九开口不能,动辄欲探身朝她嚎两声,当即磕到壁上。那怒嚎遂呜咽出来,教对方越看越开心。
忽然,知鹤似想起什么,一脸厌恶道:“我从小最恨狐狸,歪心思多,惯会勾引旁人的良人。我本以为你长得丑些,同那些不堪入目的杂役宫娥一般没胆打义兄的主意,不想竟掩了容貌,还生的那般好看。”她故作无辜道:“我稍想了想,你煞费苦心混进太晨宫,怕是一开始就奔着义兄。难怪有好看的簪子,擅自送菜去前殿,后不惜推我落水,俱是打着太晨宫当家作主的好盘算。不愧是狐狸。”
关于她的胡扯,除却思慕帝君一事说在点上,凤九俱已习惯。她有些意外,知鹤会讨厌狐狸。听她一口一个恨不能挫了狐骨扬了狐灰的语气,凤九想到与蛇蛟一族的仇怨。小时候她掉进蛇窝,此后非但厌恨此族,更把畏惧刻在骨子里。她谈起蛇,就如同知鹤谈起狐狸,不知后者曾带给她什么阴影。
可惜,凤九不会可怜她。无论她原身是什么,因一个不明不白的谋杀罪名便置她于死,前盗星空簪,后勾结魔族关九曲笼,凤九如若出去,将其砍成一段一段亦不为过。她只未料到,凭知鹤那捉弄个人都反把自己捉弄没命的智商,竟还变本加厉地报复了回来。难道自己便那样有能耐,不仅逼出她通身的潜力,甚至背叛九重天与魔族联手?
后来她才知,知鹤又给他人作嫁衣。九曲笼乃貂氅男子所造,关她的计谋亦然。那男子主动上门前,这位太晨宫公主仍埋在被底哭鼻子呢。
知鹤说:“九曲笼的滋味如何?世上有这等宝物,依我看,最适关你这种不老实的骚东西。”片刻,施施然挨近石笼一点,道:“听说你当真对义兄情深似海,想着上符禹山救他。呵,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义兄通天之能,十恶莲花境算得了什么。我等那般信他,你个法术浅薄的小狐狸赶去,除却拖义兄后腿,只会辱他威仪。笼子才是你的归宿。”
她蹲下同凤九齐平,话锋再转:“幸好你落在我手里。本公主是个深明大义的大度仙,与你这动辄害人性命的狐妖不一样。哪怕在你推我落水、设计我腹泻、欺我侮我之后,我依旧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而条件吗,”尾音一拖,莞尔道,“你自断尾巴,向我嗑一万个响头,再发誓永不入太晨宫,即可。否则扔你去诛仙台。哦,听说这些年有个凡人跳下去,片刻形魂俱灭。你好歹一个狐妖,比她撑得久些,也更痛苦。”
狐族断尾,堪比凡人剖心。九尾狐族耐痛一些,寻常灵狐自断尾巴,当场痛毙了命。如此屈辱,凤九便是跳那诛仙台,亦不会认莫须有的罪名。她吸进半口气,待准时机凑向知鹤,一口咬死她的手指,再连指带自己嘴地按上石壁。顷刻间,她像经过斧劈刀砍,而知鹤一声凄厉哀嚎,足响得震塌宫顶。待凤九痛得受不住,方松口。对方立地倒下,两腿绵软地朝后撤了撤。
若凤九能言,定冷笑着说,帝君怎有你这义妹,通敌不能,受刑不能。将来被查出罪名打入畜生道,莫要做一只鹤,给鹤丢脸了。
知鹤跌跌撞撞跑走,石宫口回望她一眼,恶狠狠道:“我看你狂到何时!十天的时间,十天后再无答复,哼,我要你永不超生!”
宫门关上。一片死寂。
10.
其实,知鹤说得尽是废话。地宫不分日月,时间的概念极为模糊。她抛出这么一个精确的数字,似要予人焦迫感。倘若知鹤做此盘算,凤九奉劝她,还是去养病吧。
黑暗模糊了时间,亦模糊了五感。凤九小时候被她阿爹罚,因顾念出生不容易,抽鞭子一类泰半免去,于是沦为关禁闭。那时她亦处于暗无天日的小屋,虽未待在笼子里,然绷紧的神经不过多久即松懈下来,好端端坐着亦艰难。遑论此时九曲笼压身,需得一动不动。若凭凤九的九尾皮,这三万年她蹦蹦跳跳锻出好底子,尚可多撑一会。如今一副随处可见的灵狐皮,再封了术法,她倚仗的便只有毅力与生念。初能坚持则个,长此以往,必然沦为疼痛的苦奴。
那段日子,凤九委实不愿回忆。她曾百般不怕痛的一只狐,后来剐个口子都心悸难忍,乃怕蛇同理的心理阴影。这种痛可怕在于,一开始像千刀万剐加诸皮肉,直把她痛清醒了;而再三反复下去,痛竟变成一种习惯,迫使她眼皮愈来愈重。凤九想到雪中冻僵的时候,亦是先感到难以承受的冷,渐转至昏昏欲睡,下一步即死。
死。托此字的福,她又一个激灵,咬牙活了过来。
老实说,那时凤九心中动过什么念头,印象已很浅淡。她应该想过,会有什么人来救她。不管这个愿望多不现实、破灭后带来的绝望亦多灭顶,呼救素乃一项本能。兴许她能像多次逢凶化吉一般,再化出一份奇迹。她姑姑白浅曾说,在昆仑墟上学那会,瑶光上神也关过她水牢,是墨渊上神救了她。关于水牢中窒息与九曲笼里埃劈哪个滋味更不好受,凤九想不出来,但她姑姑的意思,墨渊上神便是她命数中的奇迹。此后鬼族脱困、历上仙劫,她师父次次相救,因而后世万万年她心头血供养其仙身,即奇迹需要的代价。若问凤九命中奇迹,她脱口便答:东华帝君。
是了。不论出生、琴尧山、还是那日知鹤血口喷人,在凤九距冥司或崩溃一步之遥时,帝君便会出现。每每如此,她都觉得自己乃世上最幸运的存在。眼下恰值她最无助的关口,自会疯魔似地想到东华。
然她第一个念头并非“快来搭救自己”,而是“他是否受伤、是否脱困十恶莲花境”。
大约爱一个人,即哪怕身陷囹圄,心中尤盼你安好。
可盼望过后,面对满室寂灭,她满心只剩一句:为何自己总平白遭受磨难?司命说,与帝君结缘容易,护这缘分却难比登天。因而她入太晨宫四百年,几乎拼尽全力,只换来对方一次短如春梦的邂逅。她经过果园二百年的锤打,已勉强相信自己同东华的机缘属于千百年难遇的那个,而非转瞬便得见。可除此之外,知鹤莫名其妙的落水、魔族男子不问因由的拷问、以及九曲笼加诸的痛苦又和机缘有什么关系?难道姑姑所言奇迹付出的代价,即承认不曾犯下的错处,并糊里糊涂赴死吗?她仅仅爱慕帝君,仅仅想要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便是那只命苦的小狐狸。这份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感情,竟到了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地步吗?
即便如此,依然撑着一口气的凤九依然抱有浅薄的信念。让她漏掉这口气的,乃被关第九日,知鹤带来的消息:
锁魂玉尽毁,帝君自符禹山归来,怀中却多了一只红似鸽血的灵狐。听说这小狐狸不顾一切冲进十恶莲花境,因为帝君受了点伤。被带回太晨宫时,迎接的宫娥望见帝君注视它的神情,差点吓软了脚。
她们说,万万年不问红尘的帝君从未那样温柔看过什么人。若非他想炖了那狐狸,另一种可能……她们不敢想。
那一刻,凤九痛麻木的心方“咔嚓”一声,沟壑纵横般地裂开。
知鹤气疯了,拿出一条长鞭狠狠抽在石笼上,抽一下,凤九便颤一下。她还不解气,终于怒喝道:“又是狐狸!多少万年过去,义兄又抱回一只狐狸!”看了看凤九,声音提高一个调门,“就是你这种有丑又该死的灵狐!除了毛色比你亮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的!”
她挥动一鞭,已似竭尽全力,气喘吁吁地说:“所以我恨灵狐,恨不得屠尽她们……”
若凤九争气一点,在听到知鹤说“又抱着狐狸”时应该想,为何是又?同样的事情,难道帝君做过许多次?哦,是了。折颜也说,水沼泽学宫时他便袖藏灵狐。
然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痛——脑袋痛,心里痛,浑身都痛,除了痛还是痛。
下一刻,知鹤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边哭边说,帝君宁肯对一只灵狐笑,亦不愿给她好脸色。从小到大,洪荒至今,万万年如是。
凤九蓦地理解小仙娥的惊叹。她做宫娥的四百年,听过关于帝君最多的评价,即不能笑。帝君一笑,流血漂橹。那日连三殿下抢自己花瓶,不知同帝君说了什么,临别前对方朝他笑得甚好看。不过两日,元极宫外遂桃花拦路,围观女仙多得阻塞行道。
而今帝君平白对一只狐狸笑,旁人必以为他要吃了人家。不想,眉目间红尘嚣嚣,哪是看食物的模样。
凤九望着泣不成声的知鹤,忽然想,自己才合该哭的。为何不哭呢?
哦,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帝君抱回的灵狐同凤九换的这只形似神似,知鹤恨及无辜,警告她,明日即最后的机会。趁自己未改变主意,好生抉择。
那一天,凤九第一次感到累。
她想,若无十日前这场变故,进入十恶莲花境搭救帝君的便是自己;那样温柔似水的眉目,也理应落在自己身上。后来凤九觉得这想法过自负,遂换了个方向继续想。对于那只代她救下帝君的小灵狐,她一点不嫉妒吗?好像也嫉妒。自己为了东华陷入无妄之灾,对方却满载而归,被旁人形容得颇像话本里怀抱美人的君主。她一点不恼恨吗?兴许会恼,却不会恨。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悲伤。
她忽然问自己,来太晨宫四百多年,究竟为了什么?
九曲笼壁的石头于宫顶莹玉下射出利芒。她在暗处待得久了,辅见此光,只觉灼灼烧却眼睛。而那光仿佛尖声说,白凤九,你就是个笑话。
这四百年就是一场笑话。
没来由的,她脑中浮现出那些种不活的麒麟株。她种下一粒种子,用尽心思培育,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世上最好的事物送予它们。最后呢?竟永远等不来结果之日。
不结果的麒麟株,就像那朵开在她心间、却无人照顾的花,亦像她对帝君如逐日之月一般的情。
她想,我终究等不到你了。
知鹤说,自断狐尾、嗑一万个响头、滚出太晨,便放了自己。此前或因为帝姬的自尊,或因为情爱的执念,她断不会作贱至此。如今再看,心情已是天上地下。
是她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帝君并不知道;即便知道,大约也只平平淡淡道一声,你我无缘罢。
凤九低下头,仿佛是认命,又像要放弃。
当“放弃一切”的念头几乎扎根心底时,那扇沉厚的石门再次打开。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胸中无澜无波。
到此为止了。是生是死,旦求一个痛快。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审判。
审判乃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倒进了身周草席。凤九遵声抬首,借门外的光,她发现草席中人竟是知鹤,俨已昏了过去。
而九曲笼外,立着一道纤痩人影。观身量,是个女子。
“躲开点。”
凤九未及反应,眼前寒芒一闪,石笼遂劈出个门。那女子急步逼近,她本能瑟缩片寸,褐秃的尾巴扫到笼壁,蓦地呜咽一声。对方遂蹲下,轻缓地抱起她,软声说:“别怕,我来救你。”
她不似宫娥打扮,粉裙翩翩,一张脸半隐于暗处。小狐狸就近打量她的五官,没来由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见过。
女子抱着她正欲离开,没走两步,又折了回去。凤九被安置一旁,隐约见她停在尚昏睡的知鹤身前,顿了顿,拎着其衣领扔进石笼。
九曲笼特为凤九狐身订做窄些,半大个活人唯趴跪着方避开笼壁。而这一扔煞有准头,令知鹤挺挺撞上设了禁制的壁柱,昏睡中便痛呼起来。她痛得身子歪斜,一歪叫一声,一斜嚎一嗓,却怎都不醒。女子掐了个诀将壁门复原,最后朝呻吟的知鹤望了一眼,遂抄起凤九遁去。
石门自行闭合。小狐狸万般虚弱缩在女子臂弯,无暇关注石宫外的模样,只知一阵快速穿行后,周遭倏而吹来凉爽的夜风,想必是回到太晨宫。
那风激得凤九一个哆嗦,女子顺势将她往温热的胸口按了按,继续奔跑。她似对宫中布置了若指掌,甚至无需辨认方位。片刻,凤九便嗅到荷塘的淡香。
待她们进了回廊,那女子道:“我带你去见司命,他会送你回青丘疗伤。告诉姑……告诉老凤凰,你的皮毛乃玄之魔君聂初寅所盗,伤好后同你去夺……咳咳。”说罢,呼吸忽而急促。
方才她步履极快亦不曾停歇,如今说了两句话,竟停靠在拐口的廊柱旁大口地喘,几乎窒息一般。
女子低声道:“唔,时间快不够了……”
凤九却因她的话一颤,凭尚存的意识撑起身。月光下,她望着女子黠亮的侧颜,恍然悟道:那竟是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对方朝她勉力笑了笑:“我知你想问,我是何人,如何知道这许多事。你只需明白,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亦是唯一不会害你的存在。”
她调整气息,再次护着凤九疾行。飒飒的风摆模糊了女子的声音,凤九懵懂听她道:“你是青丘帝姬白凤九,思慕东华帝君入太晨宫做宫娥,却四百年不曾相见。此次为助帝君脱困反被囚于九曲笼,乃聂初寅假借知鹤之手所为。那日小燕盗锁魂玉,腰间别的毛绒吊坠附有聂初寅一魄,可隐匿魔气。他藉由看中你的皮毛,并蛊惑知鹤,以为她能杀你灭口!”
菩提往生藤香迎面,意味着长廊尽头,已出月亮门。再绕过前殿赏鱼池,便能看见太晨宫门。
女子喉间嗡鸣,喘得愈剧烈:“你一定奇怪,聂初寅与你何干,那知鹤又如何勾结魔族。我已撑不了多久,此事本不该由我告知,日后便要靠你自己——”
突然,她脚底一拌,于惊呼中跌了出去。凤九重重摔在一处草坪上,滚了两圈,吃痛地“啊呜”一声。那女子跪在赏鱼池假山畔,表情十分痛苦。凤九视野中渐余水雾般化开的昏光,依稀听见巡夜宫娥的脚步。
“可恶,就差一点……”对方气若游丝地咳嗽半晌,苦笑道,“好像我总是差一点,和你是这样,和他也是这样。我想救你,救完还想与他告别,再安心离开……”
下一刻,她匍匐至凤九近前,用最温柔的力道环住她。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良久,女子歉声说,话里似蒙着万千悲凄,“我,我要走了。虽没能护你出太晨宫,可很快会有人捡到你,一起都将好起来。”
“你要记得,九曲笼仅为开端,未来你身边还……会发生各种各样匪夷所思之事。也许你会感到委屈,会想自暴自弃,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你切莫记恨自己,莫怨愤旁人,更不能、不能……”
她的怀抱变得有些飘渺,如同飞沙流逝。小狐狸强撑着靠过去,终于听清未完的半句:“更不能放弃东华!”
那时候,眼前的女子蓦像蒸发了般,消失得空余一身粉裙。她被那裙兜头埋没之际,有个声音响在耳畔:“凤九!无论遭遇什么,莫要放弃东华帝君!他找得你太苦,自洪荒等至今日,已经等了——”
凤九觉得那个声音唤着帝君时,有一种强烈的决绝与不舍。两种矛盾的感情汇聚在一起,令人不由心痛。
她便在这个时候昏了过去。
凤九再睁开眼,却是被扑鼻的白檀香熏醒的。太晨宫中,帝君寝殿与书房惯常是这个味道,她曾胆大偷溜进几次,偶尔折下几段香枝收藏。当意识到这个事时,初还迷糊的小狐狸已清醒许多。
然后,前方悠悠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似乎是重霖:“禀帝君,知鹤公主已于烧毁的东极殿地宫中找到,伤势……不甚乐观。”顿了半晌,仿佛在看人脸色,犹豫道:“守殿的宫娥说,四日之前,曾在地宫内听见狐狸的叫声。”
凤九听到“知鹤”的名字,不由愣了愣。这个折磨她十日的对头,怎的把自己搞成重伤?
她昏迷许久,记忆存有断层,未立刻想起救她的女子。下一刻,耳畔却渡入飘飘渺渺的一句:“东极殿既毁,送她去偏殿。何时救活,何时离开太晨宫。”
这回,凤九彻底醒了。此前若她尚对白檀香的来源表示怀疑,方才的话即像当头一棒,将内心诸半小九九捶个稀碎。她抬头的时候,一只手抚过她的狐狸身子,手法轻柔得像抹一笔山水,由而垂落雪青的袖袍。那双紫气浮沉的眼一动不动望下来,里面似沉着深不见底的幽潭,对视之间,几乎把人吸进去。
当然,凤九会主动跳进去。
霜发九天,白檀缭绕,乃东华帝君。自己躺在他的腿弯,被极尽温柔地从颈后顺至尾巴尖伺候着。
刚被打一闷棍的小狐狸顿又跌向绮丽的梦,情难抑制地嗷出一声。那手恰陷入腹部,一把捞她入怀。
四日前那晚,帝君带回的狐狸突然失踪。重霖遣着宫娥挨宫搜寻,于赏鱼池畔假山侧发现一团粉色纱衣,及纱衣下奄奄一息的凤九。因她通身伤得无一好地方,皮毛一块接一块地凹陷。帝君衣不解带照顾了她四天四夜,今早方醒。
在此期间,知鹤公主亦失踪了。宫娥险将一十三天翻调个儿,直待昨夜东极殿走水。听说是公主卧房有物爆炸,不仅炸断地基,熊熊火势更殃及各宫各院。女官遂想起东极殿地下石宫尚未搜过,然公主特设禁制,石宫大门无法打开,更不知其内动静。曾有守夜女官随她在旁侍奉,方听得狐狸叫声。待侍卫轰开石门,知鹤公主蜷于笼中,四周尽是烧焦稻草,已被熏烤得无人样。
药王说,命是能救回来,然爆炸灼烧略重,外加旁的伤口,容貌是保不住了。九曲笼之事被放到明面上,结合凤九伤势并宫娥所述,宫中人人以为知鹤公主盗走灵狐百般折磨,最后如何把自己烧得人不人鬼不鬼,至今是个迷。
对此,帝君的意思是:“西荒灵狐众多。既然她这般喜欢灵狐,便去西荒的齐麟山住着。”解读一下,即尊神动怒,赶紧腾地方。
于是乎,知鹤公主方醒,脚还未着地、话还说不利落,几名侍卫已寻了个能躺能坐的车轿,连铺带人地将她从客住的偏殿扔了进去。临别前,围观的宫娥只听她声声凄厉,一遍又一遍说,“不是那只狐狸!是另一只!义兄,你被她骗了,义兄——”话中究竟什么意思,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兴许,坐在距宫门最近的赏鱼池畔、陪帝君垂钓的凤九亦知道。
未完
知鹤基本杀青(?
因为这篇不会有阿兰若之梦,九曲笼一类放到前面了。
本章其实……已经涉及时间旅行/穿越情节,粉衣女子的身份应该蛮好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