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2 出走半生归来依旧少年

       奶奶一说起爸爸,即使眼睛眯缝着也是灵动的,老掉牙的嘴角也总是泛着挥之不去的笑意,纵横沟壑的脸上都能绽开一朵一朵的花儿,仔细观瞧还泛着亮光呢!段子一个接一个,不外乎发废淘气上房揭瓦不听话,把公鸡追上房顶,把猪娃抱进堂屋,洪水来了还在房顶子上读书,大人千呼万唤也不下来,急得大人上蹿下跳;跟爷爷去集上粜粮食,掏出本书来就看,集散了,爷爷采购了一大堆过日子的营生回来一看,一袋子粮食还原封不动呢,爸爸还蹲在原地儿看书呢……我当时也是懵懂不知的小屁孩儿,一直纳闷:爸爸那么能折腾,咋大人一点儿也不嫌烦,奶奶咋还那么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呢?

        慢慢地我长大了,慢慢地爸爸变老了慢慢地爸爸也特别愿意给我讲我的各种掌故了。

       听爸爸说,1967年7月23日清晨我在北京一家医院出生,牙牙学语到三岁之前一直在北京,后来随着父母工作的变动来到了保定。爸爸在中央民族学院做教员,妈妈在丰台铁路部门做话务员,住在北京民族学院大院的宿舍里。爸爸说他身边都是大学教授,他是师范毕业分配的工作,虽然一直很努力,用过去特别革命的话说一颗红心向着党,党叫干啥就干啥,誓做革命螺丝钉,兢兢业业勤勤勉勉,但是压抑感从来没有排除,深感与大学教授的差距太大,内心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就是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太强烈了!所以自愿请求调动到保定一家工厂。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吧,与七十多岁老父亲聊天时,问过他老人家后悔不后悔年轻时轻率草率不成熟意气用事的做法,他说如果人生从头来过估计还得是这种抉择。

        随着父亲的渐渐老去,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偶尔会当面给我读我们仨的出生日记,孩子初生时父亲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三个孩子给他老人家带来的欣喜愉悦期望各自不同,读着读着就会老泪纵横,招惹的我这个泪点极低的女儿更是噗哒噗哒地泪流满面。

         我排行老二,上有大我四岁的姐姐,下有小我三岁的弟弟,尤其弟弟的出生,用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那可是她的长子长孙,那可是大宝贝,那可是奶奶的心头肉啊!爸爸虽然是奶奶的长子,姑姑叔叔的长兄,可是爸爸从小聪明好学,一直都被奶奶宠溺娇惯着,被比他小12岁的姑姑和比他小19岁的叔叔艳羡得了不得,对这个长兄是既尊重又害怕还有太多的仰视。可想而知奶奶对独苗孙子的感情了吧!上帝是公平的啊!爸爸宠我到天啊!

        爸爸不苟言笑,一张严肃的面孔板起来就像阴沉的天空滴下水,更像冰冻的瀑布令你浑身发冷。小时候据说他老人家本来是用特别饶舌卷舌的俄语要逗弄一个小男孩儿,结果是小男孩儿被他吓跑了,哭着喊着找妈妈!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生特别喜欢我家的一个光滑细腻的群猴化石,一来我家又抱又啃得不肯撒手,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一见到我家老爷子迈进家门,小男孩比兔子跑得还快呢,比老鼠见到猫溜得还快呢!我家在铁路房舍住了很多年,十户一排的平房,两间房子总共不到20平米,五口之家非常拥挤地挤在一起住,有时候老家来人还得搭个地铺,连个走道的空档都没有了。就在屋子外面搭建了一个做饭的小厨房,爸爸用水泥砌了个四方形的大鱼池子,里面养着几十条红色的大金鱼,很多孩子下学后都喜欢来看“肿肿的鱼泡眼”的红金鱼,看爸爸用活蹦乱跳的红色小鱼虫投进鱼群引起的骚动,看大鱼欺负小鱼,看他们自由自在的水中嬉戏,听同学们说那可是壮了很大胆才来的,心情太复杂了,就像好奇的猫咪一样,又追求刺激又胆小害怕。反正我记得我的同学们特别想来又不敢到我家做客,一来他就问人家功课,班里排名,学习成绩。用同学的话说躲他老人家都来不及可是不敢到你们家找你去玩儿。

        被爸爸宠的感觉真心太好了呗!爸爸最喜欢的事儿是讲我小时候多么多么依恋他,多么多么可爱,多么多么聪慧。爸爸爱管我叫小月亮,白白胖胖的脸蛋儿,炯炯有神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最喜欢让他抱着去北京天安门广场玩儿,最喜欢搂着他的脖子撒娇,最愿意跟着他在民族学院里蹒跚学步,最得意的是同事面前夸耀自家女儿,最爱给二女儿讲故事,最受不了的是把我送到农村爷爷奶奶家村西口分别时我蹬着小腿儿伸着小手儿在奶奶怀里扎着猛子撕心裂肺哭着喊着“爸爸,不走啊,爸爸,不走啊”……爸爸讲不下去了,声音又一次哽咽了,我泪眼婆娑深深注视着老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瘦骨嶙峋阅尽人事沧桑的面孔,用纸巾轻轻地轻轻地为老父亲擦去眼角的泪水……

        1970年,三岁的我被送到了农村奶奶家。满头稀稀拉拉白发的奶奶留着个发䌣儿,颠着五寸金莲的小脚儿一天到晚不得闲。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儿就是照着个铜脸盆当镜子,用篦子从上到下地梳拢日渐稀疏的头发,把掉下来的头发匆匆地往手上一挽,放簸箕里,连多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了紧张忙碌的一天。记忆中的奶奶总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人,爷爷听见动静后也悄悄爬起来,扫院子,喂牲口。冬天的时候,煤油灯下,头晚儿必定切好一大盆山药,第二天早晨熬上一大锅山药棒子面粥,稠稠的,甜甜的,冒着热气,大人孩子就着窝头咸菜吃得全身热乎乎的,爷爷跟姑姑叔叔商量着地里的农活儿,奶奶伺候着我们姐仨,怎么就想不起来奶奶往自己嘴里塞过一口吃的啊!好像都是我们姐仨坐在热炕头,奶奶屁股基本没挨过炕沿儿,总是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的。

       前几年清明扫墓回老家看见墙角放着的纺车,眼泪一下子就哗啦啦了。仿佛看到奶奶左手抽着棉线,右手摇着纺车,眼睛眯缝着,凹陷的嘴角瘪瘪着,坐在那里纺线呢!就像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中午吃饱了就睡上一大觉,睁眼看见奶奶坐在那里纺线,心里就格外的踏实,叫一声奶奶,奶奶看我们一眼,答一声,我们心里美滋滋的翻个身又呼噜一阵子。晚上起夜睁开眼,奶奶在煤油灯下还在纺线。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小,真的不懂稼穑之艰难,更不懂得我们姐仨的到来给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的奶奶爷爷家填了多么大的经济负担。

       爷爷是个沉默寡言,就像老黄牛似的一个过于木讷的实在人。奶奶坐在炕头上纺线,看着我们姐仨,爷爷在隔壁东厢房里默默地左手送一梭子,右手送一梭子,脚底下踏着织布机,一刻不停地在织着粗布,累了偶尔卷个土烟卷,歇一歇。传到我们孩子耳朵里东厢房织布的声音好像就没有停止过。

       叔叔仅仅比我的姐姐大六岁,可是没有我们吃商品粮的姐仨这么优厚的待遇。早早就下田耕地翻草拉肥了,虽然是奶奶最小的儿子,比爸爸小着19岁呢,从小到大基本没有得过奶奶的任何宠溺,过早地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有时候奶奶趁姑姑叔叔下地的当空儿偷偷地给我们摊个闲食(鸡蛋片儿),叔叔干完农活回到家,鼻翼使劲地一吸气,问奶奶“娘啊,怎么这么香啊!”奶奶也不吱声,打个岔就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叔叔那时候可真是不大啊,还是个大孩子,我们姐仨抢了叔叔应得的母爱太多了,叔叔懂事儿太早了啊!

       叔叔可是憨厚善良正直的很,从来不与人争,从来没跟人红过脸,从来都是为他人考虑,从来不抱怨,从来都是做在前,从小到大都没让爹娘费过心,总是争着抢着干地里的活。

        姑姑比叔叔大七岁,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在农村那可是顶个壮劳力呢。帮趁着爷爷奶奶打理家,地里农活拼得过爷们儿,中午也不歇晌,娘俩一个在炕头上纺线,一个在炕头上给我们姐仨纳鞋底子,做棉活儿。娘俩在炕头上说着家长里短,叨唠着针头线脑,算着柴米油盐,不时望一下我们姐仨胖乎乎的小脸蛋儿,满口没牙的奶奶跟勤快能干的姑姑总是乐呵呵的呢!

        三岁的我,搂着爸爸的脖子哭着喊着不让爸爸走,奶奶瘪着嘴红着眼睛使劲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从爸爸怀里接过踢腾不止嚎哭不停的我,秋风瑟瑟中眼巴巴望着最疼惜的大儿子又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自己,离开熟悉的村西口。奶奶拍着我哄着我“爸爸过一阵就回来了”,小孩子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认眼前的事儿,反正看不见自己的爸爸在身边,嗓子哭哑了,小脸蛋儿被泪水哭花了,奶奶的对襟褂子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湿了一大片……

        比我大四岁的姐姐那个时候七岁了,特别懂事儿,我的印象中对于姐姐的记忆大都是乖乖的,听话的,总是在帮着大人干活儿。据姑姑讲,我可是没法跟姐姐比,不听话,淘气,惹是生非,没有一时一刻消停过。不让爬墙头那可不行,蹭蹭两下上去了;不让上房顶,那可听不见,三下五除二蹬着梯子就上房了,还要在房顶蹦上三蹦,吓得奶奶都不敢抬头看;不让追着绵羊跑,那可是办不到,把小羊羔抱进屋里,搂着羊羔在炕上逼人家跟自己睡觉,院子里的羊妈妈急得咩咩叫;深达几丈的地窖黑乎乎的,偏要逞强下去拿山药,叔叔拧不过只好给我系上绳子放在篮子里跟他一起下去……

       就没胆小的事儿吗?怕的事儿多了去了呢!怕天黑,怕大人讲鬼故事,怕虫子,怕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怕奶奶不在身边,怕姑姑说“坏话”,怕叔叔嫌“闹腾”。

       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忙碌一天后,偶尔会洗把脸,重新挽一下小䌣儿,颠着缠过的小脚儿,打整得清清爽爽滴到村东头舅奶奶家串门。奶奶最喜欢带着我去了,为什么呢?奶奶说,红雨这个孙女儿啊,嘴巴子利索,能说会道的,人家问她什么从来不打磕巴,也不怯生,看见就叫人疼,舅奶奶看见了红雨,把花生啊,芝麻脆饼啊,山药干啊,大红枣啊,平时舍不得待客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她解馋,临走还要给她装上一口袋儿,奶奶咧着没牙的嘴那个乐啊!

       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在我六岁时也被送回了奶奶家,我们姐仨把奶奶家鼓捣得更热闹了。我和弟弟在院子里一人拿个长长的玉米秸舞枪弄棒的;追着院子里的公鸡母鸡满天飞,闹得院子里尘土飞扬的,鸡真的能上树上房诶!我说什么弟弟肯定听我的,就是我的跟屁虫,啥馊主意啥噶古事儿都能想出来。自己做小风车,站在土坯墙头上等风来;自己用长长的高粱秸秆做成灯笼罩子似的中空利器,带着弟弟天天中午去村边大道上逮知了,收获颇丰;就像鲁迅描写的闰土一样,用筛子扣着点儿小米,绳子拴着筛子,只等雀儿过来,一下子扣筛子底下;蹬着梯子淘鸟蛋;地里风摆杨柳的一棵小桃树,必定要挖回自家院子里看稀罕,等着它猴年马月地结果子吃!有时候弟弟让我跟他下军旗,我不想跟他玩儿,可好,他拿树上的虫子吓得我哇哇大叫,只好从了他!

       偶尔在植物园看到两个人在玩儿扔飞盘的游戏,想起了跟弟弟在农村自家大院子里也曾经玩飞盘玩到转呢!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但却伴随着我的成长深深地深深地融入了骨髓血液中了呢!

       我们姐仨小时候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长大,跟他们感情深于父母,尤其对奶奶更是无法忘怀。记得奶奶牙掉光了,我那个时候才七八岁吧,自己吃花生奶奶无牙吃不了,我就用擀面杖擀碎了给奶奶吃,自己心里乐开花。暑假结束,奶奶眼花,纫针特别费劲,对着针眼儿看老半天都纫不上,我就把针线笸箩里的长短不一针都纫上,心里也美滋滋儿的,没有一个人教我这样做,完全发乎真心。奶奶送到村口,我们仨都是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望着奶奶身影,一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儿看不到了,还坐在爷爷牛车上嚎啕不止,心里那个想啊……回到保定,感觉不是自己的家,我每天晚上望着天空中高高挂起的月亮,更是深深地想念同在一个月亮下的奶奶,想念她老人家喂猪的情景,想念她老人家做饭的情景,想念她老人家跟姑姑坐在炕头上给我们仨纳鞋底子的情景,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枕头又湿了一大片……

       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叔叔,老家乡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过往,就这样在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唇齿间被牢牢地记在心底。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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