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海子)
“西藏”作为诗题以及首句首词应如何理解呢?第一、“西藏”可理解为状语:在西藏、处于西藏。第二、“西藏”和“孤独的石头”构成同位语结构,前者即为后者。无论如何,对“西藏”一词的详尽分析是很有必要的。如何分析呢?不妨参照海子的另一首诗《黎明之三》:
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
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
神圣经典的原野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走遍印度和西藏
从NJ L我长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求
天空的女儿和诗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乡的山巅
采纳我光明言辞的高原之地
田野全是粮食和谷仓
覆盖着深深的怀着怨恨
和祝福的黑暗母亲
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
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
让少女佩带花朵般鲜嫩的嘴唇
让少女为我佩带火焰般的嘴唇
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
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
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
火中之火.
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太阳
和革命,她有一个赤裸的身体
在行走和幻灭
通过对此诗的阅读,我们可以发现《黎明》中的西藏是一个光芒盛开光明浩瀚充满诗语的神圣经典之地。以此为基,便可展开对“西藏”这一奇妙意象的分析。“西藏”包纳世界屋脊——青藏高原:草原茂盛、牛群羊群、高压低氧、高山陡崖、白雪皑皑、接近太阳和天空……茫茫草原之上,青草旺盛生长,无数牛羊脊背裸露在青草之上,太阳照耀,它们无不低首吟唱,歌颂草原和青草。这是西藏旺盛生命力量的核心场景和集中体现。“高山陡崖”“高压低氧”“白雪皑皑”可理解为存在的临界点:无法承受存在重负而随时面临身心崩溃瓦解的恐怖时刻。千里无际,皑皑雪之白,绝类基耶斯洛夫斯基之《白》给观者之恐怖。在我看来,“太阳”是诗性的起点与终点,生命力、激情、醉态、痴狂、欢狂都是它的代名词。“天空”乃变换太阳之光的神圣场地,亦是野性灵魂自由奔驰飞翔的空间。那么,我就得出“西藏”这一意象的原始自然诗性内涵:天地合一、纯美光明激情无极的存在自由之诗性空间。
可见将“西藏”视为“在西藏”更有价值,因为它的存在提供了孕育或激发存在者的丰富博大的原始诗性背景,使“存在”一词更显其博大内涵,存在者从而可能在其上超越世俗现实藩篱,抵达诗性灵性空间,进行生命灵魂自由的运思。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必抛弃第二种理解,因为这样的理解所蕴含的诗性情趣亦有助于抛却现实功利之心,进入诗歌境界,以便求寻出诗之真正奥义,而且两种理解,一深一浅,错叠交互,我们心灵空间亦将被极大拓展。可见,具备深广阐释空间的诗句之迷幻魅力(美丽)。
由此可见,“西藏”内涵之深广,意义之重大。诗人其作为“诗题”以及首句首词,极有意的偏重,仿佛一点在无限空间中向外旋转式辐射力量之光芒,无比宏阔,如黑洞一般,瞬间强力吸入读者的感觉、情感、意识、思想、精神、灵魂,得到巅峰式的神性体验。岂可轻乎?
“一个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由于这样一种与生命本真存在相接通的空间景观的诱导和激发,沉伏在生命深处的存在意识才得以上升浮现,“我”即成为抛离一切现实神经生活刻板僵化没落腐朽之束缚的存在者。然而一旦成为存在者,就面临着绝对自由绝对孤独的重负与困境,而对终极关怀的思考与领悟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许多人终生不能完成),对诗人本身来说,那种本来就含有丰富现实内容的孤独虚无意识便更其强烈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奇怪的诗性场景: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石头”即喻指虚无性)变身为“石头似的”存在者之后,内心孤独无意义的极其撕扯的意识情感心理,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涌出心口,漫出脑海,迅速占领天空,天空即刻成为石头色,再没有存在与自由的光辉。写到这里,我内心实在无感悲伤:自由与光明诱发存在者实现自我的冲动,存在的真实困境:极端的孤独与虚无之感又堵死的存在自由之路。呜呼!岂不痛哉?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由于对自我本真存在的过分眷注与体认,以及存在者上升主宰整个自我之后极度孤独虚无得生命体验,自我丧失对外在机械决定之物理时间的敏感与服从意识,故而出现一种黑白颠倒、日夜不分的奇异生命图景。那是要经无限暗夜里焦灼、恐怖、愤恨、绝望、恶心、焦虑、孤独、虚无的折磨。一旦进入夜晚,由于某种无以名状的声音的召唤(存在意识),大脑便神经质地兴奋起来,千头万绪、混混沌沌,在过去、现在与将来里,在此岸与彼岸里撕扯纠结,巨痛深哀。如此,生命能量便被大大消耗了,黎明之时便异常疲惫困乏倦怠,此时又陷入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无——因生命能量耗尽之疲惫虚无:各种各样美丽奇妙的事物、想法,在其眼中失色,丝毫不觉其有趣有味,因为生命能量的耗散让感受力理解力想象力等各种能力无以为支。此种虚无有别于求寻不得根本意义的终极虚无,但它因终极虚无而生,亦会强化终极虚无感。我想,这样一种虚无疲惫的状态是不会有多少人喜欢的吧。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爱我自己
以“活着的海子”自居的悠哉悠天才此句解为海子具有浓厚的自恋情结。我不得不说,悠天才此言乃皮相之论也。他并不懂得,当自我走向存在与存在者之路之时,已然是极度的个人主义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极为独特的个体,他所实现的本真存在亦是最独特最孤独的,而且也必然要通过把自我抬升到极致的个人主义所激发巨大生命意志,才得洞见存在深处存在远方最绚丽的风景,从而使自我更坚定有力地走向存在之路。可见“只热爱自己”实为迫不得已。“一千年”说明存在之路之艰辛漫长,危机变幻四伏,如同人类历史十个世纪。但仍有一个别致的问题:为什么此诗句前冠以“他说”?“说”既可能是个人主义达至深层潜意识而不自觉流出的,又可能是为了自我鼓励,由理性控制而脱口成声,以声音在空间中之强烈刺激使心脑共振,理性非理性合一,从而更加坚定有力地走向自己的存在。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能够使我成为花朵
没有任何过往能够使我成为王座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的反复出现,贯穿全篇,使整篇诗歌都笼罩在那样一种压抑和绝望的气愤之中,也可以说,它们很大程度上化解了海子趋向存在的浓重孤独虚无情绪。诗尾此句再度出现,恰恰表明海子直面本真存在困境的强烈渴望、强大勇气和顽固决心。他一定在是在痛苦绝望孤独虚无之中苦苦挣扎,不断努力尝试打破孤独打破虚无石头,然而一直不断努力毫无效果,最终依旧是孤独虚无的深渊。联系海子的其他诗歌(《四姐妹》《春天,十个海子》《远方》),我发现海子对这种“深渊”的宿命性有一种深刻的洞见,而且似乎是十分乐意地接受了悲剧命运,即便如此悲剧,他也不远放弃对存在的痴迷探索,从中足见海子之灵魂高贵伟大。——他为我树立了一座标杆!
“泪水”首先可指诗人忧郁悲伤之泪,此泪点染万物,将其变幻为轻重对立统一的诗歌意象,形成诗歌——花朵。那么什么时候诗人能变成诗歌或与诗人共在呢?没错,创作时,创作态!此时,诗人依从某种艺术限制激扬沉醉地物化固定自己的思想感情,分娩诗歌。然而,现实是诗人在无法与诗歌共在,再无法成为诗歌,因为诗人的创造力衰败了,被孤独虚无之存在困境粉碎了。第二,“泪水”亦可象征形而下悲悯同情和爱的泪水,此种泪水可来自亲人朋友,或“一个陌不相识的人”,然而由于形而上存在问题之尖锐之沉重,以及海子精神层次之深,境界之高,来自形而下的关怀,力量实在太过微弱,根本无法满足海子精神营养之所需,故而自身仍不可能变成花朵。
最后一句,首先要分析的是国王与王座的关系。“国王”是权力持有的实体,“王座”是国王权力地位的生动体现。它们中间有一抽象的链接点:王位!“王位”这一概念包纳了“国王”和“王座”,获得“王位”的“国王”才能在熠熠生辉的施展其无上权力。绝世伟大的国王的文治武功,在时空的变异里被王座见证凝聚。而国王纵然再伟大再英豪,其肉体终究抵挡不了岁月催折,终是一堆尘土。现实里,王座也可能衰朽破败,然而在诗歌之中,王座却作为一种“诗性永恒”而常在。“国王”正是一种催化一种激发,是使王座成为真正不朽光明王座的渊源。因此,我认为,此处可解释为一生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诗歌创作使诗人自己不朽(王座是一种归宿)。承前,这种希望亦会破灭,是因创造力的衰退而无法进行极致诗歌创作,从而不能达到诗歌和生命的极巅。然而,必须注意到,“光明不朽”正为诗人的终极理想和生命诉求,它的落败实为重大打击。
此处以诗歌与生命的终极性作结,殊为自然合理。对存在和渴望以及存在的困境对诗歌生命创造力的扼杀构成极为强烈的悖论,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巨痛也!
当然,诗人无论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能力上说,都不足以长久置身这种存在的临界点。因此,在临界点之后,诗人便会长时间处于一种虚淡憋闷的悠悠痛楚之中,此刻创造力复萌,诗人由此成为具有深邃博大生命境界的诗人。那么此时,这种孤独虚无的状态对创作有何价值呢?
孤独虚无者不被他人喜欢和接近,其自身也不喜接近他人,这便塑造了一种对现实进行超越和观照的距离。此种孤独虚无本为存在态,一种去除一切遮蔽返归生命本真的绝对真实不自欺的状态。此种状态下,社会人生的残缺性悲剧性一一显露,而由于孤独虚无者固有的悲剧情结,人世的悲剧意蕴更易被把握和展现。最重要的是,孤独虚无仍为生命的压抑痛苦状态,这会激发巨大的生命意志以及天马行空的艺术想像,作为对痛苦压抑的超越,痛苦越深,超越欲越强,所分娩出的文学艺术也更深邃高远和迷人。这就是卡夫卡一生三次解除婚约的根本原因。因此,我断定:理解了《西藏》,也就等于理解了海子的大半。
关于文学阅读的浅见:
一 极具概括性的诗性表达,本身就有意无意地使词句的意境冲向深邃,使意味冲向深长,从而使它征服了各种各样的拥有独特生命体验的读者,阅读过程变成了与文本交融而再创造出更其迷醉更其神幻的跃进式体验。实际上,我们可以发现许多伟大的文学哲学著作,都是合此理,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荷尔德林的《故乡》、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鲁迅的《野草》,都是用极其概括性的诗性表达,在使作品具有深广内涵的同时,也使作品具备了历久弥新的不朽生命力。因此,作为读者,不要轻易断定,不应轻易说不知其所云,而是应该“虚己以寻求”,细读、慢读、精读,来破解文本密码,发掘世界,发掘自己,从而提升自己精神和灵魂境界,而形如感受力、想象力、思考力等都是在此过程中自然而然得到提升的。
固然,文学阅读是极具个人化的,但这并不是说每一个的个性化见解都是具有同等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一定存在高下之分。一些自我要求极高的读者必会充分发掘并发挥“阅读”这一创造性活动的各种因素,使其达到饱和点,甚至打破饱和点,重新建立饱和点,从而求得足够高深足够独特的灼见。这也是我要极致努力的方向。
二 理论是激发我们自我创造性的东西,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