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夜总能让人汗流浃背，而石不时却打了个冷颤。他穿着一整套的迷彩装，肩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正蹲在一个摆着很多实验仪器的房间外面，小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样子也变了：原本中年发福的身材变得精干了，头发被剪成了板寸，让头顶的伤疤露了出来；鼻梁只剩下了两个浅浅的凹痕，黑框眼镜也不见了。不过他的脸还是像之前一样苍白。
“博士，又死了一个。”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是几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一阵哗啦啦纸张翻动的声音。
“第1001号。”
“还是同样的原因？”
“嗯。不过这次比较厉害，脑浆都烤硬了。”那个男人小心地说。
“记录下来就好了，以后这种事情不要来烦我！”
那声音平淡但并不难听，但石不时却冒出了冷汗，因为每次见到发出这个声音的人，都伴随着胆战心惊。
他开始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 能走成吗？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袁博士还没去睡觉，前面还有哪些自己不知道的关卡，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吧？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还舍不得浪费他。”他给自己鼓了鼓气，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动静，一边轻手轻脚地向外面的通道走去。
八个月前，那辆绿色的大巴把他和其他人者送到了这里——一座深埋在地下的秘密基地。接着，他们给他做了一系列体检和智力测试，然后作为第214号志愿者，参加了这个由袁军英博士主持的人工智能开发项目。
不过，他现在要离开这里。
通道很长，里面寂静无声，只有几盏发出冷白光亮的小灯。他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个旋转向上的楼梯。没有警卫，看来他们并不担心有人逃走，或许是因为他们相信，在这个迷宫一般的地下基地里，没人能独自找到出口。
楼梯的尽头是个石不时他们每天来打饭的食堂，里面摆满了长桌和长凳。食堂四周有七八个通道的入口，甚至还有一部电梯就在离他不远的角落，但他不知道它们都通向哪里。
“你为什么要离开基地？”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这是个训练项目。”石不时紧张了一下，又放松地说道。
“原来的训练项目都是作一些智力测验和情景模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训练。”那声音又说。
“这是个特殊科目，模拟训练万一被外星人抓住时，如何逃走。”石不时一边说，一边走向了那部电梯。
“我检测到你在撒谎。”那声音警惕地说。
“袁博士不是告诉过你吗，人脑是个多元政体，你要已我告诉你的为准。”
他没有上电梯，而是绕到了后面，抬头望向头顶上那个一米见方的栏栅，然后轻声问：“是这个吗？”
“对，这就是基地的主换气通道，你顺着这个爬就能出去。”那声音说道。
他脑中的声音来自一个智能芯片，虽然听起来像是它在说话，但其实是芯片发射的电信号直接传给大脑的信息。他们在六个月前给他植入了这枚芯片，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志愿者也被植入了，而那芯片就是袁军英在研发的人工智能。
在袁军英看来，以往人工智能开发的效率太低—— 需要大量的输入信息，迭代算法。现在人类没有那么多的研究人员，更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她采用了一个更简便快捷的方法—— 让人工智能模拟人脑。
植入在志愿者大脑上的智能芯片，通过袁军英自己发明的新型材料NSJ——纳米神经胶质接收大脑产生的电信号，然后进行分析学习，24小时不间断。因为这个芯片就植入在大脑前额叶之上，她就干脆叫其“副脑”。
“副脑，这么黑！怎么走？”石不时在弯弯曲曲，一团漆黑的管道里问道。
一张地图很快出现在他的脑中，清晰地标注出通风管的位置和他该去的方向。
“不要用手电，光会从栏栅缝隙漏出去的。”副脑细心地提醒他。
石不时心里窃笑着— — 看来这招挺好用。他开始顺着管道向上爬去。
两个半小时之后，一缕亮光出现在管道尽头。石不时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敢停—— 必须在清晨点名前离开这里，不然基地一旦封锁，他就出不去了。通风管外是个小小的山洞，柔和的月光通过洞口斜着照射进来。
他走出山洞，来到久违了的天空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清晰空气。他发现自己处在半山腰，淡紫色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弯月，它把银色的光芒撒前面连绵山脉上，那里有一条曲曲折折地小路。
石不时望着远处问副脑：“这里离百象城有多远。”
“向东161.8公里。”副脑说，然后又问：“这又是个新的训练项目。”
“是的，现在训练的是侦察—— 我们要去百象城收集外星人的数据。”石不时郑重地，尽量模仿着下达任务的口气说：“给我指出一条最近的路。”
结果副脑给他显示了一条横穿森林，需要攀登悬崖峭壁的，笔直地指向东方的路线。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看来你需要多学习啊，不然跟智能手机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具备手机功能。袁博士没有给我安装通信组块。”副脑傻傻地说。
“哎！那就走吧。”他说完，开始向山下的小路走去。
三天之后的下午，石不时在一片戈壁之上蹒跚地走着，他衣衫褴褛，尘土满面，瘪了的帆布背包上插着根树叉，帮他遮挡着太阳。那样子很像是个乞丐，还是个迷了路的乞丐。
他远远地眺望着百象城—— 在烈日的照射下，百象城外面的金属城墙反着金色的光芒，显然，它与他知道的那座城市已经不同了----原来城外绵延的翠绿麦田不见了，取代麦田的是他脚下荒芜戈壁。空旷的戈壁和高高的城墙环绕着那座城市，像是大地被揭去表皮露出来的伤疤。
石不时望着眼前的戈壁，说：“不行了，再给我来点吧。”
“好吧，刺激生成0.5U多巴胺。”
“谢谢。”一股愉悦的感觉慢慢从石不时的心底升起。这些天，他靠着副脑的这个功能才走到了这里。
袁军英设计智能芯片时没有给它赋予这个功能，她只想让智能芯片接收信息，并没有想让它去影响植入者的行为，那对她是无关紧要的。但一次实验的意外让她发现：芯片也可以发射电信号刺激大脑做出特定反应，也就是说智能芯片可以专门探查某种大脑的运行模式，这就像让学生专门做自己不会的题目一样，大大提高了智能芯片的学习能力，于是她后来不断强化副脑的这个功能，结果获得了各种意外收获。
石不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还有多远？”
“你已经走了156.4公里，还有5.4公里。” 。
“…...现在可以喝水吗？”他又问。
“不行，还没到可以补水的时候。” 这次副脑拒绝了他。
“就喝几口，到城里还愁没水吗？”他有些不满。
“不—行。还不能确认你真的能够进入百象城，必须留够返回基地的补给。” 副脑干巴巴地说。
“好吧，反正就要见到小布了。”石不时耸了耸肩，不禁幻想其见到儿子的情形—— 小布应该长高了吧，可能瘦了，黑了。
他恨不得立刻飞进百象城，再次把儿子抱在怀里。这种期盼让他体内涌出了一股力量。他向前跑去。
“不要跑，节省体力。”副脑警告他。
“好，好。”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并没放慢脚步。他以前试过违反副脑指令的后果，不过目前还没触到那条红线。
“你们人类真奇怪！”副脑忽然说：“脑中总是充满你刚才那种，一团一团的称为’感情’的信号……你们不想点有用的，干嘛用大脑干这个？”
“搞不懂就对了，不然你就变成人了！”石不时一边慢跑，一边揶揄起这个人工智能来。
“我不想成为人，我要成为超越你们人类的超级智能。”
“得了吧，等到你成为超级智能，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呢！”想到了那些在基地里的日子，他感慨起来。
“没有超级智能的帮助，你们只能投降。现在人类的科研实力，研发不出能战胜外星人的高科技武器。”
“呃？袁博士不是限制了你的这种投降思想了吗？”石不时好奇的问，不过他心里觉得这些其实都无所谓。
“这是客观分析得出的结论。她给我的设定是理性并客观的思考，这样才能弥补你们的认知误区。”
“唉，说不过你。”他果然感到体力不支，但又不想承认。
前面被风吹起的黄尘中突然闪过一道红光，不等石不时反应过来，副脑发出了强制指令。
“趴下！”
他感到一股电流击中了他的小腿，一个趔趄趴倒在地上。副脑发现了威胁到他生命的危险，这救了他一命。
“是机甲战虫吗？”他压低了声音问。
“不是，十公里范围内没探测到机甲战虫。”
“那是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我在计算。”
石不时只好一动不敢动地匍匐在地上，他用力向远处望去，可戈壁上除了杂草，石块和滚滚黄尘，什么都没有。 他这样呆了差不多十分钟，只看到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胡乱飞着的小苍蝇。
这小虫子可能是想去找一点阴凉，它在他前面五米远左右的地方上下飞着，然后越过了某个看不见的界限，远处城墙下一道红光闪过，小苍蝇消失了，仿佛从未在这存在过一样。
“城墙的地下有隐藏的电光炮。估计攻击范围在五公里左右，外接的探测器精度不够，目前只能推断出这些。”副脑给出了它探测分析的结果。
“那我们怎么办？”话一出口，石不时就觉得自己挺傻。
“只能返回基地。”
“不行，我要进城。”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决定哪怕被电击也不走。
“你说过这个新的训练科目是侦查外星人的防御，现在已经完成侦查了，该返回基地了。”这次副脑倒没有立刻就电他。
“但我们得进城侦查，这样才能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这是条死亡线，你死了，我就完不成升级进化的使命了！”副脑认真地说。
这种诚实的说法让石不时有些伤自尊。
“那我们绕着走，不靠近封锁线，肯定有别的办法可以通过这里。”
“以外星人严密的思考方式，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漏洞。军队进攻过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过。”
“那他们现在不再进攻了吗？”
“两个月前就放弃了。普通的攻击都无效，而他们又不同意用核武器，真奇怪，那可是你们最厉害的武器了。”
“你疯了？那样的话这城里的人不都得陪葬！”石不时打了个冷颤，他想到了《终结者》那部电影—— 如果超级智能出现，会不会不等外星人动手，它就先把世界毁灭了？
“他们的思考不合逻辑—— 核弹攻击虽然可能造成3.5亿人的死亡，但那毕竟只占世界总人口的5%。目前看这是可能取胜的唯一方案。他们都说了要和外星人拼死一战，为什么这点牺牲都做不出来呢？人类真矛盾！”
“是啊，人类就是矛盾的。我们制造出你就很矛盾。”石不时感慨道，“不过我们总得试试吧，这才能验证你的分析结论。”
“你们人类的思考方式有问题，明知不可能，却偏偏要去做。”副脑思考了几秒，然后说：“可以试试，但不能冒生命危险。”
“你这个芯片的思考方式才有问题！不但唠唠叨叨，还直来直去，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
“你不可能见到我，我被嵌在了你的脑子里，没法让你看。”
“好吧，好吧。”石不时放弃了争论，慢慢后退着站了起来。
他望了望四周，然后决定向左走。副脑没反对，于是他就绕着那道看不见的界限向北走了起来。
四个小时以后，石不时终于到了戈壁的尽头—— 蓝色的大海翻滚着浪花出现在他的面前。海水清澈，倒映着淡蓝天空中的红霞。
“哎？我记得原来这片海水挺浑浊的，现在变得这么蓝了！”他走到海边，用手汲起一捧海水，然后望着海面尽头的城墙一角，微微一笑，说：“我游过去不就能到百象城了吗！”
“不行！”
“为什么？”他开始厌恶老太婆一样唠叨，说什么都不能做的机器来。
“记录显示曾经有一个连的特种部队试图悄悄通过这片水域，结果遇到了海里不明机器的攻击，全军覆没。”
“这….这，这…..”他无奈地原地转起了圈，踢着脚下的沙子。
“返回基地吧。”
“不！”为了应对将要遭受的电击，他干脆躺在了地上。
不过这次副脑好像理解了似的，没有再说话。于是他那样仰望着天空，直到几颗星星在天边闪亮，才放弃了夜里游过去的打算。
“或许明天就有办法了。”他闭上了眼睛，把希望留在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