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高尚

高尚(1)

我去到教室的那一天,明显感到空气中隐藏的颠簸,那是我不喜欢的感觉,当陈佩佩当着我的面亮出那些“战利品”时,我就知道圣诞节来了。我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女生将巧克力挤在桌里,挤不下就放在桌面上。

漂亮的蝴蝶结条带,闪闪发亮的包装纸,水钻一样图案。我把头低下去睡觉,我知道这样是最好的,这样我的脸是放松,我的五官至少不用想着怎么捏。

除了陈佩佩,还有一个女生,特别喜欢找我麻烦,我一向不是讨厌别人,而是容易被别人讨厌,就是干站着也会被别人嫌碍事,躺着也能够准确无误地中枪。

那个人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抬起头。睡眼惺忪,假装自己很困。那个人是林慧,她总是作出一副为人大方、善良、体贴、温柔、有爱心,任何好词汇都不嫌多地叠加在她身上。


“有事么?”我问。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她背后的东西了。

“心尚啊,你还没有收到巧克力吧?”太过于甜的声音,不像我,声音很尖,不会温柔。不像我,她笑起来那么有善意。

我没有说话。我在学校里,总是不爱说话。


“心尚啊,不如我分给你一个吧?……你不要客气的,反正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哪个随便挑。”

她的长发。漂亮的裙子。好闻的香气。

啊,像那种广告牌子立在万花丛中。


我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她善良美好的微笑,以及她周围男生露出来的不满,正对着我。又混着柔调目光投在林慧的身上。

男生那种心思大概就是:我去,顾心尚你太不要脸了,有什么资格拿人家的?不准拿!我们又不是给你的!你不配!人家林慧真是太善良了,连顾心尚这种人都同情,真是天使,不过要是她不分她,顾心尚这种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感受不到收礼物的感觉。

我知道我要,他们就会说我没有资格要,因为这是他们的,而我碰就是偷。我不要,他们就会说我什么货色。无论怎样,我都是中计了。

中了狐狸狡猾的善意。

像刺。特别细腻的刺,看不见,却明明不断往下扎入肉。

踩这泥潭,脚收也是陷,越用力越是一身脏。但就算我不是什么好货色,我也不要当作他们眼中的“偷”。谁稀罕了。以为呢?

真以为了!


“不用了,我对巧克力过敏。”我没有加谢谢。我只是微笑。皮笑肉不笑。

“真可惜呢。”她吐吐舌头。哎呀,真可爱。

可自古 “同性排斥”。哎呀。真做作。

果然。那些男同学冲我丢来“就凭你这样还敢得意”的尖石子目光,“砰”的一声,砸在我的视线,我没有头破血流。



高尚(2)

冬天的中午。刮着冷冷的风,空气没有任何味道,还有点微不足道的阳光,照在发冷的身体上。我又在放学的校门口遇见谢蔷惟。他柔软的粟子色头发,漂亮的葡萄眼,双眼皮。阳光照着他苍白的脸。

一件白色的羽绒外套,脖子上是黑色的围巾,穿得比我还要厚实。手上拿着一盒巧克力,粉色的蝴蝶结。

“哟,是哪个爱慕者给你的?”我学着流氓样,恨不得吹口哨儿。

“我们班的同学。”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女的吧?”

“嗯。”他点点头。总是那么容易脸红。

我们走在路上,抄近道,一条细细的巷子,巷口有个水井。后来我才发现谢蔷惟今天的书包鼓得异常,我说干嘛带那么多书回来。他说没有带书,一本都没有。

当他拉开书包的链子时,我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巧克力,满满的,是挤在一起的。我看见他手上的。才明白多到连书包都装不下。它可以装下课本,却唯独装不下谢蔷惟的巧克力。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原来你这么受欢迎。”

我看着谢蔷惟的脸又红,眼睛的瞳仁很浅,皮肤在冬日里雪白,很像电视节目里描述的混血儿。最受欢迎的孩子。他干干净净,总是那么细腻温柔美好。


回到家后,谢蔷惟把他的巧克力全给我了,他说他不喜欢吃甜食,给喜欢吃的人吧。对啊,食物就是拿来吃的嘛。我接受谢蔷惟的慷慨大方。我是第一次面前有那么多巧克力,精心的包装,漂亮的蝴蝶结,像个小山一样堆在我面前。我的内心终于像巧克力一样滑。

我拆开它们,然后一个个品尝,这些女生还真大方,都是好巧克力,里面有夹心,花生还有果仁。太好吃了。虽然她们我都不认识。

我是不会长胖的类型,尽管我吃了一箱巧克力,我还是一点脂肪都没有,我的脸还是瘦削的,没有任何胶原蛋白似的。我的皮肤能够摸出骨头。又黑又干。

我把巧克力吃得干干净净才停下来,我不管饱还是不饱,肚子疼不疼,我害怕留着,留着意味着可能会失去。我总是把面前的吃的全塞进肚子才放心。我是那么贪心,我害怕饥饿。我非常非常害怕饥饿。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巧克力,我一阵恶心,我的喉咙、肺、心脏都是黏糊糊的,甜腻得吓人。我在洗手池上干呕,用自来水喷进喉咙里,吐出褐色的水。我不停呕吐,抽搐,直到眼睛溢出泪水。跟悲伤无关,我只剩下难受。

我是那么那么贪心,一定要吃得精光,我不会节制,我不舍得节制。我只需要眼前的甜蜜,满足。流眼泪,也是以后的事,我不会去想。幸福。我渴望幸福。



高尚(3)

太阳的光线迷离梦幻。树枝之间的影子,叶面上斑斑点点。天空厚重的云朵,飞机从这上面飞过,于是拉扯着云朵,拉成一道越来越稀的轨迹。飞鸟打转,盯着田地里的稻草人,一声不响。

我和谢蔷惟喜欢到田野里去,我喜欢那里的味道,那时候还没有农药味,也没有人用农药自杀。天空干干净净,比地面舒服。

谢蔷惟穿着白色的衣服,他和我闹着,头一次把衣服给弄脏了,但谢蔷惟妈妈一定不在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打过谢蔷惟,谢蔷惟的胳膊没有一条疤。睫毛长得留下阴影,像蝴蝶一样。

他是越长越水灵,我是越长越干瘦,越难看,好在还没有到十八岁,离长大还远着呢,我还可以变,我是那么年轻。有人说,小时候美得羡煞旁人,长大就会变丑,而小时候丑得一批的,长大就美得让人大吃一惊。想要长大。我想要长大。

我看着谢蔷惟好看温柔的脸,怎么也想不出他丑的样子,太精致的五官,我想不出它怎样才会难看,就像盯着钻石,你想不出它是石头一样。闪闪发亮。

真美好。

跟这田野一样,美好。哪怕菜叶上的一条青虫,也会变成漂亮的蝴蝶。


我回到家,发现门没锁,我看见姐姐红着眼,面前是我妈,她的嘴巴永远张那么大,恨不得让人看见她的牙齿。事实上,足够让我看见她牙齿上的蛀虫。

后来我才知道,我姐姐恋爱的事被发现了,他们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约会,那种公用的商品房。有一个熟人上去收衣服,正好撞见他们在接吻,吻得火热,令她忍不住多看几下,心里啧啧着,现在的孩子啊,毛都还没有长齐就想偷吃了……

我姐姐她认识,我妈当然也就认识,那一天她就跑我家跟我妈说了个遍。你家孩子,有男人了。我妈当然不相信,说她嘴巴里吐的是什么。

她生气了,她可是亲眼见到的。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失吻也就算了,我怕她连身都失了,你还不知道呢……”

声音如一支箭,插在我妈的胸口上。头一次,我妈的身体抖了。

她干瘦的身子爬满巨大的阴影,其实,还不如一片枯叶子。几乎可以发出脆掉的声音。


高尚(4)

天气发凉,这是个不会有雪的冬天。只是潮湿,突然的细雨。

这就是南方,广东,春天会让人潮湿得皮肤淌雾。但没有雪的冬天,是像风一样刺入骨头的。

在我妈的理解中,我姐姐是不可能谈恋爱的,或者是不可能早恋的,我姐姐是那么白净,换我妈的角度来思考,我姐姐就是一盆清水,哪能被男人这一粒泥给搅浊了?男人的话听不得,尤其是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小屁孩。

“你谈恋爱怎么能够瞒着我呢?”我妈的声音像要把空气劈碎。


“我告诉你……你就会同意?”我姐姐的眼睛亮了。我就坐在椅子上听她们说话。“不会!”这是我妈说的,我姐姐的成绩下降得厉害,我妈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瞧你现在都沦丧什么鬼样了?以前成绩多好,现在连半免学费的名额都没有,更别提奖学金了!你被那小子害成什么样了!”

“他没有害我!”

我看傻了眼,也听疼了耳朵,一定有什么风沙刮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姐姐顶撞我妈,她以前总劝我,心尚啊,一定要忍忍。一定要。有些事忍忍就过去的。

现在,她还是长得像我姐姐的姐姐,同样的皮肉骨头,可现在她用这张嘴巴对我妈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

“第一次?难不成我不爱你吗?”


“是啊!你哪里爱我了,你整天打我和心尚!整天找我们麻烦!你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你想要我努力,好给你面子!所有的担子都给我挑!好替爸养你!我只是你的傀儡而已……”


 我的眼睛颠簸得厉害,因为我看见我妈咬牙切齿地说:“顾宁静,我真是白养你了!没良心!骚货!”接着,言语发射完毕后,是我妈长满茧子的手落在了我姐姐的右脸。用力的,我姐姐被我妈扇了一耳光。


比起一耳光。言语实在锋利得多。也疼得多。

我看见我姐姐往外面跑了出去。我也看见她的泪水,从眼睛里跑了出来。姐姐。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看见她躲在门外,眼泪几乎割断空气。一大串,伤心比一大串还要多。“姐姐,回去吧。”我说。

“不回去……”她一边摸着红眼眶,一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都没有像我这样砍你呢,一耳光,没什么的啦。”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看见过书上说人遇见比自己倒霉的,心情就会舒服些。

“心尚啊……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不是你说吗?忍忍,凡事都要忍!”


我的声音一出嘴巴,我姐姐就又哭了,我仿佛做错事一样,姐姐,对不起。她的眼泪“叭拉”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多么好听又痛苦的声音。



事实上,这件事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会平淡。我姐姐答应我妈暂时不会去谈恋爱,专心学习,而且还说谢亮的家庭很好,有车有房,家在县城。我妈算是不干扰了。这也只是我以为。事实上,我的确太年轻。不知道套路。不知道女人永远不会相信女人。

我也不知道爱情是有多么疯狂的事情。

直到我妈将真相浮出了水面。爱情,我姐姐的唯一。每天都会盘踞她脑袋的上瘾物质。仿佛鸦片。比鸦片更毒的是,海洛因。比海洛因更毒的,其实是爱情。


我姐姐一直和谢亮在学校里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整个班级都知道,甚至连老师都知道,她根本藏不了。她的爱情就是一团烧得火旺的欲望。就是一朵引诱人摘去的玫瑰。他们接吻。忘乎所以地接吻。

我妈根本不放心谢亮,也许我妈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可能会相信任何男人的话,就像相信我爸,他说,我可以给你幸福。我可以给你好日子。我妈信了。信了就生下了我姐姐。还有我顾心尚。



高尚(5)

我妈调查了姓谢这家人,姓谢的人都聚中在一个村子里,离我们镇有点远,靠近海的另一边。那是个小小的村子,跟我们以前的老家差不多,人少,卖猪肉的在街道里推着木板做的小车。地面是厚实的泥巴,没有平滑的水泥。

阳光往那儿照,闪闪发亮,像别人丢的鱼鳞片。


村口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问她们知道谢亮这个人吗,她们全都说不知道。我妈在太阳底下有些热,便挥手扇点风。这时候有几个男孩在打打闹闹,我妈顺势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叫谢亮的男生。没想到他们都说知道。

那知道他的家吗?

孩子们都说知道。我妈叫他们带自己去,赏他们五块钱,小孩子笑得眼睛都没了,争着带她去。去是去了,可把我妈整个人都给懵了。面前的房子是一层的茅草屋,都什么年代了,这屋子单是被风吹几下,就看起来心酸无比。

我妈问那些小孩:“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有人住吗?”


“有咧。就是谢亮和疯婆子住。”小孩“嘿嘿”地笑,我妈问疯婆子是谁,他回,“疯婆子就是他妈呗,大家都这么叫!那个女人整天疯疯癫癫的,头发像鬼一样,身上有屎臭呼呼!我们都讨厌她!我们经常拿石子丢她,有一次我扔在了她的鼻子上,她疼得‘嗷嗷’叫!鼻孔流了两道血,真蠢!”

小孩们仍“嘿嘿”地笑。特别高兴。笑得那么天真可爱。我妈问到他们家不是有车有房吗?他们便笑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断气一样。仿佛他们就要当皇帝了。


后来,我妈才知道谢亮一家的事全是我姐吐出来姐的谎言。谢亮出生在一个特别贫困的家庭,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死了,听说是因为艾滋病,没有了父亲的一份力,他们生活得更加节衣缩食,谢亮因为穷,十岁才读书,跳过幼儿园、学前,直接上一年级。不过因为他从没吃过什么好的,没有饱过,造成营养不良,而跟一年级的孩子差不多。人一矮小,脸也就会觉得嫩。

在初中的时候,尽管他和我姐姐同级,但他却已经成年了,比我姐姐大上好几岁。谢亮还有一个弟弟,不过也死了,死的时候才几岁,刚会说话就出了一场车祸,被无牌的摩托车碾了过去,小小的孩子骨头软肉也软,像老鼠一样“吱”了一声就死了。死得那么快,又沉默。却惨不忍睹。


孩子身上都是血,把身体压得扁扁。就像贴在马路上的死老鼠一样,被血水浸泡着,比起可怜,吓人更加多。肇事者早已经逃逸了,连回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压过去,听到那惨声,听到那柔软的东西失去了动静,就这样不回头。

血迹在车轮下滚动。直到滚到草地里没了踪影。把草染红了,车轮倒是干净了。在平整的水泥路上踩了油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谢亮的妈妈就这样疯了,祸不单行。一下子失去两人。她整天忘记这忘记那,还流口水,甚至屎尿不知道处理。披头散发。


谢亮的妈妈并不是一直都这样疯疯癫癫,有时候,她就恢复正常了,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楚。只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醒来总是莫名其妙一身伤,她问儿子。谢亮回她:“妈妈你糊涂了,不小心跌了都不知道。”

她点点头,说记忆越来越不中用了。

跌了一身伤,又不是孩子,还不知道怎么跌的。

哎呀,老了。

不过啊,做人最重要就是干净,来这世界也是,走也是。

说完,她就去洗澡,那种劣质的香皂干巴巴的。然后就去织网。每天把背弓得弯了,像麦穗一样,才赚丁点钱。

其实哪里是她自己跌的,不过是她疯疯癫癫时,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弄的。


“疯婆子要来了!我们打她!哈哈哈!你看她哭了,看她表情,好好笑!”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喊:“疯婆子!疯婆子!一身屎!”

没想到她被这群熊孩子砸得头破血流,也跟着他们一块笑了。并且比他们笑得还要响亮。天真无邪。额头上的血迹,像花一样腐烂。



高尚(6)

谢亮自己根本没有钱,哪里是在县城买了房子,都是我姐姐自己随口编的,他家我姐姐早就了解清楚过,并且还在人家那里过夜。谢亮没有骗人,从头到尾都是我姐姐自己在骗我妈。

她要的爱情,让她学会了说谎。

我不知道我姐姐会那么爱一个男人的。有一天,她爱他,会超过爱我……


当时我妈进他们家,问谢亮的妈妈知不知道顾宁静这个人。她说:“我知道,顾宁静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嘛,人好看又礼貌,听说学习还很好。我儿子带她来过夜几次。她还喊我妈,小嘴叫得甜,我还给她煮过大鸡腿,这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妈差得就听坏了心脏、气出了血,我姐姐身为一个女孩子,居然偷偷在这里过夜,就这破地方,还没有床,跟个猪栏一样,她居然睡得下去?还不赶快跑?还心甘情愿?

我妈捂着胸口。面前这个女人又变得疯疯癫癫了,还问她是谁。一身的屎臭味,看这草屋子,我妈差点哭了出来。


回到家后的每一个人,是一场灾难,不亚于2008年的一场名叫“黑格比”的台风,将我们这片海的大船冲上岸。一棵树跌落。我们家的窗户差点裂开。

“顾宁静!你居然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这种东西可以拿来骗我的吗?他们家穷就是穷!”我妈的声音仿佛台风。


而另一个台风是我姐姐。她们在相撞。

她们在破坏彼此。


“我们家难道就不穷吗?”

“顾宁静!就是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才希望你找个好些的,可你找了个比自己更差的!”

“我不要钱!钱又有什么用?我只要他爱我!”

我姐姐的声音也许让我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许是后悔。她的眼睛暗得厉害,“钱没有用?顾宁静你好大的口气!你以为饭是爱情做的哟?等你老了有了孩子了,我看是钱重要还是你的爱重要?”


说到“孩子”这个词,我妈立刻变了脸色,她用力抓着我姐姐的手腕,“顾宁静,你是不是在他们家过夜……没有?他那个疯子妈妈早就告诉我了,你还吃人家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是吧?还喊人家妈,你怎么就这么贱?”

“我贱还不是遗传你吗?”我姐姐的声音,没有我妈妈的歹毒,她又挨了一耳光。“顾宁静,你真是被那小子迷得够晕啊!是不是下药了?”我妈看着我姐姐可怕的眼光,冷笑,继续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被那小子给X了下面哈?”


我当时正在场。我当时只听见她们脏话连篇。十二岁的我,咬着舌头,开始刺疼。

我看见她们争着吵着,一向那么乖的姐姐,居然冲我妈吐口水!姐姐说了脏话!我总觉得时间是混沌的,我认识的,了解的,正在冲我扔石子。

血流成河。很多人在血流成河,全都是我认识的,包括我自己。

我仿佛头破血流。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着哭闹的姐姐,她的眼睛,我一点都不觉得熟悉,就好像有东西吃光了她。



高尚(7)

我记得我妈火冒三丈,抓着我姐姐的衣服往门外走,她一边往死里抓,一边认真说:“顾宁静!我要带你去检查,看看你下面是不是被人破了!”我姐姐抓着门,死活不走,整张脸没有一处是干的。眼泪发亮。

“你就是贱!就是贱!”我妈用力掐着我姐姐的手腕。又拧着她的脸。

我相信我姐姐什么也没有干,她只是被言语羞辱了,一切都像不要脸的笑话。她年轻,她要面子,一旦触犯到面子,任何话语都会发飙。我拖着姐姐。我说:“妈,求你了!不要带走姐姐!”


我满脸的泪水,像针头。

好在我妈停了下来,不过她说:“顾宁静,你要答应我和那小子断绝关系!那小子给你买了什么,我一一掏钱还给他!”

我姐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水闪耀,又悲伤。

谢亮自己根本没有钱,他的钱都是土地征收时政府补偿的六万块,一直是这六万块让他挥霍。新衣服。洗面奶。面膜。手机。还有那一只大熊猫。我妈全还回他了。

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我以为会是这样。也只是我以为。我姐姐还是私下跟谢亮在一起,她一开始连我也瞒着,可是后来她需要我打探风声,守门口。我对姐姐说:“你干嘛老缠着他?你这样我妈见了又会打你的!”


那是我姐姐第一次瞪我,她说:“顾心尚,你懂个屁啊!”

声音太冷。我当时就红了眼眶。其实我和姐姐并不是一直都很好,我们也曾小吵小闹过。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在我五岁吧。我比现在还要倔强,还要霸道。年幼的时候,我曾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姐姐吵起来,我像个要膨胀的气球。

我吵不过我姐姐,便随手拿起一本书冲我姐姐扔过去,她肯定是猝不及防,才让我的书那么准确地冲她的脸划过去,像一道风,像长满锯齿的风。“哗啦”一下。我看见她的眼下有一道血痕渐渐地显出来,由浅到深,直到皮肤开了口子。挂满血珠。


我才想起那是一本薄薄的新书,尖角的地方非常锋利,就像扑克牌一样,把我姐姐的皮肤弄出了血迹,它们滴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我要完蛋了。我要死了。我的脚软绵绵,我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歹毒的人。

我目瞪口呆。我以为我姐姐会尖叫,会哭,会向爸妈告状。那时候姐姐是爸妈的宝贝,而我什么也不是,却张牙舞爪。却没有资格。


可我姐姐只是让我拿纸巾,我偷偷去拿纸巾的时候,随便拿了瓶黄道益的药油。我看见姐姐将脸上的血迹抹去,白纸巾加红是那么触目惊心。

我说姐姐,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没了姐姐,我以后怎么办?


我给姐姐搽药油,那东西辣,我不敢怎么弄,又在眼睛下,我只好随随便便涂了几下。这样子,她就流了眼泪。她说是辣的……

那时候是冬天的晚上。我姐姐说冷。不知道是不是药油涂太多了,那东西也凉。钻骨地凉。她说,心尚啊,抱抱我。

心尚啊,我好冷。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我姐姐是手脚容易冰凉的人。她那么冷,我以为她要死了,眼眶又浸了泪水。我抱着姐姐,她有时候会抖。抖得像一棵树。

我说,姐姐啊,对不起。

心尚对不起姐姐……


我想起伤口。它是朱红色的,一条线一样细,可如今过了这么久,它还是在我姐姐的眼睛下,不过变成了一条泛白的线。它还在。永远在。咬着她的皮肤,和我的心脏。


我觉得爱情一定会有诱饵,等上当了就会不顾一切了。我姐姐喜欢谢亮,一定是他在用那些卖地的钱,一点点诱着我姐姐。我和姐姐都很苦,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裙子、玩具、零食,一样都没有从家里得到过。越是不给,就越是渴望。

越是渴望,就越是蠢蠢欲动的贪婪。

我们什么都没有,包括爱啊,心尚……


我姐姐说她一直在忍。我想她已经忍够了。她要自由,她要未知的疯狂。所以,当有人给了她糖果。一点甜头,引来心脏的跳动。在学校门口拿着巨大的玩偶,把头埋进去,自己是那么小巧,看别人离开时冲自己露出的羡慕目光。

可以得到一大朵的玫瑰。吐露着芳香。我看过一段文字,叔本华说那都是植物的生殖器,无知的女人还在闻着它们,说香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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