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连载*中)《头朝下》 ——写给精神有病但心灵健康的人们

【阅读说明】

每逢六月,海滨小城威海的路边或花园,就会有一种小黄花热烈绽放。

据说,那种耀眼的金子般的黄色,会使人的心智产生迷乱,甚至因此出现间歇性精神病的发作。

现在,正值黄花盛放的初夏。不知今年轮到谁精神出毛病了?

我希望是我。或者,即便是你,也不必惊慌。

重读我十几年前发表的关于精神病人的小说,不觉莞尔,甚至喜不自禁。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精神病人,其实是再健康不过的人了!

不信?那你就花一点儿时间,读一读我的旧作吧!


(中)

第二天你仍然去上班了,第三天也是。你没有听从妻子的吩咐,因为你觉得没有必要。

你没有病,没出任何毛病,那为什么不去工作呢?但第四天,你再次,你第千百次地来到你熟悉的单位时,你的同事们却都换成了一种不寻常的眼神,来观察你。

你的领导也突然关心起你来了。他说,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休息好了再来。

下岗?是让我下岗吗?你慌乱地问,你几乎要跳了起来。

你的领导却比你还要慌乱,他忙不迭地说,不是不岗不是下岗;他说,咱们单位没有人下岗!就是有人下岗也不会是你你放心吧。

你于是不解,问,那为什么让我去休息?这一下,人们都不说话了,领导也不说,但他们都在看着你。

被众多人的目光一齐看着是会让人心慌的,你就有些心慌,于是不得不采取从众行为,也就是说,像大家一样看你自己。

你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很湿,但他们不湿。不过这也没什么。你知道刚才你来上班时外面正在下雨,难得的雨。

这个城市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你觉得这是好事。雨就是天上之水,而水如果遇到衣物那么被弄湿的肯定是衣物,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然他们没湿是因为他们有伞或者别的,但你也有伞,是妻子出门前拿给你的,只不过你没有用它,你手里虽然拿了把伞却没有张开它,你任雨水淋湿你的全身你走在一片蒙蒙春雨中,这有什么不对呢?这难道不是很好不是很浪漫不是很爽的一件事情吗?

你对众人的眼光不解,他们对你拿了把伞却要把自己淋湿也不解,这看上去是一种沟通的不畅,但他们是很多人而你只是孤伶伶的一个,问题就在这里。

因为你的行为有些与众不同,他们就认为你该休息了,包括你的领导。于是你让伞无所作为地卷在你的手里而你自己再次步入如雾如烟的细雨中。那可是春天的细雨啊!

你休息了。你听从了领导的建议,因为看上去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你原来就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

但你对休息二字的理解与妻子有所不同。

你想出去走走,或者说是外出旅游,但妻子不同意,她说她没有时间陪着你。你表示自己不需要别人陪同,她说那怎么行。你让了一步,说你总可以在市内各处走一走吧。瞧,你还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

但妻子仍然说不行,她说要你休息,就是要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睡上一些时日,并且按时起来吃药,是几种中药,好像是用来安神的,你不晓得妻子是什么时候把它们弄回家来的。

你又让步了,听话地躺在床上,去睡,但你没吃那些药,这一点你不想让步,这是原则问题。你认为有病的人才吃药,而你没病,所以不用吃药。

你想不通为什么电视里面有那么多叫做补药的东西拼命想卖给那些健康的人?

你认定药与健康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置换关系,也就是说,病在人体里,那么药来了,病就走了;而如果病不在人体里,那么药来了,病也来了;药物与疾病之间好像在开展着一种法术纷乱的游击战。所以你没有吃药,而是悄悄地按每日的剂量一部分一部分地扔掉了。

你终于躺不住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你觉得再睡下去恐怕真的会生病,就起来了,到外面去。

你看见了一辆公交车就上去了。你想让它带着你在市内转转,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车上人不算很多,但也有人站着。你看见车窗上面有一排红色的字,写着尊老爱幼之类劝人向善的标语,你心里很是认同。

你发现靠近车门处的两排座位上方也各有一条红字标语,上面写着老幼残孕乘坐席,但那些椅位上坐着的分明是些年轻健康的人。你站着。你心里有点疑惑,因为在你身旁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也站着;你站着是应该的,因为你还不老,也不残,更没有病,况且,有些病也确实不是从外观上就能发现的,但老者的白发却是一目了然,然而他也站着。

车辆行驶到一个较为繁华的站点,很多人都下去了,车上出现了空席,老者坐下了,你也寻了一个空位,坐下。车又开了。

路两旁是密集的店面,招牌一家比一家抢眼,那字体和色彩都是缤纷而凌乱的。水吧网吧健身房美容美发洗脚中心,真是五花八门。你知道那些绚烂的名称背后大多隐藏着各自的秘密,这秘密却也多被世人所知。这一点你也明白。就说洗脚中心吧,洗脚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可当今的人们就是有本事把这么简单的事弄得非常复杂,弄得意味深长。

你继续想下去,但车子停下来了。不是终点,而是一个站。你看见一下子涌上来众多的人,便有些不安,你不知这里面有没有白头发的老人。

位子都被占满了不说,车厢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这时你发现有两个女人就立在你身旁。是两个年轻女人,她们为你带来了一阵香水的气味,你的不安更重了。不安来自于她们的体态。

两个女人,一个很苗条,但另一个看上去非常臃肿。你发现她的腹部向外凸着,差一点擦到了你的肩头。你想起了座位上方那些红字,它们正悄悄提示着你。于是你站起身,对那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说,请坐这里吧。年轻女人有些疑惑地看你一眼,又转过头去与同伴对视。

你再次重申你的意愿,你说,请坐吧,这是孕妇席。你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个女人,却发现她突然之间变了脸。她脸色一变就显出了几分凶相,她凶巴巴地盯着你,满眼喷火,唾液四溅,她说,你挺大个人长眼没长眼?

这次轮到你疑惑不解了。你争辩说我让座给你难道有错?那女人大声说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是孕妇谁是孕妇啊!

你真的睁大了眼睛,但仍然看见了她那挺出的腹部。你无助地望着周围的人,人们也正饶有兴趣地望着你和那个女人。你又求救似地去看她的同伴。那个苗条的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发现她笑的样子很好看。你想,对嘛,女人就是应该经常笑一笑。

这时你听见那个好看的女人笑着对你、也对她的同伴说,算了算了,这是个误会。怎么误会了?你坚持着问到底。那胖大的女人大声呸了一口,说,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孕妇!我只是胖了些。车厢里看热闹的人哄地笑了起来。你的脸一定红了。你惭愧至极。你无法再坐下去。你逃向车门。你下车了。

你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没有目的,没有任何目标,你只是闲走。你就像一滴水混入了人的河流。你不想再惹什么是非。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惹别人,越是有人来惹你。你被两个年轻的姑娘拦住了。

大哥。那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这样称呼你。你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她们看上去那么年轻,就是喊你叔叔也已经很正常了。

大哥,一个姑娘说,看你愁眉不展的,就知道你有病,又不好说出来,走吧,我们店里有一种药,保你药到病除。

你有些生气,怎么又是说我有病?同时你在心里自问着,难道我真的有病?于是你试探着问姑娘说,你们说我有什么病?两个姑娘都嗬嗬地笑了,笑得相当神秘。一个说,大哥你是不是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另一个说,到我们店里去吧,我们有药,我们就是药,包你药到病除。

你这时总算明白她们说的什么了。你胀红了脸,甩开她们拉扯的手臂奋力脱身而去。你气冲冲地往前走,此时,你已经没有闲逛的悠然心情了。你就遇到了那小子。

也该那小子倒霉,谁让他在你心情如此之糟的时刻又来烦你呢?

其实,他也并非是针对你一人的,他站在路旁,给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发放传单,每一个人他都不放过的,包括一些上了年岁的人,以及十几岁的青春少男少女,也许在他眼中,每个人都可能是那种说不出口的疾病的携带者。他追着你,硬是往你的怀中塞了一份,于是你就发作了。

你觉得现在的人们脾气都变得难以捉摸,也就是说,人们不该发怒时会发怒,而应该在用怒火捍卫自己的尊严时,却又麻木不仁。比如,就是现在,那个小子凭什么一定要塞给你这张治疗性病的宣传广告纸?他凭什么认定你会有那种病呢?这明显的是一种诬陷!

他诬陷着你,也诬陷着其他的人,但别人都未发怒,你感到气愤,为人们的淡漠而气愤,所以你的发作就有了双重含义,你发作得理直气壮。

你没有动手打人。你从来不会那样粗鲁,你甚至没有动手打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你只是吼,只是大叫,对着那个认定你有性病的人大声吼叫着,维护着你自己、以及所有健康人的名誉和尊严。

那小子没敢还嘴,只是嘀咕了一声“神经病”,就悄悄溜掉了。

你感到了一丝畅快。你觉得自己正义在身。但接下去,你就得为自己的正义付出一定代价了。

你继续向前走,感觉到足下生了许多力气,你差不多是胸怀着一种侠气和豪情,这样的情愫对你来说弥足珍贵,因此你就格外看重它。于是你就遇到了那次行动。当然,“行动”只是一种官方的说法,或者叫做执法检查,是一种对整体行为的称谓,但你不清楚,因为你无法看到整体,你见到的只是一种局部现象,或说行为。

你走在街上,这是一条稍微僻静一点的街道。

你看见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的衣服有些不众不同,也许是一种制服,但你没有来得及看清,因为他们在行动之中。他们的行动就是追赶着路边挑着担子或挎着竹筐的小商贩,那多是些年纪不轻的女人或老年男性,这些人的担子里面都是时令水果。

此时,在两个穿着制服的青年男子的追击下,这些水果小贩正在狼狈逃窜,地上已经滚落了许多水果,红的黄的圆的扁的大大小小零落缤纷。路人也有几位看热闹的,但只驻足片刻,就各自走自己的路了。

你原本也想走自己的路。但你突然发现,此时被“制服”之一追逐的,是一位头发灰白身材矮瘦的老太太,猛然入眼的老太太的轮廓使你一下子想起自己的母亲。你不知道是不是普天下劳动人民的母亲的晚年时光都是这种又矮又瘦的身材和那一头让人辛酸的灰发。

老人挎着一个大大的藤筐,迈动着两条不够麻利的细腿,在奋力奔跑。看得出,她在奔跑的过程中也在竭力保持着身体的某种平衡,显然不想使她臂上的水果筐发生倾斜。

老人跑得很是辛苦认真,但那个制服青年追得也是一丝不苟。你被眼前的现象迷惑了,因为此时你已经搞不清这种追与逃的行为各自所包含的意义,关于管理条例或地方法规此时都淡出了你的脑海,或许,你从来就不曾认真了解过它们;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青壮的小伙子在欺负一个已经快要跑不动的老人。

你的正义还蕴在胸中,此时,它们刚好可以一展身手了。于是,你就行动了,你的行动就是,接过老人臂上的水果筐,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拉着老人,你带着老人跑向一条细小的胡同。

当然,最后,因为老人太老了,而你也不够年轻,你们还是被围追堵截,被当场抓获。

这件事的结局是,你们先是被带到了一个部门,被问讯,然后老人被放了,那只藤筐也被无罪释放,只是水果被扣押,也许有罪的是水果,不是筐。

而你,因为查清与老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你干预了执法行动,就被通知了单位。你的领导出面来领你,领导说你有病,正在治疗和休养之中;领导还说了一些没让你听清的话,最后,你也被释放出来了。你心里能够猜得出领导的那些话是什么,你知道他会说,你有病,你神经有毛病,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你决定不去纠正领导的话,你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反正,出来了,你在短暂失去自由之后,又重新获得了它。

自由真好。你对自己说。

你的正义行为惊动了你的领导和单位同事,他们纷纷来到你家,说是看望你,但他们更多的是在安慰你的妻子。

他们与你妻子说话时声调放得很低,并且小心地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令你很不舒服;你妻子的眼神更加忧郁了。你的假期也因此变得更长,领导说,让你长期休息。

长期,很长很长的假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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