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柳西的外来户

选举会召开的头一天,一辆满载家当的农用车由镇北穿越铁道驶向镇南兴孝路。

    初进汾镇时,路基不平整,物主便叮嘱司机驶慢些,小心点儿。司机口上慢应着,心里大有瞧不上眼的轻鄙劲儿,暗自道:“你这一车能值几个鸟钱?我便开翻了车,赔你又算个什么?”

    原来司机是柳西人,应承他隔壁王家婆的恳请去帮王家婆内侄女儿黎宝如一家搬迁出山乡至汾镇定居。这小司机人浮于世,难免不染些望富讥贫的毛病,一则以为权作帮忙,料定不能获得相应报酬;二则那骆山地方穷山恶水,一派萧条之至,去后不曾受到怎样盛重的招待。这搬迁来的一家四口倒急不可耐地乱忙了一气,单放了五个糖鸡蛋填了填他的肚皮,他自然很不满,心底因此生发出刻薄的意思。到底想她此后入了柳西,就为一个湾的人了;也多半与王家婆家和睦,小司机倒没有将喉咙里的话放出来。他的眼光落处,是在骆山一处山沟里折的一大捧早桃花,搁在驾驶台前,很是赏心悦目。

    黎宝如和丈夫李大顺领了儿女在家当空隙里挤着,一家人都很兴奋的样子。六、七岁的儿子黎贝儿先是放在驾驶室里坐着,孩子见生,瞅旁边那个大个子男人并不和善,闹着要出,只得让他上了车身,坐在妈妈怀里。八、九岁的女儿黎姐儿则附在小个子的爸爸身边,伸头探颈地看不够山外的景象。两个孩子都还是第一次出山门,到得汾镇,就以为天下的繁华都集中在这一块儿了。

    黎宝如十几年前来过汾镇一回,那时她只十四、五岁的样子,父亲早死了,母亲活着,还不曾与姑妈翻脸。十余年前的汾镇的概貌跟目下这富庶气象到底相去何远?黎宝如感慨万分。便在当时,集市交错的汾镇对于一个久居僻土穷地的小姑娘会有怎样的诱惑力啊!她来住了三天,都不想回去了。一旦想到回家的辛苦,每天做不完的农事家务,和紧巴巴缺米少油的生活条件,她就直想哭。在这里,姑妈将她当了客人,每日买两根油条给她吃,对她也绝没有母亲般的威赫。她觉得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亲人,毕竟姑妈只这一个。

    后来,送她们母女回家时,姑妈有意无意说了句给她找个汾镇女婿的话,她的心便活跃起来,以为有了个盼头,从此便是劳作也高兴着,好象不久就能脱离苦困的生活了。她也注意起相貌,央着母亲给买点儿雪花膏擦脸,照照镜子,看怎样笑起来好看些。长到十六岁上,她倒出落得几分清秀,蛮招人爱的。

    她再也不料寡母因着自己的亲事与姑妈反脸成仇,暗下里替她相好了一个愿意入赘的更穷得不堪的男子,即此时的李大顺。那个脾气古怪、说一不二的积年寡妇认为做姑妈的将舅侄女儿弄去身边好调唆、意欲恢复她兄弟的王姓,那么,亡父亡母的意愿不是一下子就落空了?黎家竟会连姓儿也保不住了?

    当姑妈专程跑来提亲时,寡妇不客气地扫地出门。姑妈气极了,指着她说:

    “你这算哪门子的传宗接代?做妈的招夫,做女儿的也招夫!人家还半真半假,你是半点儿没真的!挂个空姓儿干什么?你穷成个什么样儿了?再招个更穷的来,害死自己姑娘才好?你不为你自己想是你蠢,不为姑娘想就是你心太狠!”

    然而不能说服,自此不相往来。

    黎宝如不知姑妈来过,后听说了,犹浇一头冰水,只恨自己舍不下这孤母单身逃出去。拖拖欠欠结了婚,只好死掉一份心思。

    可怜的老寡妇死后,姑妈得信赶来,不计前嫌,塞给这娘家唯一一个亲人五百块钱,心里早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她搬出那间小土帝庙一样的破房子。等宝如的大表哥易长安开煤球厂发了财,在兴孝路新买了楼后,正是宝如搬迁的好时机。

    汾镇人从上海赚回岂止百万?一年间,单一个柳西,几个原本操泥刀抹大灰的自了汉就你十几万我二三十万地合共赚得近两百万,别说汾镇共去了几百几千人。细细统计出来,恐怕很惊人呢!弃置的良田随处都是,首先吃的不用愁,可得的高处的田地也无旱涝之患。住的,就暂且是大表哥易长安的旧房。说旧也不旧,比起骆山的土帝庙无异天壤之别。从提出到实行,拖了约半年,上海的钱已不是头两年那么好赚得了。易长安碍于母亲王氏,爽快地答应让表妹住湾里的空房。了解他的人都讥笑他们夫妻俩做事违背了一贯原则。

    今天,黎宝如可谓实现了夙愿。

    只要能搬来,就有办法过活,她想,现在还想不到太多去。

    搬迁所需的几张证明一应带来,揣在里层夹袄的口袋里。所有的家当,包括人,她有点心酸地环顾了一下,就这么松松垮垮的一车,先她还以为拉不了呢!一副床,结婚时请人打的;一只大柜,一只小柜,二口木箱,是在集上作坊里买的;一张小桌子,几把椅子,两条板凳,实在糙皮得很,还是丈夫李大顺后来学了木匠敲拢去的。余下的有装不进柜的两床被絮,长锄短锹,锅碗瓢盆,一对木水桶,几个怪模怪样的坛坛罐罐,二袋大米,一捆木工使的家伙,及不入眼的零零碎碎。粮食因为两地差价不大,运输麻烦,故他们在家都卖了,预备过来再买些吃的也可。划算一下,倘若丈夫等安妥后出去打工,母子三人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带来的米管吃到头季收成是没问题的。姑父已经帮忙物色好了几块水田,合约二亩,水源也很好。想到这些,宝如笑了,抱着贝儿的头和他唱歌儿玩。

    过铁路坎儿,李大顺燃了一小串鞭炮,预祝顺遂。

    “妈妈,我们还回去吗?”贝儿摸着妈妈的乳房问。

    “还回去做什么,永远也不回去了,”黎宝如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说,“我的漂亮儿,风吹得冷吗?我们赶上了好天气,太阳照得好,要是阴天可不行,那还不把人冻僵。”

    李大顺玩笑地说:

    “贝儿,你多大了,还摸奶,转眼就要娶媳妇了呢!”

    黎姐儿刮脸笑话起贝儿。大眼睛弯眉毛的小妈妈斜乜着丈夫说:

    “你还摸不够呢,有脸说他!”展眼捧起贝儿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儿,又说,“现在摸妈的,再过不了几年就摸媳妇的,不好吗?是不是,我的乖儿?”

    “媳妇和妈一样吗?”贝儿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问。

    “也一样,也不一样。”

    贝儿和姐儿都不理解地大笑起来。李大顺白了姐儿一眼,姐儿赶紧不笑了,望向路边儿的楼房。李大顺咬咬牙说:

    “女孩子家的!”

    “她才鬼呢!”黎宝如好象给提醒了,板起脸说,“一日里疯不到死!就晓得要玩,要胀!叫她做点事她就嚼嘴,横眉瞪眼儿的,不怄死我!才叫她帮忙搬东西,还差点儿摔了我的一个好坛子!”

    “摔了看我不劈死她!这个死不了的!”李大顺如此说。

    姐儿并不害怕,她早听惯了这些唬人的话,哪一天妈妈不对她嚼上十遍才真叫怪。只要听着不理,爸爸妈妈总不会真打她的。看着不停后退的街道,姐儿在心里骂她的妈妈:

    “死婊子!我看你疼贝儿去!以后就他一个养你!”

    且又骂爸爸,爸爸也是个“婊子”。兴孝路中段往左拐直入柳西湾中。柳西湾是忠孝村七个湾中最大的一个,人口约八百,单姓一个易字。近年,湾里人的亲戚搬入的不少,杂姓大增,使得一些守旧的老人和愚昧的年青人都产生了敌对之意,排斥之心暗伏。幸在外姓人多为本分规矩,不曾闹事,反比本姓人勤劳能干,经济状况很快平头甚或超过本姓人,既得到相应尊重,也起到点儿积极作用,也就都名正言顺地在外称为柳西人。

    汾镇范围内,不知道柳西的人只有不会说话的孩子和傻瓜。人们往往说“给姑娘找个柳西的家就如意了”或“有本事娶个柳西的媳妇”,柳西人则傲慢地说:“我们的男孩自然是最最挑剔的,瞎子跛子也不愁好姑娘送上门来!”又说:“我们的姑娘是最最倒霉的,都嫁出去受苦!”这些话固然不免夸张和自得,多少也能表明柳西的大致状况。柳西附抱着半条兴孝路,犹如枝节上的一大堆沙棘果。路左侧的一小片田地都是柳西的,延伸到内河口。兴孝路跨越河道,接通着一条去往K市的二级柏油公路,公路另一端则绕村过湾,去连接着另一条省级公路。整个兴孝路竟全在柳西的地盘内,无怪人家说兴孝路是柳西湾的呢。

    湾比较大,内部也有不同叫法,或前湾后湾,或东边儿西边儿。

    以前后相称,则前湾为老湾址,房舍密集、规则,仅有小巷四方通出;后湾空阔稀散,每家前庭后院,树木茂盛,都为后盖的平房或近年新盖的楼房,比别的村湾果然堂皇得多。

    易家表哥的旧房在后湾,红砖青瓦的民房,后面一具极方正的院子,门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圆道场,看来很不错。屋子外侧是一片槐树林,另一侧是一家围院的贴了白瓷砖的两层楼。姑妈告诉过宝如,那是易书记的家,一家人蛮和气的。

    以东西相论,则东边儿有贴路之便,西边儿有环野之静,各有长处。易长安的老房子又介于东西之间,顶北,直望还不曾贯通的涵洞。按照规划,未来的仁爱西路出涵洞,经一个大转盘,通越柳西南北,划界东西,正是要从老房的地脚上经过,这老房已经被人视作废物了。这废物真正作废的日子也不知是哪一天,不提。倒说这老房子,处于湾北山头上,后面几棵招风老榆,小道场前一园密密麻麻的毛竹,寒风灌顶,夏风难透,真可谓冬寒夏炎,相得益彰!以此而论,实在不是个好处所。

    但倘若能够排除开气候的原因,这儿倒真风景如画呢!

    后面,院墙外的十余棵树龄都超过三十的苍凌黑榆介可显出自然姿态,很有情趣。哪怕是万木一色的落青季节,缀满粒子的枝柯疏密得当,树与树之间你倾我伏,也能相映成趣。更兼门前满目青翠,色如泼染,风声习习,鸟雀闲鸣。这些就算在粗鄙人眼里也是极美、极觉舒爽的。

    黎宝如的新居与姑妈家的旧房相隔颇远,姑妈两老先已来帮她粗略打扫干净了,只是顶上瓦档有些儿漏,需要捡拾。这是李大顺的活,谅也将就得了。

    车子弯到了小道场上,进进退退地使车尾正对着大门,方便卸运。正拿下几个坛子,还未抱进去,黎宝如看见老姑妈并一个将上年纪的中年妇女齐从隔壁书记家的前庭走出来,两人脸上都笑容可掬的。黎宝如猜这人必是书记的老婆,相面果然很和得人,穿着也紧俏漂亮,手里忙放下活儿,提了两个凳子迎了上去问好。王家婆坐下先说:

    “这是你桂华姐姐,顶好顶好的一个人,又热情又能干!往后有什么为难事,少不得求你桂华姐姐帮助的。你莫忘了呀!”

    舅侄女儿陪笑作答应。桂华看着车上的东西,回头笑着说:

    “是的,我就信老话儿:远亲不如近邻。凭你是谁,也有急事求人的。我们日后要相互关照的时候多着呢,你不要太见外了就是。哎哟,这是一对儿女吗?长得好喜人!难怪王家婆说你有好日子盼呢!”

    黎宝如只说“是”。王家婆又问:

    “全搬来了吗?”

    黎宝如瞄了瞄桂华,见桂华一门心思地盯着车上,当下红着脸说:

    “就剩几口大缸,说是舍不得,又不能带过来。”

    “那算不了什么,”姑妈说,“我那儿还有好几口呢,现都用不上了。以前可都是宝贝呢!满可以装谷子装水用,他们却叫扔了,尽是些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正好,我也不用,闲放着,你几时去抬来。”

    “也不是他们不爱惜,那东西放新楼里配吗?”桂华说,“再说,他们要了也实在没用,吃水有水龙头,米是买了吃,哪还用缸盛放?大家大户的用缸吃米还吃到长虫呢。您看,这些年来还见过卖缸买缸的?”

    黎宝如小心地说:

    “到底在我们是很有用的。”

    “你用得着也好,我家里还有两口闲着,也不种田了,都给你好了。日后我要是用得着,你再给我一个就好。”

    黎宝如纳罕:这人也太大概了,怎么见面就给人家东西呢?看她说话直爽,许真是个好人;不过,一看就有些嘴闲的毛病,她显然对这一车东西觉得可怜。想到这儿,黎宝如含笑推辞说:

    “那还等收成后才好跟您借用,一时半会儿是没用处的。”

    王家婆说:

    “我跟你说过,她来是要种田的。你那后头的一块田给人真是可惜了,又近,水源又好,不消管它。早知道你不种,我就开口了。真是便宜了姚氏!桂华,她种你的田,给你什么好处?”

    “嗤!”桂华露出极可笑的语气神色,说,“她能有什么好处给我?我是见她家难得很,明辉去东北一回落个空,一回落个空,小雨又怀上了,又有两个小的在读书,才单给她家种的。又不完粮,又没任务,我只当没那田就是。”

    正说着,李大顺喊宝如说:

    “你倒是来帮帮,这些大东西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黎宝如便过去。王家婆说:

    “可怜的,那么瘦弱!”又对司机大声说,“明礼,你个懒王八!躲在车里头做什么?你一身肥膘,不锻炼锻炼可瘦不了。你还在减肥吗?”

    明礼赶紧出来,说:

    “老婆婆,我还懒?我是在弄车子里头的故障。您看我的,这车上的东西,三下五下就消停了。”

    明礼帮忙搬起来。李大顺忙递烟。明礼接了,看了看牌子,暗笑一下,夹在耳朵上。

    王家婆又接着问桂华:

    “你怎么不把田给富枝种去?富枝比姚氏也强不了多少,到底是你亲姨侄女儿,好事不在外人嘛!”

    “您呀,别提她!”桂华厌色地说,“一提她我就来气。她是个勤快东西吗?自己的二、三亩地还打理不清呢,她还要多种?一天到晚浸在麻将里头,除了麻将不说话。男的没用是没法子的事(元生也是太没用),你女的不能勤俭做人吗?象奂彩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嘛!她却一味图清闲快活,一日不搓心里就象油煎。孩子也不管好,男人也不顾好。您看元生,还有大花小花、天宝,一个个黄皮寡瘦、破衣烂裳的,也不怕丢人!走出去,谁信是柳西人?说她说多了,我都脸臊!她妈还怨我管错了闲事,把个花一般的女儿嫁错了人。您说这算是话吗?我难道巴望她过得不好?早晓得是这样,让她一辈子呆在山里才对!我省了操多少心哪!您不晓得,替她操的心比莘夕的还多得多呢!”

    桂华说得唉声叹气,恼怒不已。王家婆见她说了一大通话来,不无道理,和着说:

    “一句话,麻将害人。我家小媳妇美兰迟早也要让麻将害了的,我把话说在这儿放着。她可不象富枝她们混时间、活动手指,她的胆子不小咧!哪一场下来,是不几百上千的输赢!她也不臊,总说玩了大牌再玩小的不过瘾,跟吸鸦片烟似的上瘾啦!”

    桂作带点儿嫉妒地说:

    “她们路边儿的人有钱些,把钱当纸花。”

    “有个屁的钱,不知哪些混胀婆娘借钱赌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舍得赌。没听说呀,有的实在搞不到钱了就去走偏门儿,偷男人!什么东西哟!跟她要个三十五十的,象是剐她的心头肉一样。那边儿的风气都坏了,没一个好婆娘!”

    说着两人齐笑了起来。

    黎宝如听桂华的姨侄女儿是骆山人,嘱咐贝儿和姐儿快帮着拿些轻小东西进去,自过来问:

    “您姨侄女儿是骆山哪一方的人?我也正是骆山人呢。”

    “我知道,你姑妈不也是骆山的吗?说起来,我也算是骆山人,打小让老妈给人了,做童养媳,好在那丑八怪暴死了。他们待我好,把我好好地当女儿养大嫁到了这里。我娘家是岗上,富枝家离我们不远,是在梁山。你知道这两个地方吗?”

    “那哪有不知道的,都早听说过,只没去过。离我们凤岭有好几十里路吧?去年,岗上还出了养神地呢!听人讲——”

    说了一半,她丈夫李大顺很不耐烦地在那边叫她:

    “你来帮着挪下这大柜子,完了再去说个够!”

    “我就知道你盯着我,”黎宝如喷他说,“把我累死了才好呢!就不兴我换换气儿?”

    话是这么说,毕竟人也走去帮忙,生怕撞坏了大柜。桂华本待回家做午饭,听说娘家出了养神地,又惊又奇,一心就想听个明白究竟。王家婆也不乏兴味,等舅侄女儿搬下了柜子去放好,过来继续讲。黎宝如小声问姑妈得给多少运输费,姑妈说:

    “你别管,我自去和明礼讲定,”便对拉动了引擎要走的明礼大声说,“明礼,我晚上把钱给你送去,你先去忙你的吧。这回亏你帮了忙,等早晚我给你挑个花媳妇!”

    明礼乐着说:

    “那我就要请您坐头席一位,给您敬茶磕头啦!”

    明礼说着,把车玻璃前的一大捧桃花扶正,开了车子走了。王家婆犹说:

    “谅他开不得多大个口。这小杂种,他是不在乎要多要少的。”

    黎宝如于是绘声绘色地讲起养神地的故事:

    “人死时肯定是剃过头的,是男的嘛!揭棺看到的却有二、三尺长的黑油油的头发。脸面都是红活红活的,埋了多少年呀!指甲这么这么长,足有三寸吧?两颗虎牙从里面长出来,象两把白钩子,骇死人!”

    “眼睛呢?”桂华胆战心惊地问道。要是天黑了,她听都不敢听,别说问了。

    “眼睛?当然是闭着的。”

    “没活过来吗?”

    “天哪!那还了得!”

    “没臭吗?”

    “人好得很,像新鲜的,哪会臭?您要看了只怕当作是装睡的活人呢!”宝如做了个吓人的动作。

    “啊哟!是怎么晓得的呢?”

    宝如想了会儿,才说:

    “谁会晓得这个?凡胎肉眼的。是个懂阴阳的先生,因为和岗上一个小村子的谁谁谁有点过从,看出这村落出了名堂,蓄意破坏它,使冤家们倒霉遭难,就在别人请他定罗盘时,指出这块宝地动工挖脚。才半天就挖出大棺来了,黑漆漆的并不见腐败,却没人晓得这死的人是哪个。既是阴阳先生定的罗盘,当然要抬走棺材了,那家人也想从中谋得点儿好东西,以为那是从前哪个大地主的阴宅,里面藏着宝贝呢!伙着帮忙的人都准备抢点什么,一起撬开棺材——啊呀!您说多骇人,简直不敢说下去!”

    “快说,快说,”桂华捂着急跳的胸口问,“里头有好东西吗?”

    “哪来什么好东西!只见一股白气破出,一只大蜈蚣和一条花蛇随着白气冲天飞走,剩一个妖精一样的死人。把那几个人吓得!屎尿怕都流了一裤子!有人壮胆去看,倒先看见一个钵子般大的癞蛤蟆,瞪着两只怕人的丑眼睛。然后才发现死人有问题,大家就知道坏了养神地,都呆了。他们怕祸灾降临。”

    “不能挽回了吗?听说可以原封不动地摆回去。”

    “晚啦!”宝如对桂华说,“他们破了棺盖,跑了那股仙气儿,重埋也没用了。他们湾还请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呢,不晓得有多热闹!可是没用了。本来是要出大人物的,结果要遭大殃,您说那个阴阳缺不缺德?”

    “结果出事了吗?”

    “年内就死了二个壮年,两个孩子,都是男的。后来还不晓得出了怎样的灾难呢!”

    “阴阳先生呢?”

    “早跑了,捉着他不活剥了他才出鬼!”

    “呀,”桂华舒了口气,良久才说,“你看见了吗?真叫人难忘。”

    黎宝如笑着说:

    “我哪有那么好的机会亲眼见到,听说的罢了。”犹自回味无穷。

    王家婆一直没作声,这时才说:

    “我也是年轻时听说过铁路外的哪个什么什么六幺湾也出过养神地,也没能去看成。这怕也是有定数的吧?”

    “肯定是的!”桂华一点儿也不怀疑地说,满脸的满足感加惋惜。

    黎宝如正要问姑妈头季谷种的事儿,忽听得“呼啦”一阵碎响,她的头闪电般地朝门口看去,十年都用满了的一套梅花儿图案的茶杯全部成了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她的心剧痛起来,气急败坏地跑过去看。大姐儿连盘子也扔了,早躲到了后院子里去。黎宝如真气死了,这些个玻璃杯子还是结婚时妈妈给买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用了这么多年,没有碎过一只,平时是有些舍不得用的,此刻一股脑儿地全摔碎了,真叫她难以接受!她愣着说:

    “姐儿啊姐儿,看我不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算了,”桂华很不以为然地说,“几个破杯子而已嘛!”

    “是呀,以后买好的,”姑妈也说。

    黎宝如不好发火,心里却早将姐儿咒骂死了千百遍。

    “妈,妈,你不要做饭了吗?走哪儿就不晓得打转,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可说的。”

    桂华连忙应着走了。黎宝如抬头去看,隔壁二楼阳台上,一个穿了件玫瑰红呢大衣的漂亮姑娘在修指甲。那是易家小女儿易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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