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究竟小到什么时候,无从记起,反正是小时候吧,大约十岁左右(岁月已然抹去了一个男人许多少儿记忆,能够忆起一件事的轮廓,已经很不容易),那时喜欢读书。
喜欢一切印着文字的纸张,哪怕是那些从街巷里拾来的,皱褶的,落了鞋痕的,花花绿绿的传单。那时书很少,也很单一,不过,还是有些书能够看到。比如,姐姐与同学私下里传阅的一本少了几页的《青春之歌》,我会趁姐姐不在的空隙,如饥似渴地阅读,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倒也读了几遍,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了那个林道静;比如,一本没了封皮的《红岩》,也读了无数次,有时趴在被窝里读,读得滚瓜烂熟。于是知晓,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有一座山叫歌乐山,山上有一幢建筑叫白公馆,有一些人就关押在白公馆里,还有一个叫小萝卜头的男孩,似乎也曾在自己的梦中与他说过话。
我也曾凝望天花板,拧着少儿的眉头苦苦思索,那红色的岩石,应该是什么样子。
小时候,毕竟是小时候。了解世界,往往通过文学的路径,而理解世界,又常常借助梦境的方式。
几十年过去了,少年的童真已然被时间的风吹得粗糙,吹出了皱褶,吹成一个男人的粗犷。甚至,岁月的灰尘也掩埋了记忆中的歌乐山、白公馆,以及一块殷红的石崖。然而,少年的记忆是朦胧的,也是顽强的。当行程表上一座山城的名字出现的时候,眸子倏然一亮,一个趴在被窝里阅读《红岩》的少年就抖落灰尘,跳出时间的深潭,飞溅起一串记忆的水珠:歌乐山、白公馆,还有红石岩……
二
一股溪流沿着山间石罅汩汩流下,泉声喑哑。
杂草树丛中,岩石黢黑嶙峋,泉水却清冽得耀眼,跳跃着从岩石间涌出。沿途都是陡峭的岩壁和高高的芭蕉树、松树、竹林,有些藤蔓紧紧箍着笔挺的竹茎,绕了一圈又一圈。树叶阴翳,阳光照不进密林,只有斑斑点点落在小径上,布置山幽林晦。空幽的环境,空灵的水声,也缠绕着我的心,勒出一道隐隐的哀伤。
一路弯弯曲曲,攀上一段青石阶,眼前明亮起来。一座建筑陡然出现。此刻,我就站在它的面前。
它藏匿在山腰间,建筑后面是陡峭的山崖,古色古香的院落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之中,静谧幽深。院墙和阁楼的外墙涂成大片冷寂的白色,屋顶却铺满青灰色的瓦片,在黛绿色丛林中,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似乎很明丽,也很诡异,一种令人忐忑的诡异。
正面是一座类似于牌坊形状的高高院门,漆成古怪的土黄色,让诡异的氛围更加浓重。在中国传统色调搭配中,青、白、黄组成的构图,总是氤氲一番肃穆而压抑的氛围。牌坊下,是进出这个院落的山门。但曾经一度封闭,出入都是经过一个狭窄逼仄的侧门。门楣上“香山别墅”四个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刺眼,透露出一种怪诞的书香气来。
《红岩》早早就在少年的思想里雕出了白公馆的形象,那就是阴森与冷酷,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香山别墅”这个美妙而儒雅的名字联系起来。但它确凿就是白公馆。
文化,有时就是一袭曼妙的面纱,适于用来遮掩。
在法国南部马赛城前的海面上,有一座美丽的岛屿,名字也很美丽,叫伊夫岛(意译为紫衫堡)。它四面环海,静静坐落在一片蔚蓝色之中,仿佛镶嵌在海面上一颗银色的珍珠,精致而圣洁。然而,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却告诉我们,那里是当时关押法国重要政治犯的监狱,城堡下面暗布嶙峋潮湿的地牢。屈辱的爱德蒙·邓蒂斯,在关押十四年后,从伊夫堡里逃出,开始了他的复仇之旅。
民国年间,白居易的一个后代建了这座公馆,依白居易“香山居士”的别号,名之为“香山别墅”,流溢着淡雅的文化意趣和追思情怀。至于国民党特务机关把它作为关押迫害重要政治犯的监狱,给这个美好的文化背景涂上了几抹暗红的血痕,则是后来的事了。因此,人们渐渐淡忘了“香山别墅”这个文雅的名字。或许,也是一种文化的逃逸。
善良,总是让人们把美好与丑陋对立起来。而事实上,美好常常被丑陋捆绑,如那株美丽的竹子,青翠光滑的茎干上就缠绕一条藤蔓,寒凉如锁链。
三
阳光中,从“香山别墅”浓重的墨色下,我踏进院坝。
院坝面积不大,呈长方形,在阴森的黑色楼体前,略显局促。风声习习,院落岑寂。
我的思想又飘落在字里行间,眸中浮现一幅情境:点名在院坝里进行,特务的口哨声和吆喝声此伏彼起,一条条羸弱的身影从牢房里缓缓走出,站在这里,站在七十多年前院坝阳光下,一双双坚毅的眼睛闪烁……
我逡巡四周,然后凝视地面,寻觅小萝卜头轻盈跑过的脚丫,以及华子良缓慢而滞重的步履。一切都不复存在,地面除了阳光,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历史的阴影如一片乌云,终究要消散。七十多年前的尘土,连同柔弱与苍老囚者的足痕,已经被岁月的长风席卷而去,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苦难的意象刻印在历史记忆之中。
楼下,原来的储藏室改为地牢,原来的防空洞改为刑讯洞。
从楼下到楼上,我缓缓行走。举着沉重的目光穿越门窗的栏杆,扫视一间间晦暗的牢房,回味一行行文字片段,还原一处处历史场景,勾勒一张张囚者的脸庞,把一篇文学和一段历史叠放在一起,嵌合起来。许多烈士曾关押在这里,最多时,羁押了二百多名政治犯,其多数被陆续杀害,比如江竹筠和李青林等。透过窗扇,可以看见阴暗的牢房里,摆放着一两张木床。许多牢房空空如也,用阴森表述一个久远的隐喻。
移开痛苦的视线,我站在二楼宽阔走廊的的栏杆旁,眺望山前,郁郁葱葱的山野之外,耸立着一座城市绰约的轮廓,美丽而迷幻。或许,我站的这个位置,就是当年小萝卜头眺望磁器口的地方,他那踮着脚尖远望的姿势,他那双闪光的眸子,还有那只蝴蝶,那双可以飞向山外,飞向自由的翅膀,都曾在这里淹留和经行,也都驻留在我的心中。
走过最后一扇窗时,耳畔骤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窗扇里冒出滚滚黑烟。我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佛被历史的子弹射中,不是体痛,而是意识的痉挛,思想的绞痛。
我没有按原路返回,继续向上,去参观渣滓洞,而是穿过狭窄的侧门,匆匆走出白公馆。我想逃离历史的晦暗和窒息,逃到疏阔晴明的阳光中。
当我在阳光下回眸时,白公馆一旁的树尖上飞起了几扇鸟的翅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儿,翡翠般的翅羽衔着瑰丽的阳光飞向远处的密林,影子快乐地鸣叫。那声声啼叫,在我眼前敲出一行文字:
刘思扬抬起头,望见几只黄色的鸟,象画眉,互相追逐着,扑到颤袅的树枝上,扇动美丽的翅膀,吱吱地叫着,又一齐飞向远方。
四
完成从文学到历史的穿越,思想的翅膀降落在明媚的歌乐山山麓。
游人们悠闲地朝山上走去,偶尔伴随着童稚的笑声。我理解他们,尤其那些孩子,《红岩》对他们还是个谜,一个文学与历史的谜。他们所寻觅的,是阳光里幽静的山峦,静谧的竹林,蜿蜒的石径,清脆的鸟鸣,他们有理由惬意地享受这片山林。我的视线不也是匆遽地从历史隧道的寒意中逃出,躲进绿意盎然的初春吗?
历史,注定一些人英勇去死,也注定一些人由此愉悦地活着。
《红岩》的作者罗广斌从白公馆大屠杀中侥幸脱险,两三天后随解放大军打回歌乐山,带着大家冲进白公馆,奔向平二室牢房,撬起屋角的一块木地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面五星红旗还在。红旗,是狱中难友们听说新中国成立后用被面、草纸和饭米粒制作成的。这,就是一些人死的目的。
我乘坐缆车,向高高的歌乐山顶升行。
英雄的山脉在眼际徐徐展开。松柏苍翠、林幽壑静。据说,歌乐山常年多雾,山高云低,云烟弥漫,置身山顶,尽睹乱云飞渡,云涛奔涌。这日晴朗,天高云淡,远望城市那端,也有一些朦胧绰约之感,我想,那应该是长江和嘉陵江弥漫的江雾吧。歌乐山素以山、水、林、泉、洞、云、雾等自然景观和“清丽、幽深、古朴、旷达”的风格而著称。关于它的名字,也有一个美好的传说,即“大禹会诸侯于涂山(重庆南岸的此山),召众宾歌乐于此”。这段描述勾勒出一幅和睦而快乐的图景,也应该是人类善良的初衷。可就在这座美丽山峦漫长舒缓的叙事中,却曾经嵌入一段滴血的叙说,令历史在遥远的另一端震颤。
倏然,葱翠之间,一片巨大的岩壁徐入眼眸。
那是一面峭岩,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