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夏也曾栖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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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2012年底,阮七夏接受了一场访谈。

彼时外面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裹住枯槁的树枝,被当作演播室的咖啡馆,四面是整块的落地玻璃窗,室内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已经连续做了三个半小时的访谈,阮七夏撑着松弛的眼皮盖透窗向外看过去,暗沉沉的黑夜里路灯把雪照得发亮,到处是被冰雪卷出来的茫茫一片。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大雪时。

“七夏,七夏?”主持人连叫了好几声才打断她的沉思。阮七夏的左手按住右手背微微用力,背脊挺直,下巴微低,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有点走神,我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

阮七夏这些年一直顶着天才画家的光环,但一直非常低调,从来不接受采访,虽然当年那件事几乎终结了她的绘画生涯,不过这两年她凭着过人的实力又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赢得了一大批粉丝。

尤其是最近出版的治愈系绘本一时爆红,让她迅速打开了国内市场,成为当前最受追捧的画家。公司趁机推出了她的全国巡回画展,为了扩大宣传,阮七夏也受邀参加了几档节目。

“对于七夏这样的文艺女神来说,初雪的意味的确与众不同,”主持人语气里带着调侃,看着眼前的阮七夏,只见她笑容清浅,皮肤在璀璨流转的灯光下白透细腻,心下感叹果然是张极上镜的脸,怪不得在照片曝光后连续一周占据头条位置,被大家称为“女神画家”,在这个看脸的世界还非要拼实力,怪不得一复出立刻就跻身畅销画家的行列。

短暂的失神后主持人低头看了眼台本,笑着问道:“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销量火爆的绘本《曾有风吹彻》被称为‘初恋必读本’,那么你有没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初恋呢?”

阮七夏下意识地看向经纪人,邵谨言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可突然之间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紧接着她仿佛看见自己置身于大雪之中,眉眼间还可以看出明显的稚气,她戴着毛茸茸的耳套,鼻尖冻得通红,却仍旧兴奋地对着手机那边的他高喊:“陆时迁,下雪了下雪了,你快站到窗边看一眼,好大的雪啊!”

“你傻吗?”陆时迁语气冷淡,随后又漫不经心地叮嘱,“多穿点,大雪年年有,天气那么冷,别总想着往外跑,要是再感冒咳嗽,别想我一趟趟地给你打热水,陪你上课,哄你吃饭。”

“别嘴硬,”她笑嘻嘻地回答,“你每次都这么说。”

虚幻只维持了几秒,面对主持人殷殷期盼的目光,阮七夏牵强地扬起嘴角,摇摇头简短地回道:“没有。”

访谈录制完已经接近凌晨三点,阮七夏礼貌地和工作人员告别。大雪已停,夜空下还零零星星飘着一些雪沫,出了咖啡馆,邵谨言就把厚实的羊绒大衣盖在她肩膀上,大衣把纤瘦的阮七夏完全罩住,他耐心地给她扣好衣扣,又拿出一条围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透着疲惫的眼睛。

“邵先生,你真是个尽职尽责的男保姆啊!”阮七夏把裹住她鼻子的围巾往下拽了拽,贪婪地呼吸了两口凉冰冰的空气,皱皱鼻子,语气不满,“说好的平时别人嘴里那种帅得掉渣清冷酷炫的经纪人呢?”

“对你可不一样,看在薪酬那几个零的分上我就当帮苏总养孩子了,”邵谨言理了理她的头发,看着阮七夏这样难得的孩子气,原本就温润的眉眼更是浸了几分温柔,“在这里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跑丢了,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我早就看出来你和苏景易不对劲了,孩子这种话都张口就来,啧啧啧,为了你们私下里能相亲相爱把我推出来做烟幕弹。”阮七夏夸张地感叹。邵谨言瞥了她一眼,阮七夏立刻不作声了,裹着大衣老老实实等在原地。

凌晨的路上很安静,一整天马不停蹄的忙碌让阮七夏犯了偏头疼的毛病,邵谨言的车后座很宽敞,她踢掉高跟鞋蜷缩在真皮座椅上,看起来小小一只,柔软的质地让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关于初恋的那个问题你多少应该答一些,”邵谨言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瘫在那里丢了骨头似的阮七夏,提点她,“媒体最喜欢这种爱来爱去的梗,现在不说自己有个爱得死去活来但半路崩殂的初恋,出了门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搞文艺的,下个月你就要开始巡回画展,本来画展这种活动就不太吸引大众,公司的意思是你应该多配合做一些话题炒炒热度。”

“不就是炒作吗,我才不想靠感情炒作,再说我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你还让我讲初恋,以为惹恼苏景易你就有机会了?苏总可是非常正直的。”阮七夏边得意地挑衅邵谨言,边和自己的美甲较劲,为了使这次访谈尽善尽美在镜头上看起来更漂亮,化妆师非要给她做一副夸张的镶钻指甲,她素甲惯了,只看着那些粘在指甲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就难受得不行。

“阮小姐,我想提醒你两件事,第一,真抱歉让你失望了,和苏总一样,我也是非常正直的男人,第二,你的指甲可比你的智商贵多了,如果你敢抠掉,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打断你的腿。”邵谨言阴恻恻的声音把阮七夏吓得一个激灵,委屈地闭上刚想去咬指甲的嘴。

“其实邵谨言,我不是不想回答关于初恋的问题,我是说不出来。”沉默了几分钟,阮七夏突然开口,谈到他们自合作以来很少提到过的感情问题。

或许凌晨的大雪夜是一个适合交心的时间,也或许是今天的她太想找一个人倾诉。

邵谨言靠路边停下车,做她安静的听众。

“其实这么久过去,我一直忘不了一个人,”阮七夏直起身子伸手贴在车窗上,车窗外路灯昏黄,她声音苦涩而悠远,“我爱了他很多年。”

“初恋?”

“对,”阮七夏闭上眼睛,往事如同色彩饱满的画一般一张张从她的眼前掀过,画中眉目冷清的男生抬起眼来和她对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在他身后拼命追逐,希望自己能够优秀再优秀,能让他看到我,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和他在一起,我们有过美好的时光,也有过尖刻的伤害,最后还是分开了,所以那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有些感情是说不出的,爱一个人到深处,反而会缄默不语再难提起,阮七夏按住额头陷入低落的情绪,两人一时沉默。

“为什么分开?家庭阻力还是他另有所爱?”邵谨言认真看着阮七夏。

“是我的错,”她的视线放在邵谨言折得整齐的衣领上,“那个时候我多张牙舞爪啊,不仅提出了分手还打了他一耳光,指天发誓说就算到死也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打他耳光的时候特别干脆利落,一巴掌下去我的手心都震得发麻,”阮七夏做了个狠绝的挥手动作,随后苦笑道,“可讽刺的是,差点死掉的人反而是我。”

沉重的悲伤在料峭寒夜里变成一把嶙峋的瘦骨,戳得阮七夏心脏钝痛。

邵谨言还在斟酌着安慰的语言,这时阮七夏放在包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阮七夏按下通话键就听见苏昭昭高亢的嗓门:“没良心的,你画展第一站确定是宁川了吗?到时候土豪财主也就是本人你亲爱的闺蜜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等咱们接了秦栩一块喝酒啊。”

“当然确定,”阮七夏原本有点低落的心情一下就被苏昭昭逗乐了,“定好时间提前通知你,到时候你来机场接我。”

“看我的档期吧,到时候让傅江川去接你也行,”苏昭昭还是傲娇的老样子,随后语气却陡然落下,带着隐隐的担心和关切,“你有看新闻吧,最近他的个人品牌珠宝发布会也在宁川,你见到他没问题吗?”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名模苏小姐,你在这个点儿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质疑我的专业能力?”阮七夏假装严肃,听着苏昭昭没有接话,阮七夏也明白她的担心,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昭昭,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永远等在原地的,我也一样,等接回了秦栩,我们每个人都能开始新生活了,你明白吗?”

苏昭昭在电话那边沉吟了几秒,跳过这个话题,又恢复了本来那副无法无天的样子,随便闲扯了几句挂了电话。

“是昭昭吗?”阮七夏的朋友很少,生活圈子也很简单,这个时间还打电话过来的人只能是苏昭昭,果然,邵谨言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们首站选在宁川,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傅总,”邵谨言翻了一下日程表,掏出签字笔写了几下,“过几天我先去宁川拜访一下傅总,看看能不能租到更好的场地。”

“不用,”阮七夏潇洒地摆摆手,“你再怎么拜访傅江川都赶不上昭昭的一句话,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去找昭昭就行,我可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

说到最后阮七夏还颇为骄傲地扬起了头。

“那在初恋的那个问题上你应该回答,你的初恋是个女人,”邵谨言冷笑一声,说话不紧不慢,“保证节目播出后所有头条都是你的。”

“邵谨言你可真行,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拣上我不爱听的说的。”阮七夏在手机上滑了几下,找出一张照片。

“给你看看我正儿八经的初恋,就这张还是我无意中在他书架上发现偷拍的。”她把头探过来示意他看手机屏幕,她离他很近,顺滑的长发搭在他的肩膀上,邵谨言甚至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浅淡的苦艾味。

其实也算不上照片,手机里拍到的只是一副素描图,画风带着明显的稚嫩,从他专业经纪人的角度来看线条也比较粗糙,但却有种说不出的灵气,对画面的捕捉度也很敏锐,画上的男生只有一个侧脸,但寥寥几笔也看得出清朗俊致的样貌,男生右手搭在一只小猫的头上,小猫慵懒地闭着眼睛,整个氛围温暖美好。

旁边写着《陆时迁和糖豆》,落款是阮七夏。

“那时候应该很年轻吧,”邵谨言眼睛微微眯起来,“真好。”

手机屏幕暗下去,阮七夏攥住衣服上的纱织褶皱没了刚才的神气:“那个时候不过十几岁,没感受过分别,没吃过生活的苦头,年少不知哀愁。”

“以为有了梦想和酒就是有了全世界的年纪,青春都是这么过来的,”邵谨言淡笑着说,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无论美好还是不幸,那段青春都已经过去了,就像刚才你说的,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你也一样。”

“对啊,爱恨就像伤口一样,只要还活着,哪有不会愈合的。”阮七夏把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拔出来,接过巧克力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经纪人大人,抛开毒舌这一点你简直是知心大哥,今天实在太累了,你慢点开,我先睡一会儿。”

最近阮七夏在公司的安排下接了几个通告没日没夜地赶工,邵谨言知道她大病一场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回国后精神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因为休息不好眼下青黑,整天一副睡不饱病恹恹的样子。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邵谨言很快就听见她轻浅的呼吸声,车内一片寂静,也让他清楚地听见她的呓语:“陆时迁。”

邵谨言愣怔了一下,思绪飘远,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报道。

《剪刀手爱德华》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主演德普和薇诺娜一度被称为金童玉女,只可惜即使爱得轰轰烈烈,也逃不过最后的惨淡收场。

他们分开后很多年,薇诺娜曾经在记者的反复追问下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还要让我说什么?如果我恨德普,也许我会有许多话想说,但是我仍然爱着他,对于我,他是最好的那个。”

邵谨言想到阮七夏在那个初恋问题抛出来之后立刻变得僵硬的表情,她眉眼低垂,只简洁地落下两个字,没有。

“曾有风吹彻,不知雪满头”,不会有人永远等在原地,但也有始终过不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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