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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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尘走了以后,坠儿偷偷跑了进来,缩在柱子后面偷看我,她大概是见我有没有又被钟尘伤害。

    这担心是多余的,我现在既不会让钟尘打我,他的语言也没法伤害我。

    哀莫大于心死,而对我来说,哀莫大于心不死。

    如果我还不死心,那才真叫人绝望。

    把坠儿支出去以后没多久,师兄便来了,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贴了胡子,佝偻着背,假意来替我看病,一进宫殿,又直起身子,瞬间便如以往一般挺拔。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我说:“你就一直戴着这个?”

    师兄点了点头。

    “曲魅的事情,是你弄的吧?”我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笑意,曲魅故意要在我面前跌倒,肯定存的就是弄掉孩子的心,但结局居然没事,师兄必然功不可没。

    然而师兄点点头,又摇头。

    他道:“曲魅,根本没有怀孕。”

    我一愣,道:“没有怀孕?”

    “嗯,但我刚给她诊治的时候,偷偷给她下了药,她这几日脉象会好似喜脉一般。但……之前她并无身孕。”师兄皱着眉头。

    我很是惊讶:“这种事,怎么可能瞒过钟尘?”

    师兄赞同地点头:“所以,只可能是曲魅串通了钟尘。”

    我更加觉得奇怪,然而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推测道:“那他这么做的理由……”

    师兄一笑:“你说呢?龙将军死了,江丞相也快活不长了,这两个人对他而言都恩重如山,而你对他们下了手,他又恨你,又不想挑明,只能以曲魅和曲魅的孩子为由为难你了。”

    “以后还有好些人。”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难不成次次要曲魅假装怀孕?”

    师兄又是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

    “其实这事,你原可以不参与。事到如今,他都没有和你说明,明里暗里折磨你,无非希望你坦白。”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看着师兄,又是难过,又是决然。

    师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该走了。”

    “嗯。”

    “你自己小心些……阿昭,有的事情并非真的毫无退路。师兄别的不管,只希望你快活。”师兄怜惜地看着我,透过人皮面具,眼眸露出爱怜的目光。

    我没有回答,只是目送他离开。等他走了之后,我翻出床边的传奇剧本,那是吴姨当初给我的。

    那时候我还在犹豫,心里痛苦万分,不知道如何抉择。

    吴姨偷偷托人送我一本书,某页折了角。

    我按着翻开,看见一句话: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

    割不断吗?

    是,我割不断。

    直到今日,我也没割断。

    钟尘亦然。

    然而割不断,也要割断。

    曲魅原本没怀孕,现在却被查出怀了孩子,钟尘和曲魅想来都会非常诧异,我拿不准,钟尘会是不悦还是欣喜。

    但眼下,不太重要了。

    坠儿端了补药给我,近日吃了师兄给的丹丸,我身子已好了不少,但补药还是时有送来,但送补药的人,并非是钟尘。

    我接过瓷碗,一并接过瓷碗下的字条,等周围没人后,我展开看,上面是苍劲的字体,只告诉我龙将军已死,兵权更迭,龙家人争得头破血流,要我自己小心。

    小心?

    我忽然又想到钟尘的那句话——皇后的心都是石头做的,还会怕冷?

    我将字条随手烧了,把灰烬拢起丢进一旁的花盆中,坐在窗边闲闲地看着外边的景致。正如当日,我在如意楼上,那样悠然地看着窗外景色。

    皇宫之外,京城之内,长安道上,有个不起眼的酒楼,唤作如意楼。

    自我第一次出宫起,就爱极了如意楼的风光,每每出宫必然要去如意楼待一会儿。

    然而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上吴姨,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份,第一次知道,我最爱的钟尘,应该是我最大的仇人。

 

    当时我坐在如意楼上看风景,周围是几个装作寻常百姓的侍卫,钟尘平日只要有空,便会和我一起出来,然而那段时间,边关战事频繁,他忙于政事,我便偷偷一人出来喘口气——一旦打仗,宫中的氛围便沉寂到可怕,不知为何,我总是十分害怕这样的气氛的。

    虽边关战事不断,然而如意楼中却依然和平日一样,懒散的掌柜、微笑着的小二,还有或是埋头喝酒,或是和我一样于三楼眺望的客人。

    我一人坐着,实在有些无趣,忍不住便点了一小壶酒水,身边的侍卫似是想阻拦,我拉长了脸,他们便也没一人敢开口。

    送酒的人却不是小二,而是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中年妇女,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酒递到我面前,然而还没摆上,就一个趔趄,一壶酒都洒在了我袖子上。

    身边的侍卫站起来了几个,警惕地盯着那妇女。那妇女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连连道歉,替我将袖子挽起来拧干。我有些尴尬,她只是无心之过,那几个侍卫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碍事。”我推了推她一直替我拧袖子的手,拿出酒钱放在桌上,道,“酒钱照付,但你不用再上酒了,我……先回去换衣服。”

    “姑娘,真的对不住您啊。”她看起来还是十分抱歉。

    我摇摇头,起身离开,然而走到门口,那妇女却追上来,递给我一壶酒,一边道:“姑娘心地好不怪我,但我却不能如此,这壶酒赔给姑娘,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人家都这么说,我当然也不必百般推拒,然而接过酒,我便分明感觉到酒坛子底下有一张纸片。我有些惊疑地看向妇人,她却朝我深深一个鞠躬,道:“姑娘,再见。”

    后来我时常想,若我当初没有接下那坛酒,事情是不是会有很多不同。

    我将字条留住,酒给侍卫拿着,坐进轿中。

    轿中只有我一人,我忍不住展开那张轻飘飘的字条——姑娘,你手上的疤痕因何而来?您身世为何?若您不知,请于明日来如意楼,愿为您解惑。愿姑娘只身而来,我绝无恶意,实乃此事坎坷。

    我疑惑地掀开自己左手的袖子,那上面的确有疤痕,是朵小花的形状。这疤痕自我懂事以来便存在,然而看其模样,绝非先天便有。然而是谁要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刻上这样的纹路?我曾问过师父,师父却也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猜测约莫是毒谷里的人都会给药人刻上这样的标志,只是观其他药人,却并无疤痕,很是奇怪。

    而现在这个女子,却说知道我手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甚至知道我的身世?

    我成为药人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对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被师父救走后,在毒谷中的日子太过痛苦,也因此逐渐下意识遗忘。之后那么多年,我虽然有师父,有师兄,从小无忧无虑,然而总是希望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如今在哪里,当初又为何抛弃我,将年幼的我丢在毒谷里过着非人的生活。

    无论如何,我想知道。

    而这件事……应该是要告诉钟尘。

    回到宫中,钟尘竟然在房中而不是在书房,我见他眉宇间尽是疲惫,便暂时先将自己的事情搁置,坐到他对面,伸手替他揉肩。

    钟尘亲了亲我的额头,道:“出去散心?”

    “嗯,去了如意楼,原本想喝酒,却没喝成。”

    虽然那些侍卫肯定会向他禀报,但我也很享受与钟尘一起分享我今天做了什么。

    钟尘勾了勾嘴角:“那更好,你一喝起酒来就没停。喝多了倒是伤身。”

    我撇了撇嘴,却无法反驳,只好扯开话题:“战事如何了?”

    钟尘道:“还行。”

    刚说完,就微微打了个哈欠。

    我本还想跟他说今日在如意楼中碰到女子的事情,但见他如此,知道他大概是一整天都没休息好。何况那女子让我明日想办法一人去见她……若是跟钟尘说,他想必一定不会答应。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替钟尘揉了揉肩膀,对他说:“你先休息吧。”

    钟尘大概也是累极,点点头便解衣去休息。我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看他睡着的模样,心里又是为他忧心,又是觉得甜蜜,他即便这么忙碌,也一定要回房来睡,全是为了见见我,亲亲我,好叫我不要担心。

    哪怕到了今日,我也能记得当时的心境。

    如果在当时怀着那样感情的我能预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概绝不会在第二日,又溜出宫去如意楼。

    钟尘自然不会阻拦我,但侍卫依然是跟着的,我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可以单独和那女子谈话——到了如意楼后,我见到她,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做了个“茅厕”的口型,果然见她眼神一亮,很快往茅厕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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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如意楼中坐了一会儿,也佯称自己要如厕,那些侍卫自然是不敢太靠近,便远远地见我进了茅房。

    好在如意楼茅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像一间间小厢房,墙角还燃着檀香,并无异味,那女子已在其中等了一会儿,瞧见我之后,竟然笔直地跪下。

    我顿时傻了眼。

    而之后,吴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最尖锐的刺,狠狠地刺入我的心。

    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还被人丢进冰冷的湖水中,从身上到内心都泛着刺痛,彻骨的冰冷让我瑟瑟发抖。

    吴姨见我如此,大抵也有些不忍,她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我好好想一想,若是有了决定……便来如意楼找她。

    那一刻,我茫然无措,内心像是被挖空,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见钟尘。

    我要见见他,要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躺在他的怀里。

    愿他告诉我,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没有去如意楼,更没有遇见吴姨,也没有,知道那些,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的事情。

    天色渐暗,黑阴阴的云层压下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我嗅到细细的血腥味随着风传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恰巧有人在门口通报,说是皇上让我去他书房一趟。

    钟尘?

    我用手帕捂住鼻子,皱着眉头拉开门——周围静悄悄的,连个开门的下人也没有。

    一开门,刺眼的光芒一晃,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一把锋利的剑便携着空气中风声向我凛冽地袭来。我低头弯腰,险险躲过,眼角瞥见门口的侍卫都已被割了喉咙,瘫倒在地上,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独活终究对我影响还是很大,这么近的尸体,我却只嗅到一丝清浅的血腥味。

    我不会武功,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那人穿着太监服却人高马大,压低了帽檐,手法灵活,一把剑直逼我眼前。我后退两三步,联想到刚刚那张字条,心中有些好笑。

    我当然不会有事。

    那剑快劈到我面前之时,我伸出左手去挡,左手裂出一道深深的纹路,鲜血顺着手腕淌下,与此同时屋檐下飞速地蹿出一名黑衣人,三两下就将刺客手里的剑给打飞,而后制住他。

    那黑衣人制住他后,朝我恭敬地道:“卑职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我冷眼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然不想救我,就干脆不要出来便是。要救我,下回就不要等我受伤了再出来。”

    甩了甩左手,鲜血流得更加厉害,我皱了皱眉头,说:“我受伤,只会让钟尘花更多时间在我身上。”

    那黑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像个聋子般跪在地上,但那刺客却激动地抬起头来:“你这个贱人!妖女!”

    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和我所料没多大差别,来人是龙将军的孙子,龙辰。

    龙辰此人是两年前的武状元,身形魁梧,力大如牛,却生了个白嫩的脸,我只在琼林宴上见过他一次,那时我夸他武功好本领高,还让他好生得意了一番,今日却是拔刀相见,恶语不断。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发生了,却也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黑衣人压着他,依然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本身就体虚,流了这么多血,隐隐有些站不住,我并不去包扎,只随便找了长椅子坐下,道:“妖女?我做什么了?”

    刺客怒道:“我爷爷当年有恩于你,你却痛下杀手,下毒谋害他!你于心何忍?他已经七十多了!是个老人家啊!”

    “你爷爷?”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爷爷是谁?”

    龙辰一滞,随即道:“不要装傻!我爷爷便是西北大将军龙征!”

    我点点头:“龙将军?我知道,前几日死了,是吗?我也很难过,但你……怎么会认为是我下的手?”

    我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疲惫得不得了:“你看,我都这副模样了,哪儿来的力气去害你爷爷?自身难保,我还想着去害人?龙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龙辰又是一愣。

    “明明就是你……”他还想说,但声音似乎弱了许多。

    “皇上驾到!”通报声在不远处响起,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没一会儿便见钟尘带着一队侍卫,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进来。

    满地狼藉,我手上身上沾染满了血迹,钟尘看也没看跪着的两人,径自走到我身边,声音有些压抑:“你怎么样?”

    “不碍事。”我站起来,虚弱地道,“参见皇上……”

    话还没说完,我就软软地晕过去了。

    这晕倒倒不是做戏。

    只是真真假假,谁分得清呢。

    当初因龙将军的帮助,而感恩戴德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年之后,他的命,会断送在我的手下。

    就像我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吴姨的话,能对我的人生,造成如此之大的改变,我能想象,原本我该是怎样的,快快乐乐地当着皇后,和钟尘相爱,偶尔与师兄师父相见……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我不能生育,因此只能看着钟尘和别人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发生改变的一天,何况是人的心意。

    那时从如意楼回来后,钟尘忙于边疆之事,没有太多时间陪我,我也稍稍松了口气,那时候,我实在无法面对钟尘。

    然而我一个人在凤栖宫时,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猩红的色调,尖叫和哀号为背景,我看见无数的人被杀害,他们试图反抗,却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奇袭,连武器也不在手上,就生生被泛着银光的武器捅入肚子里甚至从头劈成两半。

    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女人尖叫怒骂声,有男人嘶吼的声音,那片原本是青草满目的土地,被层层覆上了鲜血,连天空的色调都变得可怕,我知道这是梦,甚至能感觉到,我努力想要从这样恐怖的梦中脱身,却仿佛置身梦境无法抽离。我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人,她浑身是血,身边躺着一个早已失去气息的男子。她朝我伸手,似乎想在最后摸一摸我,然而手还没碰到我,便颓然地垂下。

    像一旁枯萎落下的花朵。

    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未曾有过样的感受,仿佛心生生被人挖开,然后插入锐不可当的尖刺。

    接着有人拖我离开,还在我手上刺下了什么,我的手臂很疼,哭得更厉害,哆嗦地喊着“吴姨”。

    我被送上马车,最后回望一眼,那个原本生机勃勃的草原,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空中的血腥味浓厚得怎么散也散不开。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直到一次,钟尘竟然回来了,他将我叫醒,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昭?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哭成这样?”

    听到他的声音,我简直觉得恍如隔世。我抽抽搭搭地往他怀里撞。钟尘搂住我,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只是个梦而已。”

    我只能哭。

    我无法告诉他——

    钟尘,你不知道,那不止是个梦而已。

    我心绪紊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钟尘一直陪着我,让我心安不少。

    然而吴姨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梦里的场景也一遍遍放映。

    我忍不住问钟尘:“阿尘,我问你……如果,其实你因为一些事情,让我对你有些隔阂,我……我应不应该告诉你?”

    钟尘看着我,道:“当然。”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但是实在开不了口。

    有的事情,不说是个结,说了却是个疤,我宁愿我心中千千结,不愿和他之间留下一块疤痕。

    钟尘没有催,只是安静地等着,过了半晌,他缓缓道:“阿昭,你有心事。我不逼你说,无论什么事情,我永远陪着你。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我会努力改正。我知道最近大臣催得紧,希望我扩充后宫,也知道这几日没陪你,但这都是暂时的。阿昭,我爱你,也会努力让你一直爱我。”

    我原本眼泪就没止住,这下更是干脆决堤,哭得稀里哗啦。我紧紧抱住钟尘,说:“你不用努力,我就很爱你了。刚刚的话只是随口说说……扩充后宫是必然的,你是皇帝,我不想让你因此落下昏君的名称,你这几日没陪我,更是不得已,我怎么会因为这两件事怪你。只是有些事有时候我自己一时想不通罢了……”

    钟尘轻轻替我擦拭掉眼泪,眼中一片温柔,我见过他各种的模样,但知道,他这温柔的样子,只对我一人。

    我抽噎地看着他:“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钟尘轻轻地吻住我,一如当年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时他是青涩的少年,我是懵懂的女孩,到如今始终不变的,是我们一直如此相爱。

    那一刻,我只想这样没出息不争气甚至丢脸地只陪着钟尘,装作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然而,终不似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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