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一个老人与狼的故事

                  序幕

“三,二,一,开!”

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我拉开笼车上封闭式笼子的闸门。所有参与过此次野放工作的人今天都来了,以至于这林子里显得略有些拥挤。此刻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笼门,紧张又有些期待。

一只灰色的爪子探了出来,在半空中悬着,显得有些游移不定。它缓缓踏在了斜放的踏板上,可是很快又缩了回去。接连试探几次之后,似乎是确定没有危险了,一道灰色影子冲出笼子。跑出十几米后站定了,回头望了望我。

一匹狼,一匹有宝石蓝色眼睛的高大公狼。

我平静地与那双蓝色眼睛对视着,它的眼睛美的动人心魄,看向我的目光恍惚间竟带着些柔情。而我的心绪却飘回了三年前,大兴安岭山林里,那间小木屋,老旺,还有那从未见过的雪白母狼。

                (一)老护林员

2018年夏天,作为黑龙江野生动物野化训练中心的一名训导员,我被派往大兴安岭林区调查野生灰狼种群的分布情况。七月的丛林湿热难耐,山路又难走,进山不几公里,我已觉得疲惫了。穿出一片浓密的林子,眼前出现了一间木屋,屋子很小,只比城市里商品房的一间卧室稍大。木屋方圆五米是空地,五米开外就又是深邃的树林,显然这小屋就是砍了这几棵树建的。屋后一个大铁笼里圈了几只母鸡。

“这大概是兴安岭的护林员的屋子吧,正好去歇歇脚,讨杯水喝。”我这样想,走上前敲了敲门。

先是一阵人起身压地面细碎的响声,接着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皮肤黝黑,身材很瘦,手臂上骨骼的线条和静脉清晰可见。双颊凹陷,脸上皱纹很多,背也驼了。他两眼有些浑浊,然而我从那里看出智慧,慈爱,以及更深的,对世间万物、乃至生死的淡然。

“自从当了护林员,太久不和人接触,名字我都记不全了,就叫我老旺吧。”

我向他说明来意,他爽快的请我进了屋。屋里没有床,没有桌椅,只在靠右侧的墙边摆着一张褥子,屋中间立着个简陋的壁炉,墙上还挂着一杆老式的大口径猎枪。

“山里的熊,春天一出了仓,就是你们说的结束了冬眠,像疯子一样的满山找吃的。虽然是护林员,为了保命,也只能预备这个东西。”老旺见我盯着那杆枪,无奈的笑笑说。

我点头表示理解。突然感到裤子被撕扯了一下。低头一看,瞬间呆住了:咬着我裤腿的是一匹小狼,大概四五个月大。背毛灰黑相杂,腹部则是纯白色。尽管年龄还小,却已经隐隐有成年狼的矫健,腿比一般同龄的狼仔要长。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那双眼睛。不同于普通灰狼昏黄的眼睛,它的眼睛竟是暗蓝色的,像宝石一样晶莹,又像大海一样深邃。它的眼睛,让它看上去没有狼的狡诈与凶狠,而是多了一种智慧,甚至是温暖。从它眼里,我似乎看到了整个世界。

“去去去,臭东西。”老旺呼喝着,轻轻踢了一脚赶开了还叼着我裤脚撕扯的小狼,对我笑笑说:

“别见怪,小东西不老实。区区四个月,褥子给我撕烂了三条,壁炉撞翻了十几次,还有一次差点儿烧了自己的毛。不过放心,乳牙还没长全,伤不着你。”

老旺见我走的累,说什么要杀只鸡给我炖汤,我托辞不过,只好留下了。山里的炖鸡虽然没有多少佐料,却有一种天然的香味,再加上野生的栗子和蘑菇,让我这疲惫不堪的人胃口大开。饭中,我忍不住问:

“老旺,这狼崽子是咋回事啊。”

听了我这话,老旺突然停下了筷子,背向后仰靠在墙上,脸上的纹路深深皱起,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良久,他才开口,缓缓地说: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你要是有耐心,就听我给你慢慢讲。”

                (二)相识

老旺今年75岁了,年轻时当过兵。四十几岁上妻子和孩子在一起车祸中去世了。办过丧事,过于悲痛的老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住着,远离熟悉的世界,为了不再想起亲人过世的悲痛。于是来到这林子里做起了护林员,一待便是三十年。三十年来,老旺熟悉了这座山头的每一处角落,哪片树林里有最好吃的榛子,哪条小溪里有最好的细鳞鱼,哪里有美的白桦林,哪里有最绚丽的松鸡,他都一清二楚。而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群灰狼。

那是个规模不小的家族,有12匹狼。老旺与它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这些狼不怕老旺,然而也不亲近他。老旺则常常暗中关注它们。有时老旺在林子里巡逻,会感到有些影子在跟踪自己。可当他想要一探究竟时,影子却又不见了。开始老旺总为此担惊受怕,慢慢的他发现这些狼对自己似乎没有敌意,于是便不大在乎了。

一天,老旺照例在山里巡逻。这时节,正是盗猎者肆虐的时候,山里有不少猎人放下的陷阱。老旺此时手里已提了一个捕兽夹和三个绳套。这些东西他要拿回去销毁。他曾亲眼见过因陷阱而死的驼鹿和野猪,曾经狼群的一任首领也是误踩了捕兽夹而死,因此老旺对这些到处放陷阱的猎人十分痛恨。

“这帮畜生,为了点钱什么也能干出来。”

老旺正兀自走着。突然,他好像隐约听到一声哀鸣,像是只小猪或小狗的声音,似乎已经很虚弱了。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很快看到了那不幸的受难者——一只小狼。

话说老旺在林子里住了二十年,也算见识不浅,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狼。眼前的狼仔只有三个月左右,通身雪白,在透过树冠的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闪着点点星光。它的眼睛呈宝石蓝色,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盯着它的眼睛,会有种一眼万年的感觉。老旺看着它,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已故多年的女儿。此刻,一个捕兽夹夹在小狼的后腿上,血正汩汩地流出,染红了雪白的毛发。由于疲惫和失血过多,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旺走上前,小心地把手插进捕兽夹的缝隙里,尽了平生之力才把它打开。接着,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和绷带,给它处理了伤口,并把它抱回了自己的木屋。老旺每天用驯鹿奶和碎鸡肉喂它。一个月后,小狼的腿痊愈了,老旺将它放回了丛林。

那一夜,山谷里响起狼群成员带着些欢愉的嚎叫。老旺睡的很好

                  (三)朋友

三年后的一天。

静谧的午后,只有几只蝉不知疲惫的鸣叫着,希望履行自己生命最后的职责。突然一道棕色的影子划破了宁静,向着森林更深处狂奔。它身后随着几道灰影。很快,几道灰影追上,并放倒了棕色的影子。几匹灰狼站起身来,满意的望着已经倒地不动的马鹿。其中一只毛色纯白,双眼湛蓝。正是老旺救下的那只小狼。如今它三岁了,成为了狼群的母狼领袖,和公狼一样高大。狼群每次捕猎,它都冲在最前面。在它的带领下,狼群的生活改善了不少。它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它身上一切都变了,除了那双湛蓝的眼睛。

当其他成员各自吃饱以后,小狼叼起一条鹿腿,缓缓脱离了狼群。它带着这条鹿腿走了很远,一直来到一座林间的小木屋前。将鹿腿放在门外,小狼侧耳听了听门内的动静,便转身离开了。

这几年里,小狼一直和老旺保持着联系。每隔几天,它都会来到老旺的木屋前游荡。这时老旺便会拿出常备着的食物——一些冷肉或者是奶干,喂给这母子一家。一人一狼在暖阳下坐一会儿,彼此身上散发的光晕相互融合,竟像是一家人一样,毫不违和。到了黄昏,小狼便自动离去。此外,每次狼群完成狩猎,小狼都会带些多余的食物送给老旺。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秘密,除了他们之外,只有这大山知道。

                (四)雪夜

冬天,北国的雪总是说下就下,没有一点预兆,且必是鹅毛大雪。这天傍晚,老旺正坐在木屋前劈柴,一朵云飘了过来。不到五分钟,第一片雪花已经落到地上。接着,越来越多的雪降下来,地面很快铺起了一层白霜,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老旺抬起头,皱起了眉头。

“又下雪了,今天什么也做不成了。”老旺只好无奈的收拾好东西,回了木屋。才入冬一个月,这已经是第三场雪了。迫于无事可做,老旺早早的便睡下了。

这夜的雪出奇的大。雪花密密麻麻的挤满了空气,争先恐后地向地上砸去。北风呼啸着,像是在挑衅着大山里的生灵。很快,山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

老旺是被刺骨的严寒激醒的。他费力的睁开有些冻僵的眼睛,看到的却不是阳光,而是一片黑暗。他下意识的想挪动一下身子,一动便触到了一片冰凉。周围像是一片混沌,所有光都被吞没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老旺慢慢摸索着,摸到了身边有一片片木板,有早已熄灭的壁炉和一点木灰,依旧垫在自己身下的那条褥子,以及最多的,冰冷刺骨的雪。他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

大学雪压塌了木屋,而他,被掩埋了。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老旺开始试着自救。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身体被禁锢,连动动身子都困难。周围围满了雪和木头。想挖开雪,很快就会挖到坚硬的木头;想推开身边的木头,可木头外面又盖了厚厚的积雪,根本就推不动。尽管如此,老旺还是用力挖着,推着,想要找出一个可以让自己脱困的通道。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过于虚弱,根本无力对抗身边的桎梏。随着时间推移,老旺变得越发疲乏。他开始感到困意,这是生机渐渐逝去的征兆。

“今天就该交代在这了吧。七十年,也不枉我在世上走这一遭了。”老旺悠悠地想着,此刻内心反倒平静了。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挖掘着,它在这里刨两下,那里刨两下,不时停下来,用力拉扯某个东西。老旺没有理会微小的扰动,或者说他已无力理会。他缓缓合上了眼。

“我这是死了吗?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吗?为什么周围还是一片黑?啊,好温暖,这是……”再次睁开眼,老旺看到了夜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轻轻闪着。此时雪已小了不少,但风还刮着。老旺身体迎风一侧,靠着一个毛茸茸的物体。它雪白的毛发上落满了雪,双眼紧闭,就连睫毛上都挂了一层冰霜。尽管如此,老旺靠着它的那部分身体,还是感到一阵暖意。

是小狼,它正用身体给老旺挡着风。

几乎在老旺睁眼的那一刹那,小狼也睁了眼。它的蓝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仍然闪亮。看到它的眼睛,老旺感到暖意更浓了些。

“没想到,居然是你来救我了。”

小狼睁开眼后,很快站起身来,先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然后开始舔老旺的脸颊,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僵硬的关节。过了一会儿,它突然跑进了林子。不久,它又回来了,带回了一只野兔。小狼小心的撕开野兔的皮肉,把兔肉叼到老旺嘴边,眨着大眼睛示意他吃下去。

老旺笑了笑,张嘴咽下了兔肉。

接下来半个小时里,小狼就这样一点一点把兔肉为给老旺。直到老旺恢复了些体力,能够站起来行走了,小狼才离开。它小步颠跑着在林中远去,逐渐隐没在黑夜中。

“谢谢。”老旺面对着小狼离去的方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五)白狼之死

2018年春天,老旺已经75岁了。在任何一个地方,这都应该是个安享晚年的岁数,可老旺依然没有离开丛林。三十年来,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大山,和山里的一花一树。也许仅仅待在这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安享吧。

春天是老旺最喜欢的季节。这时候山里不太冷也不太热,冬天里凋零了的树又开始长新芽了。这时候的叶子不像夏天那样深绿,而是嫩绿色的,让整座山都蒙上了点鲜亮的色彩。还有更多沉寂了几个月的小生命,也都从阴暗处探出头来。总之,这是个充满生气的季节。

在这样的季节里,老旺除了巡山之外,有时也会走进山里散步。这天,老旺沿着一条以前从没走过的路散步。为了防止迷路,一路上他在沿途的树干上砍下标记。昨天才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馥郁芳香。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和蝉鸣声合在一起,给丛林带来了些喧嚣。老旺的步伐渐渐变得轻快了,似乎又回到了童年,那些永远不知疲倦,心中充满快乐的日子。

老旺走上一座小山包,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常散步,他只要稍一留意,就能看到树枝上的松鸡,或是树洞里的松鼠,有时还能见到在树上休息的雕鸮。这里却没有什么动物,鸟鸣声渐渐消失了,就连树林都变得稀疏了些。老旺抱着好奇继续向前走。翻过小山,他看到了生平所见过的最为震撼的一幕。

花,数以万计的花。眼前的一片山谷大概两公顷,种满了白的、红的、粉的各种颜色的花。风一过,整片花海都朝着一个方向轻摇,蔚为壮观。山谷里蒸起一阵阵香味。然而这香味很不自然,带着一股甜腻,让老旺有些难受。

这显然不是自然现象,是一片人为种植的花田。

在山顶上,老旺看不清这些花的样子。他走下山坡,到了山谷边缘,终于看清了。每朵小花旁边,还挂着一个浑圆的果实。果实呈灰绿色,两头略窄中间宽,就像是一个灯笼。那些甜腻的味道就是这些果实发出的。老旺心里咯噔一声,他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一片罂粟田。

老旺知道自己正目睹人类罪恶的一面。然而当他注意到花田里有人时,已经晚了。那人面容枯槁,双目无神,皮下的血管像蚯蚓一样爬在手臂上,上面还分布着一个个针眼。毫无疑问,这是个毒品贩子。看到老旺,他先是一惊,很快便举起了手中的什么东西。

老旺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对自己这个意外的目击者,眼前的毒贩会做出什么显而易见。他绝望的闭上了眼。

枪响了,然而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老旺睁开眼,看到一匹白狼挡在了自己身前,殷红的血正从狼腹部缓缓流出。不远处那个毒贩,已经被几头灰狼咬倒了。在狼群的撕咬下,他很快就没了气息。

看着这一幕,老旺呆立着,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在他脚下,小狼挣扎着站了起来,碰了碰他的腿,接着朝一个方向缓缓走去。老旺急忙跟上。小狼一瘸一拐的走着,走的很慢,却走了很远,腹部的伤口不断流血,滴成了一条血路。有好几次,老旺看到它身型一跄,自己也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小狼终究是没有倒下。

小狼把老旺带到一个洞穴旁,“呜呜”呼唤了两声。紧接着,洞穴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哦,是它的孩子。

老旺看到,这只狼仔才刚满月,皮毛是灰色的,但有和它母亲一样的湛蓝的双眼。小狼终于倒在地上。它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然后又看了看老旺。第一次,老旺从它眼里看到了一种祈求的神色。

他明白了,小狼在向它托孤。

老旺抱起狼仔。它的骨骼和皮毛都还很柔软,抱在手里轻若无物。小家伙正试着吸吮老旺的手指,它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儿吧。

老旺再回过神来看时,小狼已经咽了气。一滴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

夕阳渐渐沉入山谷,最后一抹光,照在小狼白色的毛皮上,泛起一阵金光。

老旺抱回了狼仔和母狼的尸体。他将这位朋友埋葬在自己的木屋后。

                (六)故事最后

“我到了这个岁数,什么都看淡了,唯独放不下这个小东西。它妈妈救了我两次命,我必须得给它找个好归宿。”最后,老旺这样对我说。

这个故事,彻底颠覆了我对狼的认识。在我的印象里,狼是谨慎的,是狡诈的,是团结的,有时也是残酷的。我很难想象,一匹狼可以与人建立一生的友谊,甚至舍弃生命去拯救对方。我想我有必要做些什么。

“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是搞动物野化训练的。也许,我可以帮您训练它。有朝一日,它会回归丛林的。”听了我的话,老旺眼睛一亮。

于是,我把狼仔带下了山,也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尾声

当我回过神来,那头灰狼已经不见了。它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得知,就在野放的那一天,老旺去世了。他的骨灰被埋在那座山上的木屋之后,和母狼在一起。

大山会保佑这两个灵魂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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