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纸书,在今天似乎是一个弥漫着乡愁气息的怀旧动作了。
不过,电子书虽然有十足的能力为我们匹配各式各样有趣的灵魂,但我们依然会对好看的皮囊一见倾心。即便电子书有朝一日也能够以好看的皮囊示人,但三维世界里的质感、触感,尤其是肌肤相亲的缠绵感,如同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永远令人迷恋。
这一回,我就跟你分享五套我自己心心念念的纸书。
《毛泽东选集》
第一套书是《毛泽东选集》。
时光倒流几十年,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的童年生活里不存在任何精致的物品。那个时候的印刷品,即便以当时的眼光来看,也仅仅是一种信息的载体而已,很难让人产生心动的感觉。书里的文字都是活字印刷的产物,经常会有某个字急于自我表现似的,歪一歪,扭一扭,挣扎着想要跳出自己所在的行列,这是印刷机的震动所导致的活字松动的结果。
每一页的纸张摸起来也不舒服,说是白纸,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脏兮兮的感觉,像是在浓重的雾霾天色里腌渍过的。纸的边缘还很锋利,容易把小孩子细嫩的皮肤割伤。如果书里出现图片,基本都是线描。
所以,识字不多的我,最喜欢的书是家里珍藏的一部《毛选》。翻开这本书的封面,用当时小学生作文的经典短语来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特别有高级感的、半透明的、雾蒙蒙的硫酸纸,隐隐透出下一页铜版纸上光可鉴人的毛主席像。
所以,如果你听说有小孩子在不太识字的年龄就爱翻看《毛选》,切不可轻率地认为这是笑话。
根据我小时候的质朴印象,那种由硫酸纸所带来的,简直可以用“曼妙”一词来形容的,在当时所特有的形式美,同样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中华书局首版《资治通鉴》
我心心念念的第二套书是中华书局首版的《资治通鉴》。
遇到这套书时,我在上小学。那时候我识字多了,阅读兴趣猛涨,家里凡是有字的东西都会拿来看。那是一个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书籍的品相自然不会有多大的提升,所以任凭是多有分量的名著,在我手里也会被压着看,折着看,得不到它们本应得到的尊重。
对于那些情节引人入胜的通俗小说而言,读者只要才一接触,就会被它们“有趣的灵魂”吸引,皮囊好不好看也就无所谓了。而另外一些书,那些阅读门槛比较高的作品,假如缺了“好看的皮囊”,恐怕“有趣的灵魂”就很难有机会被人看到、欣赏,乃至爱慕。
好在我遇到了很多内外皆秀的书。比如中华书局的20册标点本《资治通鉴》,首版首印。这套书,虽然以今天的审美眼光而论,算不得好看,但在我小时候,如此一套皇皇巨著,怎能不让人又惊奇又喜爱呢,尤其是繁体竖排,正文和注释通过不同字号加以区别,错落有致,古意盎然,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人带入另外一个时空,体验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就这样,在各种美感因素的合力之下,年少的我不知不觉地就跨过了阅读门槛,真的读下去了。
精装本《韦氏英语辞典》
第三套让我心心念念的书是精装本的《韦氏英语辞典》。
30多年前,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过我家所在的城乡结合部的时候,父亲作为农学专家远赴地球背面。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回来的时候,父亲带回来很多外国书刊,让我第一次对“精美”这个词有了切身的感受。
记得有一部韦氏英语辞典,又大又重,布面烫金,内文的切口非常特别,依次按照26个英文字母,呈现出26个半圆形的凹陷。这本来是一个功能性设计,方便按首字母查找单词,但每一页纸的裁切都有刻意为之的毫厘之差,所以当整本书合起来的时候,那26个凹陷位置呈现出了很迷人的几何之美。
我在成年之后读艺术史,读到现代设计之父彼得·贝伦斯的设计理念,大意是说不要为了美感去雕龙画凤,只要把功能性做到极致,美就会自然现形。这段话立即就唤醒了我记忆中的那部辞典,刹那间就对大师的教导心领神会。
还有几本精装书,记不得名字,印象深刻的是书的切口泛着淡淡的金光。
可能有些同学对“切口”这个词比较陌生,我先简单解释一下。一本书是一个六面体,除了封面、封底和书脊之外的3个面都叫切口。成年之后我才知道,切口泛着金光,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装帧工艺,叫作gilded page edge,也许没有相应的中译名,直译过来就是切口烫金。这种技术原先也只是为了实用性目的服务的,意在阻隔湿气的侵蚀。普通金属都怕潮湿,这件重任就落在了金箔身上。
我一直欣赏不来黄金的美。但只有在图书装帧的世界里,我才能够由衷地感受到黄金也可以是美的。无论是封面标题和切口的烫金,还是中世纪的手抄本里僧侣用来书写每个篇章的首字母的金泥,纵然富贵逼人,但偏有一番风雅的味道。有些切口烫金,甚至做出了有凸凹感的纹理。捧着这样一本书,哪怕满眼都是认不得的“洋文”,也会生出咬咬牙读下去的冲动。
译林版《莎士比亚全集》
幸而时至今日,国内出版物也能做到国外上乘精装本的水准了。这两年最让我惊艳的一套书,也是让我心心念念的第四套纸书,就是我的编辑李倩老师送给我的译林精装本《莎士比亚全集》。据李倩老师说,这套书当时只剩两套了,她一套,我一套,广陵散从此绝矣。
我虽然已经不了解装帧工艺的最新进展了,但仅从观感上说,这套《莎士比亚全集》的精装封面完全做出了布面压纹的浮雕感,上切口用到了烫金工艺,因为整体色调强调黑白关系,所以用的不是金箔,而是金箔质感的某种亮黑色的金属。篇章页纯黑色,竟然是下了大本钱,四色套印,印出了黑色的浓郁感。其中又有极小的文字以黑底反白呈现,偏要用宋体字,极细的横线笔画一丝不苟。这简直就是印刷术的“炫技”。早年的印刷厂车间主任如果接到这样的设计稿,当场就要跟设计师拼命的。
时代的进步就是这样肉眼可见,这套书的用纸、装订、排版、插图,处处都是工艺品的水准,让我时不时都想拿出来把玩一番,哪怕只是随手翻翻,胡乱读一读书里的任意一段。
《资治通鉴熊逸版》
最后想分享的一套书是《资治通鉴熊逸版》。
小学在家里读中华书局版《资治通鉴》的时候,是不可能想象得到,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将欣欣然把不惑之后的若干年月,全部投入到这套书上。更不可能想象得到,几十年后的又一天,我将转换成作者的身份,亲眼看到自己版本的《资治通鉴》,一年一年,如约来到我的书房,站上我的书架,与儿时曾伴随我嬉闹的皇皇巨著比邻而列。对于一个以读书为志业的人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资治通鉴熊逸版》的装帧配色,是特意请中国传统色专家郭浩老师定制的,郭浩老师为每个朝代选取了专属的时代标识色,第二辑封面的颜色——俑蓝和俑绿,就来自秦朝兵马俑复原后的其中两个主色,这跟文稿所讲述的时代遥相应和。
而且,我要特别感谢编辑和设计师,把内文分拆分成了9本薄薄的小册子,这让这部将近90万字的大书,有了更轻盈的灵魂。如果有一天,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看到有人从随身的大衣口袋里,掏出这样一本《资治通鉴》,沉浸其中,虽然我依旧不敢上前搭讪,但请相信,那一定是我生命中的幸福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