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文集(摘抄)

妈妈——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星球。如果我哪里疼痛了,只要抓住妈妈的手,疼痛就会立刻消失。晚上我经常是和妈妈睡在一起,挨得越紧,我就越不害怕。如果妈妈近在身边,我觉得,我们就跟从前在家里一样。闭上眼睛——什么战争都没有。只是妈妈不喜欢谈论死亡,而我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男人,他长得像爸爸。我跟随在他的后面,走了很久。我没有见到爸爸死去的样子啊……

但我总是不能一直做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得不到幸福,我害怕幸福。我总是觉得,它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的心中永远是这种“很快、很快……”的感觉。这是童年给我留下的恐惧记忆……

经历了千百次死亡,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不知道……是我的天使拯救了我,他说服了我。他现在还会出现,他喜欢这样的夜晚,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窗子。白花花的光芒……

鲍里斯·斯鲁茨基有一句诗:‘当我们从战场归来,我才明白,我们不为人们所需要。’我身上有门捷列夫元素周期律的全部元素……伤寒病至今还在折磨我……不久以前,我去拔牙……拔了一颗又一颗……我在休克中疼得突然嚷了一句……女医生瞧着我……近乎厌恶地说:‘满嘴是血,还说话……’我心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讲真话了,因为人人都这么看待我们,满嘴是血,他们还说话……”

他们哥儿俩都走了,我搬到他们住的房间里去。除了他们的书、他们的东西和他们的来信以外,我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尤拉来信讲到蒙古,可是他把地理位置讲得混乱无比,这样我对他身在何处已不再存疑了。白天夜里想的尽是自己的经历,我仿佛把自己切成了碎块。这种痛苦,用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音乐也讲不清的。是我亲自把他送到那边去的,我亲自送的呀!

有天清晨,我吸烟时看到烟灰缸上有只小蝎虎,像五月金龟子。过了几天,我回来了,蝎虎仍在烟灰缸上,还是那个姿势,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我明白了,这就是东方。我消逝十次,再生十次,我粉身碎骨,再挺身而起,可是它还没有转动一下它的小脑袋。按照它们的日历,现在是1365年……

我迟迟疑疑地走进人生,有些人胆子比我大得多。我不相信有人能爱我,别人说我长得漂亮,可我不相信,我进入生活的节奏总是慢半拍。不过,一旦我把什么事记在心里了,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对待一切,我都兴高采烈。

“要使举国上下都爱看斗牛,需要有两个条件:一、牛必须是本国土生土长的;二、本国人必须对死亡感兴趣……”(见海明威《死在午后》)

人不应该一直想着死亡,所以我把脑海中的这些念头赶走。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因此生病的话,我会把家里的门都锁上,我会站在门口挡着,我会用家里所有的锁,把每一扇门都锁起来,不让他离开。

我还年轻,我的孩子也还年幼。我深爱着他。在我的梦想里,我已经忘却了一切恐惧,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到借口。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发现可怕的事情总是悄悄发生在生活中。

我会在其他时间想一些事,好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也许死亡不是尽头,他只是换了形态,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我现在在图书馆工作,我看了很多书,认识了不少人。我想要谈论死亡,想要理解死亡,我想要找到慰藉。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是任何有关死亡的题材,连电影也不放过。没有他真的很痛苦——我没有办法孤零零一个人。

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被释放出来了。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生下来时就有所不同,死的时候也不一样。如果你问我,经历过切尔诺贝利的人是怎么死的……我爱这个人胜过一切,我是这么爱他,就算他是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也无法多爱他一点。而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头怪物。

我是认真的,我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他是我在乎的一切,我是认真的。 不想谈的事情,我也不会记得。发生了很多事。我看得很远,也许比死亡还要远。

我时常觉得,简单和呆板的事实,不见得会比人们模糊的感受、传言和想象更接近真相。为什么要强调这些事实呢,这只会掩盖我们的感受而已。从事实当中衍生出的这些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演变过程,才是令我着迷的。我会试着找出这些感受,收集这些感受,并将其仔细保护起来。 书中的人已经见过他人未知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记录着未来。

我早先以为,痛苦的经历会给人自由,使他们变得只属于自己,处于个人记忆的保护中。现在我却发现不是这样,至少不全是这样。情况往往是这种意识和(在一般生活中不存在的)超意识都是分开存在的,就好像某种不可动用的储备,或者好像在多层矿藏中那层薄薄的金粉。必须花很长时间去除掉那些无用的岩层,共同在毫无价值的尘土中搜寻,最后才能找到那闪光耀眼的金子,找到上天的赠予! 这些正是我们实际上的为人,我们是由什么东西、什么材料构成的呢?我想要弄明白的是,这种材料为什么会那么坚硬。我就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我记得战争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由于战火而降低了声音,变得窸窸窣窣……人的心灵在战争中老化了。战争之后我已经永远不再年轻……这就是主要的。我的想法老化了……

随着岁月长河的流逝,有些东西突然强化起来,另一些则不断减弱下去。强化出来的是隐秘的人性,对我而言,人性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最令人好奇,甚至对于人们本身而言,人性也成为更加有趣味的,与生活更加密切的东西。人性能够击败非人性,仅仅就因为它是人性。“你不要害怕我流泪。不要可怜我。就让我难过吧,但我很感激你,让我记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K.C.吉洪诺维奇,中士,高射机枪手)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要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在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如何在本质上保护这个人?毫无疑问,邪恶是有诱惑力的,恶比善更加高明,更加诱人。

在光学上有“采光性”的概念,说的是镜头采集捕获图像能力的强弱。女人的战争记忆就是按照自身情感张力和痛苦,而呈现的最强采光性能。我甚至要说,女性的战争远比男性的战争更加恐怖。男人们总是躲避在历史和事实的后面,战争对于男人有一种行动、理想冲突和各种利益的诱惑力,女人却只被感情所掌握。还有,男人从小就准备好了,以后他们可能必须要去开枪。而对女人是从来不会教这些的……她们从来没有打算做这类工作……她们记住的是另一些事情,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女人能够看到男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我要再说一次: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伴随色彩、伴随微观生活世界的战争:“上级发给我们背包,我们却把它改成了裙子。”“走进征兵委员会大门的,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当她从另一个门走出去时,就已经穿上了长裤和套头军装,辫子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刘海儿……”“德国人朝村子扫射了一阵又离去了……我们来到那个地方:被践踏的一堆黄沙上,有一只童鞋。”有些人(尤其是男性作家)不止一次地警告我:“那都是女人们对你虚构的故事,是随口胡说的。”可是我相信,这是不能臆造的。是抄袭谁了吗?如果这可以抄袭,那也只能是从生活中抄袭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会有这类的奇幻。 不论女人们说什么,她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思维:战争,它首先就是一场谋杀案;其次,它又是一种无比沉重的工作,然后,那也还是一类普通生活:她们照样唱歌,照样恋爱,照样烫头发…… 但是思维的中心永远是:如何不堪忍受,多么不想去死。更不能忍受和更不情愿的就是杀人,因为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她们长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我很明白,杀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更加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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