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那个男人

轻松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的收银员。

    虽然夜班总是很辛苦,但随着生物钟的改变,他已经习惯了。他可以盯着荧光屏上有着可爱脸蛋的偶像少女看一整夜。眼睛累了的时候,可以偶尔从门口远远眺望过去,寻找道路消失的那一点。他总有机会观察,这个和喧嚣昼日不一样的夜晚。

    白天补觉,晚上看店。一成不变的生活很单调,却让他有说不出的安心,这大概就是那种有了工作的欣慰吧?忘记很多事情的他,却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对工作的执着。晚上十点后客人就会少很多了,他可以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他乐于封闭自己,沉默地坐着独自享受整个夜晚,也不愿多与人交谈。即使偶尔有人来买东西,也顶多是两三分钟的事情,有时连视线都接触不了几秒。轻松不曾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他没有什么人值得牵挂也没有人替他着想,他只需少量的工资维持生计,浑浑噩噩地熬过剩下的生命。

    直到某天有个人打破了属于轻松的宁静。

    第一次见面已经不记得是哪个周日了,唯一的记忆是当时他正在翻新出的喵酱杂志,作为真爱粉他的心情太过高涨,没剩下什么心思去和客人交谈,他也没有注意过监控店门的录像。现在想起来,要不是对喵酱太过专心,他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被抢了烟。注意到余光中一闪而过的手,一瞬间他呆呆地愣在那里,抬头看见小松摘掉帽子,冲他笑了笑,然后穿着显眼的红色卫衣和破旧的牛仔裤大摇大摆走出了店。轻松很少见到像他这么嚣张的小偷,还傻傻地以为这是个玩笑。

    直到轻松追出去,那个红色身影已经隐蔽于黑暗之中。他的脸色大变。

    这么说起来他们之前谈了什么?说了什么?……大概是从“有万宝路没?”这样无趣的对话开始的?他又回忆了一遍刚才的记忆,这个人留给他那爽朗的笑还印刻在脑内,清清楚楚,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却有自信从眉梢到下巴尖都一模一样地画出来。他对这个人有着异样的熟悉感。但轻松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大大咧咧偷东西还特意录了个脸的人,不是傻瓜就是白痴,总归不会是个正常人。

    而他,永远不会也不该和这种人有所牵连。

    他回到店内,又开始看杂志。他现在感觉好些了,在自我安慰当被狗啃了一块肉后。桌子上干干净净,就算再期待也不可能有烟钱突然出现这样的神展开。他叹了口气,却不经意地发现桌脚上还放了一盒pocky,摇摇欲坠快掉下去了,他困惑地盯着这红色的外包装——巧克力味的pocky。他一动不动,也不敢去碰,直到十秒后盒子啪地落到了地上,他挠了挠头,弯腰捡起,他感到莫名其妙,毕竟就算拿pocky的钱来抵烟也是不够的啊。这毫无意义。

    可那个人的举动确实给轻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晚上以后,轻松就开始可以在每周日深夜的十二点三十分见到他了。他总是穿着一件红色卫衣,手随意插在兜里,明明年龄大概和自己差不多,行为举止却不同轻松那样青涩,他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老成,连吐出的呼吸都带着贱贱的痞气。不知经历过什么风和雨。他来到店里时,会习惯性揉揉鼻头,笑着和轻松搭几句话。他告诉轻松他叫小松。

    他总会带点东西过来,有时候是红酒牛排味的薯片,有时候是草莓味的软糖,有时候是一小盒深红的樱桃……然后再顺走一包万宝路。他似乎对黑薄荷的万宝路独有情钟,他说喜欢薄荷味爆炸般侵入鼻腔的清爽感觉,来得刺激。轻松不抽烟,对这些无感,他默默看了眼小松手中深绿色包装的烟盒,然后开口要钱——他只关心小松什么时候愿意付钱。

    ……补充一下,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每周不过二十分钟的交谈,不足以让他们更深刻地了解彼此,又何况这些谈话大部分只能算是小松对轻松单方面的调戏罢了。但这却让轻松却渐渐培养起了每周日晚上开始等待的习惯,他无法解释等待为什么会让人紧张又期待。只是每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烦躁地将身后柜台上的烟叠起又排开,他真不敢承认这无趣的机械行为竟然能够缓解自己的焦虑症,更不敢承认这焦虑的来源是小松。

    照理来讲不会有人让他这么关注的,哪怕他赊了无数次账。不过这种家伙最合理的结局难道不是被自己暴打一顿然后送到警局嘛?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因为面对那家伙时争先恐后涌上来的亲切感都快挤破嗓子了?但那又是为什么?

    他们明明不认识。

    轻松又叹了口气,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谈起了,他知道有些问题不能就这么留着。就跟伤口一样,放着不管不但好不起来,可能还会溃烂流脓。轻松随意扫了一眼钟,顺便也瞥了眼弥漫在店外浓浓的夜色,每个视点都深不可测,如池沼般能让人陷进去。轻松盯着有点头晕——啊,等下,已经十点二十啊。那家伙就快来了吧。他回过神,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让小松付钱。

    不过到底要怎么开口,才能让那每时每刻挂着流氓般笑容的人败下阵来呢。轻松绝望地怀疑这辈子他都要不到烟钱了。

    “——哟,阿轻。”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思路总是会伸展开来,蔓延到大脑的每个角落。小松轻盈的语调却可以很容易地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拽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啊?这次你不付钱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轻松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瞪着小松那吊儿郎当的笑。

    “切,小气。”

    小松伸出藏在口袋里的手,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伸出中指。修长的手指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有些刺眼。他这种假惺惺的态度与其说是赌气不如叫做撒娇,竟让人觉得十分可爱。这就是让轻松让轻松硬不起心的地方啊。

    “为什么我反而变成坏人了啊?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理由不付钱啊!?我可不是那种关系亲密到可以一直纵容你的烂好人。”

    轻松继续整理烟柜,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真生气,还是只抱着和小学生玩的态度讲话,总之全力吐槽小松就是了,这是他和小松熟悉起来之后得出的结论。

    “理由的话,那当然是……”小松的声音从脖颈后响起,让轻松猛地一瑟缩,“这些东西都没有付钱的必要啦——你再仔细看看吧。顺便,慰劳品。”他玩世不恭的语调中夹杂了一丝其他情绪。

    比小松的话语跟快一步的是他的手,猝不及防从身后穿过来,不费力气夺去了轻松手上的烟,换上了一小包旺仔牛奶糖。然后他随手拿起收银台旁边摆放整齐的打火机,点了火。

    “拜啦——下周见——”出门时拖的过长的懒散尾音听着就让人觉得欠扁。

    “喂!小松!”轻松怒吼,“什么叫做没必要啊你个人渣!”

    他急匆匆地奔出店门口,在所有色彩都被吞噬的黑暗中寻找,却再看不到那抹红色了。轻松最终还是没有迈出跨向黑暗的那一步,而是叹了口气,拿着牛奶糖回到店里。

    轻松第四次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如果真心想阻拦不会阻拦不了小松的,可他就是没法那么做。更糟糕的时候,小松也知道,而且比他知道的更早知道的更清楚。他的心情有点复杂,于是拆开包装吃了颗奶糖。——这零食也太幼稚了吧?那家伙果然是小学生吗?!轻松忍不住咧了咧嘴微笑,但幸福感很快又被猜疑取代。

    他不知道小松是怎么看自己,也许自己只是个被他逗得团团转的傻子吧。但对轻松来说,小松已经成为了自己单调生活中的一部分,那么这一切就复杂了起来。他和小松每周见面的那几分钟都能在脑内循环播放个好几百遍,像个没有暂停键的录放像机,不知停歇地工作,直到下一次见面才能换卷新录像。轻松必须承认,这份情感着实傻得可笑,但却无法改变。



    他  轻松养过许多动物。

  高中时轻松曾养过名为十四的狗。现在老房子客厅的皮质沙发上还残留着十四的抓痕和齿痕,仓库里还放置着那个棕色的纸箱,里面的浅黄色飞盘和项圈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还记得周日的晴天经常会带十四去公园里玩,十四总是粗鲁地喘着气摇着尾巴在前面疯跑,完全没有顾及到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轻松。十四也喜欢和轻松在浅绿的草地上一起玩那个柠檬黄的飞盘,一看到他将飞盘举起掷出就立刻飞奔去捡,轻松则等在原地以宠溺的目光追随十四的背影……可惜这些记忆都随着十四的病逝而深深埋藏起来了。

  大学时轻松曾养过名为ichi的猫。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养,那只皮毛油亮的高傲黑猫似乎没怎么和他亲近过。它仅仅在狂风呼啸的雨夜会偷偷从窗口窜进来,跳到轻松租住的低廉房子内,用小爪子轻轻蹭了蹭刚赶完论文累到睡着了的轻松的手。于是轻松揉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从发黄的白色橱柜中取出那个紫色小碗,到了点饭和昂贵的小鱼干进去。ichi会有些嫌弃地嗅了嗅猫食,然后细细地吃起来。轻松则会在一旁看着他进食,幸福地笑着……可是随着一年的冬日逝去,即使窗户未曾关闭,他也再盼不到那个可爱的黑色身影了。

  然后是刚工作的时候,轻松曾养过一只名为kara的虎皮鹦鹉。他的蓝色的羽毛摸上去那样顺滑,黄色的鸟喙有着漂亮的弧度,他性情活泼,易于驯养,这是轻松选择养它的主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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