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墓地看人,看人哭,看人笑,看人聊天
原版二姐人物今天
最好的三大人生教育基地:医院,牢监,陵园。分别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健康、没有自由、没有生命,得是啥样。所以呢,清明节寒衣节啊,实在太好了,咱们中国人不是忌讳谈死么,这些节日,让我们直面死,思考生。
文|原版二姐
扫墓,是观察人间的窗口
今天是寒衣节,照例会去给婆婆扫墓。
关于扫墓这件事儿,其实,还挺有的可说的。毕竟,婆婆已经走了四年多。按一年五次计——除夕、清明、祭日、中秋、寒衣节,都去了快二十回了。
我总觉得,想念,心里有就可以了,形式无所谓。但是,我尊重公公对婆婆的感情。老头儿马上八十有六,他太不容易了。婆婆刚走那一年的夏天,他曾经自己去德胜门坐长途公交车再倒郊区车,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跑去陵园,就为了在婆婆墓前站一会儿。所以,我们还是跟着吧。
最好的三大人生教育基地:医院,牢监,陵园。分别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健康、没有自由、没有生命,得是啥样。所以呢,中秋节啊清明节寒衣节啊,实在太好了,咱们中国人不是忌讳谈死么,这些节日,让我们直面死,思考生。
小时候我大姨走得早,家里长辈带着我们小孩给大姨扫墓,跟我说是去动物园,回来我就不干了:「什么破动物园,都没有猴儿也没有拱熊,就是哭哭哭!」
所以我从小的感觉中,扫墓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哭,大哭特哭。至少,要伤心,要表现得很悲痛,才是合格的扫墓。可是轮到我自己成为大人之后,扫墓我也不会表演悲伤。
刚开始那几回不是这样的。一进陵园就开始掉眼泪。但人间久别不成悲。慢慢地,就变成揣着平静的心情,完成一个仪式。总体来说,现在扫墓对于我,除了扫墓本身,还有两项观察活动:看碑,看人——扫墓,成了观察人间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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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碑
清明节,墓碑上比平时多了很多纸拉花、花篮那些装饰品,如果不是墓地,会以为是过年。那时候就总是感慨,丧葬习俗之守旧,审美差、缺创新。就说陵园外那些卖花儿的,永远都是菊花占绝对多数,辅以百合若干。特丧、特丑。来看所爱之人,为什么就不能是芍药桔梗郁金香洋牡丹小玫瑰这些美貌的花儿呢?跟闺蜜们说了,将来如果你们来看我,照我喜欢的买,而且,我要进口花,花朵大、花期长。
看墓碑上的名字很有意思。
那些两口子都长住于此的,墓碑上自然就有两个名字。一边走一边看,夫妇二人的名字有没有夫妻相。绝大多数都好像随便起了个名儿、随机结了个婚,只有一对儿,男的叫国富,女的叫有荣,虽然对仗不甚工整,平仄还算符合格律,看读音就觉得他们应该结为秦晋之好。
有些墓碑在背面加刻了一些悼念文字。通常都是什么爱如江海啊、思念永存啊什么的,只有一次,遇到一个较比特殊的:「美被发现时 发现也很美。」想来下面那个人,生前一定是个爱美、懂美、善于发现美的人吧。虽然这几个字儿略显拗口,那也比丰功伟业、万古流芳之流强多了。
看墓碑上的生卒年月,也是一个重要项目。寿终正寝的、年事已高的,怎么说呢,反正是人就有个大限等在终点,也还罢了。可是,还有一些,按年龄算他们真的不应该出现在墓地。一个墓碑上的照片,是个特别年轻的小伙子。看生日,前三个数是「198」。他的父母要多坚强,才能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至痛呢。
还见到过央视某著名足球评论员的墓。我知道这个名字,但不了解他,外甥告诉我他很有名,尤其擅长说德甲。外甥说,欧洲跟北京有时差,解说欧洲足球都「过得颠三倒四的」。好可惜啊,走得特别突然,也就才四十多岁。
贝多芬说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闺蜜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掐住命运的嗓子眼儿。都对,都是一生。每每,看着黑漆漆的墓碑,我就想,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离十,在这个地方,就特别容易立志,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好好活着。然后,一出门儿,该咋折腾咋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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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人与人之间哭的方式很不同,或低声啜泣,或默默流泪,或声驰千里,或撕心裂肺,或穿云裂石,或绝望心碎……这世上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哭声。
有一家子人,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大放悲声、没完没了,小辈里一个女的左一句右一句地「哪儿有这么大岁数还哭的呀」,又跟远远站着的一男的说「你是儿子你都不劝劝」。哦,是儿媳妇儿。那为什么不让哭呢?来这儿不就为哭么?吃饭上饭馆、蹦迪去迪厅、学车上驾校、购物去商场,为什么坟头不让哭呢?另外一个男的、应该也是家里的儿子,扶起老太太说,「爸肯定不希望您这样儿。您让爸安静安静。要不您跟爸说几句,就您欺负我爸,我爸忍着那些事儿。」儿媳妇儿连忙附和:「就是,这么大岁数,都算喜丧了。」要说儿媳妇不是一家人也真是名下无虚,那搂都搂不住的不耐烦哪。
这么多次扫墓,印象最深的哭,是今年除夕。往过走的时候就听见哭声,音量不大,但稳定而持久。能听出来用力克制。近前一看,是个梳长马尾的妇女,脸冲着墓碑,看不见脸也猜不出年龄。又想,大概老人刚走,还不能接受吧。马尾女越哭越伤心,哭得都蹲下了。于是我看见墓碑上只有一张照片,写着「爱女XXX」。马尾女身后是个寸头男,个儿不高,一半头发都白了。八成是女孩爸爸吧。爸爸不出声,转过头默默流泪。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泪流下来。
马尾女被另两个家人搀扶着走出墓区,爸爸还站在碑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什么跟女儿未竟的梦想?就特别想过去抱抱他。后来看到了墓碑上的两个数字,「1993年,2019年」。
五月份婆婆祭日那次去,我特意扫了一眼那个墓,墓碑前有个奶油色玫瑰组成的花篮,花开得正好,就好像下面那个姑娘的年龄。那对儿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父母,不久前刚刚来看过他们的女儿?
陵园里除了悲伤,也有轻松。真的有。就是我小时候不能想象的那种氛围,会觉得是跟扫墓背道而驰的一种心境吧。那些人,我通常称他们为「放下了」。
一个家族墓前,一个小伙子冲着墓碑说:「姥姥姥爷,我娶媳妇儿了,过得可好了。我会照顾好我妈,还有我二舅,你们放心吧。」 妈、二舅,乐呵呵地看着他。很多人家都这么笑嘻嘻地,甚至是嬉皮笑脸地,跟墓碑下的人说话,聊天儿,汇报近况。那个小伙子连每月挣两万都跟姥姥姥爷说了。
还有一次,一家子来了十一个人。老中青三代。不是我有意偷听,是那家人嗓门和状态都太敞亮了。他们带了蛋糕、水果、肉、啤酒、白酒……先是一个穿绿色冲锋衣的中年晚期妇女说:「老爸,今天连生日给您一块儿过了。您生日跟清明离太近了。」然后是个二十来岁姑娘:「姥爷,把蛋糕给您摆上了啊,年年给您过生日,今年也不能落下。」然后是另一个中年晚期妇女:「老爸,别睡了,醒醒啊,今天来了好多人,您起来玩儿会儿,亲家也来了。」然后是亲家夫妇敬香。亲家母面带微笑,冲着墓碑鞠了仨躬。然后,为了给墓里那位上啤酒还是白酒,一家人意见不合。这个说上啤酒,因为老头儿生前从来不喝白酒。那个说「让老爸喝点儿白的,一会儿打麻将赢他们」。又一个男的说:「老爸,您好好的,放心啊,mā mā 也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一直对这大家子人记忆深刻。打心眼儿里祝福这一大家子,喝酒、赢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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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啊
今年清明扫墓,情况最特殊,需要预约,带身份证、测体温。连停车场都配备了安保人员维持秩序。陵园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全副武装着惨白色的连体防护服,看着就想起第五元素,那些与科幻、太空、穿越、瘟疫有关的电影,突然从天而降、幻化为真,可心里又觉得恍惚不实。
往出走的时候,听到外面车辆鸣笛,陵园里走动的人们都停下脚步,低头默哀。我想起来,清明这一天,全国暂停三分钟,为那些永远留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的人。
原来我以为,人走了,入土为安了,就代表一个结束。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走,不仅是结束,也是一个开始,是「少了一个人」这种生活状态的开始,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学习面对这种状态。每一个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婆婆走了之后,我再也不讳谈「死」这个字,它变成了生活常态的组成部分。生和死在陵园这地方自然对接,且,各自安好。
在逝者的居所看活人,真的比在别的地方看人更有意思。每个墓碑下面都有故事,那儿也是每个人的终点。尽管我们都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可还是希望,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这一天,越晚来越好。
小时候读到但愿人长久,只觉得音韵之美,不理解这简简单单五个字的厚重和分量,有多少遗憾、有多少祝愿,都包含在其中。终于开始慢慢理解了,生死聚散,无常是常,人也长大了、变老了。
这五个字送给所有人。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