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老的90后:农村父亲进城帮我买房

毕业季的夏天,我拿着学士学位,在偌大的青岛,却找不到任何专业对口的工作。

为了留在城市,我们几个同学合租,每天发传单一样,四处散发自己的简历。房子是没有暖气的老式筒子楼,摆着八张双层床。怕人多做饭不安全,房东停掉了煤气,在厨房另加了两张床;衣服晒在房间里一周没干,还长了毛。

我的专业是食品卫生与安全科学。高考时,老师说:“食品卫生与安全,未来会是就业前景非常好的专业。”毕业后,我们才知道,很多企业根本就没设这个岗位。招聘会上,一位食品企业的HR直白地对我说:“食品安全问题这么大,最不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个专业。因为很多企业追求的就是不安全。”

我们那一届,专业一共67人,只有不到10人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剩下的,要么转行,要么失业,我属于后一种。

家乡在辽宁锦州的农村,父母几乎每天都会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找到工作。他们认为,我大学毕业了,那就相当于有了城市户口,捧起了金饭碗,他们肩头的担子也就卸下了。

我只能沉默以对。为供我读大学,他们种了十二亩地,鸡鸭鹅养了上百只,最多的时候养了八头猪。大学四年,家里欠下了将近六万元的债务。

整个夏天,疯投的简历杳无音讯,在招聘会上四处碰壁,我一天只敢吃一顿饭。熬不住的时候,我真想回家,又没脸见他们。直到山穷水尽,我连一张回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时,我给老爸打电话:“爹,我在城里找不着工作,兜里就剩下两块钱。”

老爸听完没骂我,就说了一句,“你明天就在家等着,我去找你。”

第二天傍晚,老爸来到我的蜗居,还穿着四年前,他送我来青岛上大学的那套衣服和鞋子。衣服崭新依旧,散发着浓浓的樟脑球的味道——只有逢大事时,他才舍得穿这套衣服。

一见面,他把手里拎的一筐鸡蛋递给我,又从包里掏出一盒桶装方便面。这是老妈买给他路上吃的,他没舍得,说:“你先把肚子填饱,我改天再来找你。”

他晚饭都没在我这儿吃,就去找同乡刘叔。傍晚同学都回来了,房间转个身都费劲。我知道,他是怕我尴尬。

我不放心,想送他去刘叔那儿。他说已经打听过了,知道怎么坐公交车过去。“凡事有爹。心不懒,到哪都饿不死人。”说完,拍拍我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爸一辈子不服输,不服老。农忙时节,他天天长在地里;快秋收时,他搭个窝棚住在田里;冬天,乡亲都猫冬了,他背着筐四处捡牛粪羊粪,养他的地。他对土地好,土地每年也没有辜负他。我妈说:“你爹侍弄地,就跟侍弄孩子一样。”每年秋收,他的收成总比别人高;种出来的地瓜,刚上集市上,就被老客户抢光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样的老爸在农村吃得开,但这个残酷的城市,会带给他什么?

两天后,他借刘叔的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刘叔帮他找了一份在物业公司做保洁的工作,月薪1500元,供吃供住。他说话语速极快,我知道他是怕多花人家的电话费。他告诉我地址,就匆匆挂断电话。

第二天,我循着地址,找到老爸所在的物业公司。他正在抹露台,一条腿跪在地上,用铲子清除露台上的顽渍,连角落里的油漆点子都不放过,专注的劲儿跟他在地里插秧时一模一样。

作者图 | 父亲在小区作业

老爸55岁了,为了我,他要在城市里艰难谋生。我强忍泪水,拿起拖布帮他擦地,一边擦一边说:“照你这么干下去,一上午,一个露台也擦不完。”

“那也比干一上午,一个露台也没弄干净好多了。”

老爸拿过拖把,将我已经擦好的地又擦了一遍,先用拖布,再用抹布。我忍无可忍:“这是公共阳台,又不是家里的地板,你擦得跟狗舔似的有什么用?你这样子,下班前根本完成不了规定的任务!”

一上午,他只擦了两层的阳台,别人已经将整座楼的卫生都打扫完,工友劝他别那么认真,“主管通过监控看工作进度和工作程序,差不多就行了。日子长着呢,悠着点干。”

他谢过人家的好意,中午别人休息时,他又开始打扫,依旧是上午那种干法。我实在看不下去,告诉他我还要去应聘,便离开了。

半月后,我的工作依然无着落。因为晚交了一天的床位费,房东把我的行李丢在楼道里。我不敢跟老爸说,向同学借了两百元,才补交上。

为还这两百块,我去超市、工地找临时工的工作,才试用半天,对方就让我离开。在超市整理货物时,我打碎了一瓶醋,还赔了四块五。也有几家单位说是高薪招聘,让我去搞促销,两天后,又告诉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报酬也不给。

几个月过去,我心灰意冷,把简历扔在角落,每日靠着打电脑游戏打发空虚。

这天,老爸带老妈一起来找我,说他们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老爸还说:“我们决定再帮衬你一把。你找份工作,我们靠打工帮你买房子,等你成家了,我们再回老家享清福。”

真是好大的口气,他在物业公司工作,难道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房子有多贵?生活成本有多高?那时候,我们都没敢想,四年后,他真的在青岛,为我按揭买了一套房。

搬进新居,我才知道,这半个月,因为老爸干活精细,找他做家政的人都需要排号了,他一个月的收入将近四千五百元。所以他才把老妈从农村叫来,手把手教她做家政。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打扫时,在小区垃圾袋发现了两万七千元现金,他把这些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人家,那人给他五千块作为酬谢。老爸拒绝了,说:

“捡着钱本就该还回去。要是收了钱,以后在这小区,我还咋见人?”

老爸朴实健谈,跟谁说话都不藏着掖着。有人问他为何进城,他如实相告,是为了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儿子:

“我就想看看,城市到底能不能饿死活人?”

他倒是坦然,我暗暗臊得慌。

老爸拾金不昧的事,在小区里很是轰动。住户们知道他是为帮衬失业中的儿子后,很多人会把家里可回收的废品用袋子装好,专门留给他卖。既帮助了他,也关照了他的自尊。

他骄傲地对我说,自己光是卖废品,一天就能卖五十多元钱。

老爸老妈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每天,他们走了,我还未起床;等他们回来,我不是睡了,就是还在电脑前,在虚拟的世界里鏖战。

老爸也想过带我一起工作。我说自己也在找工作。白天他们不在,我就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晚上他们问起,我就说跑了一天,单位都让我等通知。

偶尔,我也会抱怨:“谁让咱是从农村出来的呢?我们班那几个同学,成绩差得要命,依旧靠父母关系进了事业单位。谁让咱爹不是李刚呢。”

提得次数多了,老爸会问我:“李刚是谁?”不过每当我提李刚时,他便不再追问我工作的事情。

我们住在城市新区,到处在建房子,民工特别多。一天晚上,老妈在晾他们舍不得丢的旧衣服,爸就开始念叨:“这些小区业主扔的衣服,大多都是好模好样的,要是拿工地上去卖,不也是一笔收入嘛。”

说干就干,吃完饭,他从老妈捡来的衣服里,挑了一些质量好的,洗干净就去了工地。居然很抢手!

从此老妈每周上门去收购人家要扔的衣物,拿到工地上去卖。小区里一些人不收钱,老爸告诉老妈:“不要钱就别收。否则,跟伸手向人家要钱有啥区别。”下班后,他和老妈简单吃口饭,就去工地上摆地摊。

摆地摊的同时,他又发现了新的商机。民工几乎每顿饭都吃白菜茄子,肉少得可怜;偶尔奢侈一把,几个人凑钱,到附近饭店买一个肉菜,量少,价格还高。老爸准备做拿手的坛肉,摆地摊的同时拿来卖。他去市场买最好的猪五花肉,切成丁,在锅里小火炖小半天,

端出来,入口即化,绝对解馋。

作者图 | 老爸的坛肉,民工可以预定

老爸的坛肉在工地很受欢迎。每天凌晨三点半到四点,他和老妈去市场采购,白天做家政,晚上出摊,忙得脚打后脑勺,但每天都乐呵呵的。

我经常看见他和老妈在一起数钱,也常听他说:“这么干下去,咱儿以后就不用当什么房奴了。”他的话,让我更懒得去找工作了。咱这不也是有老可依?

我天天在家打游戏的事还是暴露了。有天,老爸回来得早,开门我都没注意到。突然,一只拖鞋飞到我的电脑上,他说:“我和你妈累得骨头都掉渣儿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啥?”我才得知那天老妈在给人家擦玻璃时,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左腿小腿骨折,住进了医院。

那些日子,他凌晨三点就把我赶起来,让我去菜场买菜。我白天负责做饭,给老妈送饭,晚上把坛肉做好,跟他一起去出摊。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大学生,天天跟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打交道?可毕竟不能总天天混吃混喝,当白眼狼。

有天,我一边做坛肉,一边打游戏,一大锅坛肉糊了大半。我灵机一动,在坛肉里加上粉条,这样,既掩盖了肉糊味,又可以加量不加价。

那天在工地上,老爸发现肉糊了,当着大家的面,把将近二十肉全倒进了垃圾筒,转过身问我:“你学食品卫生的,你说,吃了糊肉会怎样?”我不出声。他扬起盛肉汤的热滚滚的勺子要打我。民工们拉住他,他却不依不饶:“自己不能吃的东西,拿给别人吃,他还大学毕业生呢,我看他的良心是被狗吃了。真丢人!”

打不到我,他就用勺子拍自己的头,眼泪流了满脸—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哭。

第一次,是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他喝了酒,哭着说:“咱老刘家出大学生了,刘家祖坟冒青烟了……”

那天晚上,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心里很害怕。

第二天,他让我多买了一倍的肉,依然我来做,拿到工地上给每个订菜的农民工多加了一勺肉,让我挨个跟每个人说对不起。有好几个民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能屈能伸,将来肯定有出息。”“小伙子,将来有能耐了,好好孝敬你爹娘。”

老爸就在不远处,他用眼睛余光在看我。一个伯伯来买二手牛仔裤,老爸发现裤子上有个洞,坚持不卖。伯伯说:“没事,反正是干活穿。”最后,老爸半价卖了那条裤子,想拿出针线将那个洞缝上。我走过去,帮他把针纫上。

那天之后,我每天三点半去菜场采购,回来后,给爸妈做点早餐。白天,我让老妈在家休息,接替了她手头的活儿。真正替班时,才知道每天她是怎样像陀螺一样忙碌,常常顾不上吃午饭。第一天下来,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熟悉老爸的人也渐渐认识了我,我常听见有人议论:“大学毕业能咋地,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如当初不读书,直接就当农民工呢。”

老爸担心这样的言论会伤害到我,对我说:“别管别人说啥,到任何时候,正大光明地劳动、自食其力都不寒碜。”

我宽慰老爸:“你儿子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转过身还是哭了。我能够想象,穿行在这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现实里,老爸的压力有多大。

作者图 | 听说我要给他们拍照,父母特意收拾了一下

我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小区里的送奶工。物业的人原本推荐老爸做,但老爸已经没有余力接下这个活。

我坚持接下来,每天三点半起床,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去拿奶,再挨家挨户地送过去。

2017年5月,我们凌晨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爷爷病危。一家三口赶紧起身,准备打车回老家,赶去见爷爷最后一面。雇好出租车时,我才想起当天没法送奶。这一走不知道要几天,订户好几天喝不到牛奶,不辞而别也会遭人误解。

我们只有订户的地址,没有电话,恰是凌晨,又不能一家家地去敲门。最后我们决定:给每个用户家贴条留言。

我拿出纸笔,我和老爸写留言条,老妈往上粘双面胶。整整四十分钟,我们写了一百二十一个纸条:“老家有急事,未来一周不能为您送奶。因此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送奶工小刘。”

贴完一百二十一张纸条,已经凌晨三点半,赶到老家,还是未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爷爷下葬了,老爸安慰嚎啕的我:“爷爷在天之灵会原谅咱们。”人群散去,他自己在坟前坐了三个小时。

一周后返程。第一天恢复送奶,一切如常,第二天去送奶时,大约有五十几个人等在小区门口,大家关切地问家里的情况,说许多感谢的话,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早晨——粘纸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诚信之举,却收获了如此隆重的回应。

去年年底,我居然被评为小区的感动人物,还举行了隆重的颁奖大会兼新春晚会。

会议结束,小区里的一位业主找到我,开门见山地问:“小伙子,我是某某超市(知名跨国超市)管人力资源的,愿不愿意来我们单位,干回自己的专业,当个质检员?”

我受宠若惊,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你们一家都是好样的,属于信得过单位。如果愿意,明天就来找我吧。”

今年4月,通过试用期,在劳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我才把消息告诉老爸老妈。四年来,我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天,老爸喝醉了,他高兴,我知道。他上卫生间时,绊在桌脚上,差点摔倒,我扶住他,他轻轻地摆手:“你爹还年轻,还不用你扶。”

*本文依据当事人口述,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吴炎,自由职业

编辑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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